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革命架空小說】Neustria en Révolution(革命的紐斯特里亞): 序章(上)
(在正文之后出现的)序章 洛林假日
1770年夏,杜塞多夫
「我不想當野人。」男孩認真地說,語氣很平靜。他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孩,大概十歲,黑色的頭髮微微打卷,個子矮矮的,身材瘦弱。他和其他四個小孩圍成一圈,正在分配遊戲中的角色。小孩們的一側是漫無邊際的黑森林,那是洛林公國的東部邊界,另一側是座高大莊嚴的哥特式城堡,那是公爵的居城。傍晚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為一切都染上一層淡淡的橘紅。
「你適合演野人,」五人中的唯一一個女孩說,她留一頭漂亮的金色長髮,眸子是蒼藍色的,臉蛋雪白。女孩比四個男孩都高一些,講起話來有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大家都這麼覺得。」她朝身旁緊挨著自己的那兩個男孩看了看,他們都跟著點頭。
「可我不想當野人,」清秀的男孩固執地說。「如果沒人想當野人,我們可以抽籤,或者用轉盤決定。」
「我們沒有簽。」女孩左手邊那個胖胖的金髮男孩說。
「也沒有轉盤。」女孩右手邊的男孩補充,他戴著一頂樹皮做的騎士頭盔,樣子在大人看來很滑稽,可孩子們覺得這造型瀟灑極了。
「乾嘛那麼小氣,當野人有什麼不好的?」女孩有些不耐煩,她面向不願意當野人的清秀男孩,說:「洛文,你到底玩不玩?」
「我想玩,可我不想直接當野人,」被叫做洛文的男孩說。「這不公平,在蘇瓦松我們都是抽籤的。」
女孩被他的話激怒了,生氣地說:「在蘇瓦松你盡可以發號施令,在這裡不行。夏爾·洛文,別把架子擺到我們這裡來。這裡是洛塔林,不是你的高盧!」她的聲音越來越激動,最後已經接近叫喊。
「這和在什麼地方沒關係,」夏爾·洛文回答說,「本來就應該抽籤,你們沒理由非要我當野人。」
他的語氣依然平靜,這就更使女孩生氣。
「那你想讓誰當野人,夏爾·洛文?你說吧!」女孩質問。
「我不想讓誰當野人。我是說應該抽籤。憑什麼直接讓我當?就因為我跟你們不熟,你們就欺負我嗎?」夏爾·洛文也有些激動了,他說話時直視對方的眼睛,脖子高高地仰著(因為他比對方矮了不少)。他生氣的樣子有點像個小姑娘。
「誰敢欺負您!」女孩高聲說,「您是一個洛文,從來只有洛文欺負別人!」
「別理他,薇薇安,」戴頭盔的那個男孩說,「我們自己也能玩。」
叫薇薇安的女孩沒有聽進勸告,繼續對夏爾叫嚷:「您盡可以下命令,隨便您想讓誰當野人都行。您可以讓我們大家都當野人,就您一個做好人。誰不聽你的,你就叫你的高盧衛兵把他的腦袋砍掉,這不就結了嗎!多麼簡單啊,國王大人!」
「別吵架呀。」此前從未參與爭論的那個男孩說。他是五人中最矮的,和夏爾一樣瘦弱,可是不像夏爾那樣秀氣,有點像個猴子。「沒必要為這種事吵架。我這有幾枚硬幣,可以拋硬幣來選野人。如果大家都不願意當的話,我來當也可以。」
「閉嘴,佛蘭德,」女孩呵斥道,「用不著你在這扮好人。」
長得像猴子的佛蘭德向身邊的夏爾遞去一個無奈的眼神,學大人的樣子聳了聳肩,不說話了。
「這和誰是國王、誰是公爵沒有關係,洛薩女士。」夏爾用壓抑著憤怒的語調對女孩說。「遊戲應該公平,就是這麼回事,您沒必要東拉西扯。您知道自己不佔理,所以才亂說這些無關的東西。如果你們不想帶我玩,盡可以直接說明,我不玩就是了。可是你們不能欺負我。」
