電話另外兩邊所發生的事,浩峰都聽得一清二楚。所以趁着這邊還未發生什麼事,他把身上的公仔摘除了。
不過他沒有第一時間離開。畢竟他身上並沒有帶着不能解釋的違禁品。但他知道誰帶了。
是距離他比較近,正在談天的一對少男少女。男孩叫Tommy,他的伴侶叫Toby。兩人年齡大約十七八歲,是一對剛剛上大學的情侶。浩峰認得他們,因為他們是Sunny Beach的常客,與浩峰關係特別好,跟浩峰無所不談,關係堪比手足。不僅如此,他們還是在Sunny Beach的吧檯前,在浩峰面前結成情侶的。不過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即使反抗分子之間早有共識,出事的話要以自身安全為重,不需要勉強救助其他人,以免被一網打盡。不過浩峰還是想救他們。他太熟悉他們了,熟悉到一個程度使他無法見死不救。
浩峰看見四周有一些軍裝警察,但也不能排除身邊有便衣的可能性。而且公仔的暗號大概已經暴露,敵人也許都戴上了同樣的公仔,讓判斷誰是自己人變得困難。他必須非常小心去演一齣戲,給暗處的觀眾看。
「原來你們兩個在這裏。」浩峰以明亮的聲線朝兩個年輕人呼喊,然後小步跑至他們身旁。就像一早約好了要在這裏集合的朋友一樣。
兩人對於突然被浩峰叫住先是感到愕然。在活動未開始之前,成員應該是不會互相打招呼的,結伴前來的除外。但是見到浩峰已經收起公仔之後,兩人已經知道是什麼回事。
「到了怎麼不打電話給我?」浩峰把手搭在Tommy肩上,也很自然地跟Toby揮手示意:「再不走快點就無法入場了,這裏走過去大會堂也要時間的啊。」
Tommy見狀附和道:「我以為你會打給我嘛。」
有點生澀呢,Tommy的演技。




浩峰輕輕推推兩人的背,示意兩人開始走:「走吧,再遲就真的無法入場了。」
但三人沒邁出多少步,便已經被攔下。
「警察。我們現在懷疑你們背包內有危險品,請你們打開內讓我們檢查。」是兩名軍裝警員。他們其中一個如是說。
浩峰站出來在Tommy和Toby前面,嘗試解圍:「阿Sir,我們趕時間,可不可以通融一下?」
「你們合作點不就可以早點離開了嗎?」另一個警員囂張地說,似乎胸有成竹地知道行動肯定會有收穫。
「阿Sir你有什麼理由要搜我們?我們就是三個普通的趕時間的青年啊?」Toby不耐煩地說。卻被嗆回頭:「我懷疑你藏有危險品,請你合作打開背包。」
Tommy見女朋友被欺負也按捺不住:「所以你們警察說我有問題我就是有問題?是不是你們懷疑我們藏毒在肚子裏,我就要即場劏肚給你看?如果我們因為你們無理搜身而錯過了什麼,有什麼損失又是不是你負責?」
浩峰拉住兩位年輕人:「先別這樣。」繼而向警察斡旋:「有無什麼其他方法可以放我們走?我們實在無這個時間⋯⋯」
可惜對方仍然堅持:「我說了,你們合作些就能快點走。」
看來並沒有談判的餘地。浩峰輕輕歎氣,退後一步,把手搭在兩個年輕人的肩上,兩人也很有默契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輕輕拍三下。數到三就跑。




一、二、三!
三人急忙轉身拔腿就跑。兩名警察理所當然地也邁步跟上。「別跑、站住!」等等的叫喊聲在三人身後迴盪。
兩個年輕人體力果然就是好,相比起浩峰跑得更加快。但他們都未能與追兵拉開距離。反而隨著兩名警員召喚了援兵,現在不僅後方,而是四面八方許多個街口也有警員撲出。三人艱難地避過一次追截,緊接著又是第二次。眾人只得屢次變換方向。
不僅如此,浩峰還看見了更多讓他痛心的畫面。
剛才在集合點的許多待參與者,現在都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等待着被扣上手鐐,送上警車。一車車旅遊巴已經在街角守候。
「小心!」浩峰聽到Toby朝着右方叫喊,猛然轉身一看,卻已經見到另外兩個警察朝着他飛撲過來。距離之接近,他已經無法避開。
浩峰隨即感受到一股力量把他拉向後方。是Tommy捉住了他的手臂,把他向自己身後一拉。浩峰還未反應過來,便被離心力拋向遠方,最終被Toby接住,不至於摔到在地上。
到浩峰理解到剛才這一連串動作是怎樣發生的時候,他只見到Tommy被兩名警員撲到在地上。
「Tommy!」浩峰悲痛地大叫。
跟着他們的最初的兩個警員也趕到,四人把Tommy重重圍住,讓浩峰無法再見到Tommy。他只聽見Tommy的聲嘶力竭的叫聲說着:「快走!」