「我們不能欺負你,」戴頭盔的男孩怒火中燒地說,「可是你們高盧人卻可以隨便欺負我們。可以燒毀我們的農田,佔領我們的城市,搶走我們的小姐,讓我們對你的朝廷納貢。最後又說:不能提起這些,這些都是無關的東西!」
「可那些事不是我乾的,」夏爾有些沒底氣、又有些委屈地說。
「不是你乾的,那你乾嘛還到這來?」女孩逼問說。
「又不是我想來!」夏爾終於叫嚷起來,眼睛閃爍著淚花,「是攝政王非讓我來,不然誰願意在你們這個地方受氣!」
「你不願意在這受氣,」胖胖的男孩說,「你可以取消婚約。」
「無所謂他取不取消,約安。」女孩瞪著夏爾,驕傲地說:「我反正不會嫁給這種小氣鬼的。」
「何至於鬧成這樣!」像猴子的佛蘭德又冒出來充當和事佬,「從一方面講是紐斯特里亞戰勝了洛塔林,可是從另一方面講是洛塔林征服了紐斯特里亞。婚約使兩個偉大的國家融為一體,這不是很好嗎,乾嘛吵架!國王和王后是平等的。」誰也沒有理會他那故作深沈的法理學論述。
「我本來也不想和您結婚。」夏爾·洛文真誠地對女孩說。
「那太好了,」女孩冷笑一聲,「我可不想像奧莎尼那樣死在床上。」
夏爾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奧莎尼是他母親的名字。夏爾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攥緊了拳頭。
「我不能允許您這樣污蔑王太后,」夏爾陰沈地說,「請收回您的話,洛薩女士。」
「她不是那個意思,」佛蘭德繼續打圓場說,「別生氣,洛文閣下,您——」
「這算哪門子污蔑,」女孩打斷他,不依不饒地、一句一頓地對夏爾說,「你的爸爸,菲利普國王,玩死了他的女人,自己嚇得自殺了,全歐洲都知道。」
女孩話音未落,夏爾的拳頭已經揮了過來,重重地打在她的下巴上。女孩驚訝地後退了兩步,用手捂住自己的臉頰,失聲大叫:「這就是紐斯特里亞的國王!」
夏爾還要接著打人,戴頭盔的男孩衝上來拉住了他。夏爾像個抗拒宰殺的小動物那樣扭動著身體,可是他的力氣太小,遠不足以擺脫敵人的控制。
「高盧人就是這樣,天生的野人!」驚魂未定的女孩忽然哭出聲來。那個胖胖的男孩不知為什麼也跟著她一起哭。
「您不應該打人,洛文閣下。」佛蘭德惋惜地說。「無論如何,打女人都有些過分了。」
「你走吧,離開這裡。」雙手按住夏爾胳膊的戴頭盔的男孩嚴肅地說,「洛塔林不歡迎你。再來時記得帶上你的高盧士兵,把我們都殺死。」
夏爾用力地咬自己的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他吮吸著自己的血,憤怒一點也沒有平息,可是表面上消停下來了。
「好,你放開我。」夏爾對戴頭盔的男孩說。「我走就是了,再也不來你們這個地方。」
戴頭盔的男孩放開了他。
夏爾後退幾步,用仇恨的眼神看了戴頭盔的男孩一眼,然後轉過身去,沈默不語地向城堡的方向緩緩走去。大家也沈默地看著他。
佛蘭德嘆了口氣,說:「何必呢。」
夏爾越走越快,到後來幾乎小跑起來。就在眾人分神的剎那,他忽然轉向,像離弦的箭那樣快速地往女孩的位置衝過去。戴頭盔的男孩想阻止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夏爾用盡全力撲向女孩,把她撞倒在地,緊接著自己撲在她身上,用力地扇了她一個耳光,然後立刻舉拳瞄准她的天靈蓋。佛蘭德及時擋住了夏爾的拳頭,不然這一拳很可能造成嚴重的傷害。