「Tommy!」Toby大叫,她解下背囊,從中取出了兩個汽油彈。再在褲袋拿出了打火機。浩峰已經明白了她的企圖:她想用汽油彈攻擊警員,拯救自己的男朋友。
這些舉動已經引起了警察的注意,有一個朝這邊看過來,把右手按在腰間的槍上,左手舉在胸前,說:「小姐,你冷靜點,放下武器。」他們躊躇着不敢上前,似乎汽油彈的震懾力足以令他們不敢向前。
先不論隨身攜帶着已經製作好的汽油彈會不會誤傷自己,浩峰知道如果Toby扔了出去,很可能會誤傷Tommy。更甚者,在她把汽油彈投擲出去之前,她首先就會被子彈擊中。
「別衝動!」浩峰從後拉着Toby,想要把她拉回頭:「他會沒事的,我們先走!」
「不行!不可以!!」Toby瘋狂地掙扎着。她知道要是Tommy被捕,背包裏的煽動橫額和螺絲批、鎚子之類的危險品被搜出的話,她可能再也見不到她的情人了。她踩了浩峰一腳,趁着浩峰因痛鬆懈的時候,掙脫了他的阻攔。她把手拉到身後,架起投擲姿勢準備將手中的汽油彈拋出去。
那個警員也把槍拔了出來,還有另一個警員也站了出來,把槍舉起。
浩峰聽見了兩聲槍聲。
汽油彈直接命中了最先站出來的那個警員的肩膀。他的衣服瞬間燃燒起來。他連忙脫下衣服,身上仍然燙紅了一大片。他的同僚則是把水拿出來,為他澆水降溫。
而Toby則無力地躺在地上,胸腔不停起伏着。浩峰看見她腹部有兩個洞,血正如泉湧出。
浩峰連忙上前緊緊按住她的傷口,想要減慢出血的速度,但是卻半點用途都沒有。她溫熱的、黏稠的血液染紅了浩峰的雙手,但她的身體卻漸漸冷卻。
「Toby!!!!!!!」Tommy悲痛的聲音從兩名警員腳下傳出。在悲慟的哀嚎之中,混雜着對開槍者的憤怒和對自己被擒無力挽救的自責。
浩峰再也無法保持冷靜,朝着四名警員歇斯底里地大吼:「救命啊!Call白車啊!你們在幹什麼!她快死了為什麼你們可以無動於衷?難道捉到人比起一條生命更加重要嗎?」
有警員透過無線電呼叫救護車。是被汽油彈砸中,手臂紅腫的那個。浩峰不知道他是為自己而叫救護車還是為Toby叫救護車。
浩峰不再管後方的事情,他仍然用力按住Toby的傷口,對她說:「看着我,不要睡,看着我!你男朋友還在等你!不要睡!」
他知道Toby一定還聽到他說話,他不停叫,不停地呼喊眼前奄奄一息的女孩子。但是他無力的呼喊,並沒有辦法拯救將要逝去的生命。Toby的雙眼漸漸無光,眼皮掙扎着想要撐住,卻無力維持。




「幫我同Tommy講⋯⋯我愛佢。」浩峰聽着Toby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這一句話,然後閉上了眼睛。
「Toby!」浩峰馬上開始心外壓,一次、兩次、三次⋯⋯但無論他多麼努力,Toby的心臟也沒有再次跳動起來。
有個警察走過來,把手鐐扣在浩峰的雙手上,並叫他別再動。是剛才開槍之後去關注同僚傷勢的那一個人。但浩峰沒有停手,繼續執行着心外壓。
直至救護員前的這段時間,浩峰感覺漫長得像是一輩子的長度。他一邊想着「快醒來,怎麼還不醒來?」,一邊持續地按壓着女孩的心臟。
救護員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接下來由他們接手。再有兩名警員把浩峰夾起,押他上警車,他才終於允許自己停下來。可是他上車之前回頭再多望一眼地上的身軀,卻只見救護員為她蓋上一塊布,蓋過她的身體、她的脖子、她的臉,一直蓋到她頭頂上。
親眼目睹自己的好友,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在自己面前死亡,飽受衝擊,精神恍惚的浩峰在警車上無法自制地重複憶起Toby的鮮血那濃稠的觸感和熱燙的溫度。他聽到Tommy肝腸寸斷的哭聲和「殺人兇手」、「還返Toby畀我」之類的罵聲。他沒有辦法說出任何說話去安慰Tommy,因為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Tommy不會被捕,Toby更加不會死在自己眼前。
最終因為警方沒有在浩峰身上找到什麼違禁品,也沒有說他襲警等等的證據,僅需要考慮是否構成拒捕,於是允許他保釋離開。他從律師口中得知Tommy拼命為他說話,說他對自己所持有的違禁品毫不知情,才讓警方束手無策。
但Tommy自己卻出不來了。
浩峰在回Sunny Beach的途中一直想着這對情侶。
他們在自己面前第一次牽起彼此的手,兩人那靦腆的笑容,浩峰從未忘記。昨天還是幸福美滿的一對情侶,今天卻陰陽永隔。失去了女朋友的支持,叫Tommy如何面對接下來的漫長審訊和永遠變了樣的人生?
浩峰透過巴士的車窗,看到晚上的都市燈火通明。燈光之下,人們還是如常地過着各自的生活,於他們而言,今天就是個平平無奇的日子。他們對今天失敗的抗議活動一無所知,對於今天被抓捕、被殺、被傷害的反抗分子一無所知。耀眼的燈光如同平日一樣粉飾着這個社會的太平,一切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要是真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那就好了。可惜這一切都會不去。
我們犧牲了這麼多,卻沒有為這個地方帶來哪怕是一絲的改變。那麼我們的犧牲,意義何在?
浩峰看着窗外如常的風景,卻淒厲地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