「高盧的瘋狗!」戴頭盔的男孩大叫,他從後方拉住夏爾的肩,想把他從女孩身上拽起來,可是力氣用得太大,一下子把夏爾的衣服撕壞,扯下一塊布來。夏爾被拽了一個趔趄,被他壓在身下的女孩也叫道:「瘋狗!」她用右腿朝夏爾的肚子猛踹一腳。夏爾悶哼一聲,竟吐出一點血來。這是他之前咬破嘴唇流的血。女孩有點害怕了。她向後挪動一段距離,站起身來躲開了。
局面於是演變成夏爾和戴頭盔的男孩的扭打。他們像野獸一樣搏鬥。戴頭盔的男孩扯掉了夏爾的一柳頭髮,夏爾打碎了男孩的頭盔。男孩用頭盔的碎片劃開夏爾的臉,夏爾用牙齒咬破他的手腕。夏爾的體格畢竟不如對方,很快就落了下風。一番拳打腳踢之後,丟掉頭盔的男孩已經用膝蓋壓住夏爾的後背,迫使他前胸朝下、緊緊地貼在地上。曾戴頭盔的男孩揪住夏爾的黑色頭髮,把他的腦袋向後拉,這是士兵在戰場上割斷喉嚨處決敵人的姿勢。他被發瘋的夏爾打得夠嗆,身上留下不少瘀傷和破口,也許還折斷了一根指骨。夏爾的狀況只會更糟。有那麼一瞬間,曾戴頭盔的男孩想把身下這位國王的腦袋重重地向地面砸去,可是他很快意識到不能這麼做。
「認輸嗎?」他依然揪著夏爾的頭髮,惡狠狠地問。
「不可能。」夏爾也惡狠狠地回答。
「向薇薇安道歉。」
「做夢。」
「我會殺了你!」
「試試看。」
於是男孩松開緊拽著夏爾頭髮的手,國王的腦袋摔在地上,發出沈悶的響聲,鼻子里流出了血。曾戴頭盔的男孩用握成拳頭的右手毫不留情地捶打夏爾的後背,每打一次都叫:「道歉!」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沒門!」
女孩被殘酷的戰鬥嚇到了。「你快把他打死了,」她輕聲對曾戴頭盔的男孩說,「放開他吧。」
「除非他道歉!」男孩大喊。
「沒門。」一直被打的夏爾小聲說。他現在只能在嘴上逞能了。
那個胖乎乎的男孩還在哭個不停。長得像猴子的佛蘭德已經悄悄溜去找大人了。
「放了他吧,」女孩再次說,她的嗓音有些顫抖,「你快把他打死了。」
「就是要打死他。」騎在夏爾身上的男孩冷酷地說,朝女孩那邊看了一眼。
就在這一眼的功夫,被按在地上的夏爾忽然扭動身體,飛快地打了個滾。騎在他身上的曾戴頭盔的男孩猝不及防,被甩到了地上。夏爾踉蹌著爬起來,用盡全力朝他的腦袋狠狠踢了一腳,然後頭也不回地向城堡外的黑森林跑去。
「瘋子!高盧人都是瘋子!」女孩失態地叫道,蹲下去查看曾戴頭盔的男孩是否受傷。她身後的那個小胖子則什麼也不會做,只會不停地哭啊哭。他們就這樣任由夏爾逃跑了。
夏爾不顧一切地跑,不曉得在躲避什麼。其實沒人在追他,他也知道這點,可是他無法停下腳步。黑森林的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世界上只剩下風聲、樹葉聲和夏爾嗒、嗒、嗒的腳步聲。夏爾想到爸爸那張總是掛著淺淺笑容的臉,想到他長長的黑髮和漂亮的眼睛,想到他把食指按在腦門上轉圈,對夏爾和媽媽說:「真麻煩啊,我不想當國王。」夏爾想到媽媽穿著華麗的普熱美茨長裙迎接民眾的歡呼,想到她穿著騎士的鎧甲威風凜凜地縱馬馳騁,想到她在床邊合上聖經故事、輕輕親吻他的額頭,想到她的溫柔的懷抱。她和爸爸躺在教堂的冰冷的棺木里,再也無法睜開眼睛。
「爸爸和媽媽要去洛林度假,過幾天就回來。夏爾在家要好好學習哦,不能和老師頂嘴。」爸爸對夏爾說。
「他們再不會回來了,陛下。您要堅強起來,擔負起王國的責任。」老師對夏爾說。
「加冕的日子是苦澀的。」攝政王卡門在歡呼的人群中深沈地說,像是在自言自語。「人們只看到王子獲得了權力,卻想不到他必定同時失去了父親。」
夏爾想到自己的爺爺於格,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已在久遠的記憶中變得面目模糊,他把小小的夏爾抱在懷裡,對匍匐在地的眾貴族莊嚴宣佈:「我把洛林賜予夏爾·洛文。」那時的夏爾不知道洛林這個詞的意思,還以為是一種漂亮的寶石,高興地笑個不停。
「我不想要洛林!我也不想當國王!」遍體鱗傷的夏爾在杳無人跡的森林深處叫喊,終於放聲大哭起來。他始終沒有放慢腳步,持續不斷地跑著,彷彿這樣就可以把不義、仇恨和謊言統統拋在身後,讓世上一切骯髒的和殘忍的東西再也追不上他。
紐斯特里亞國王夏爾·洛文就這樣在他領有的洛林公國的黑森林里無緣無故地奔跑,直到他的體力徹底耗盡,直到夜色像海洋一樣吞沒了他。精疲力竭的夏爾倒在林間的空地上,仰面朝向林木遮蔽的星空。夏爾感到自己的顱骨生硬地貼在粗糙的土地上,感到自己的心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躁地跳動。他聽到全身血管中的血液汩汩流動的聲音,這血液曾在一千年前的蠻族酋長希爾德里克體內流動,曾在五百年前那位與他同名的祖先復國者夏爾的體內流動,曾經在他那因戰功被稱頌的爺爺和他那因早逝而被侮辱的父親的體內流動,現在也在他夏爾·洛文體內流動。我是紐斯特里亞的王。夏爾心想。我不能逃跑。我生來是為了領導,不是為了逃。洛薩公爵小姐無權傷害我,她的臣僕更無權這麼做。他們必須聽從我的命令,如果不聽就強迫他們聽,誰敢造反就殺掉他。夏爾惡狠狠地想著,他咬緊牙關,朝天空揮動拳頭。樹梢間的無垠星海以沈默回答他。黑森林的鳥兒發出清脆悠長的吟唱,決心堅定的夏爾在她們的歌聲中睡著了。
夏爾在徹骨的全身疼痛中醒來。四周的森林仍然一片漆黑,他不知道自己睡了一天、兩天還是只睡了一會兒。他想抬起自己的胳膊,卻覺得胳膊好像斷了,稍一用力便有股無法忍受的劇痛傳來。身體的其他部分也是如此。夏爾強忍著痛苦動了動脖子,脖子竟然發出咔咔的響聲,聽起來簡直像是斬首的聲音。過於強烈和持久的疼痛已經不再是疼痛,而是變成一股苦澀的咸味,厚重而粘稠地凝結在夏爾的喉嚨。夏爾抿了抿嘴唇,忽然開始劇烈地咳嗽,這次從他的胸腔里貨真價實地咳出一口鮮血。他不停地咳嗽,每聲咳嗽都震得整個胸腔顫抖起來,顫抖引起的痛苦導致他全身痙攣,於是疼痛又加重了十倍。我要死了。夏爾心想。攝政王知道我死在這裡會怎麼做?他會摧毀洛林,夷平杜塞多夫,把那些壞東西的腦袋都砍掉。夏爾的腦海中浮現出洛薩公爵小姐、她那胖乎乎的弟弟、她的「封臣」佛蘭德和她那個戴頭盔的小跟班四人的形象。夏爾想象他們的腦袋並排插在槍尖上。不對,夏爾對自己說,三個人的腦袋,沒有佛蘭德,因為他並不壞。於是夏爾重新構想。左邊是小胖子約安尼斯的腦袋。右邊是那個戴頭盔的瘋狗,就是他把夏爾打死了。中間最高的槍尖上插的是洛林公爵小姐薇薇安·洛薩的腦袋,頭髮自然是剃光了。她應該被砍掉腦袋,不是因為她指示手下謀殺了自己的國王,而是因為她對夏爾的爸爸媽媽無恥地造謠中傷,而被她侮辱的是世界上最純潔的兩個人。夏爾想象這三個壞蛋的腦袋插在長槍的尖頂上,任由烏鴉啄食他們的眼球,他們的血從脖頸的斷口湧出來,順著槍桿流淌,民眾在他們的頭顱前拍手歡呼。夏爾幸福地笑了。
強烈的飢餓感順著後背爬上夏爾的舌尖。他咽了口唾沫,喉嚨被牽動著一陣劇痛。我要死了,是的,我知道了,不用再報告了。夏爾這樣想著,決心從此忽略一切疼痛的感覺。他沒做絲毫準備就猛地站起身來,肌肉抽搐,姿態扭曲,整個身體都趔趄地晃了幾晃,可是終究沒有倒下。他想要尋找食物,這時才遲鈍地意識到自己浸沒在黑暗中,什麼也不可能找到。他抬頭看天空,潔白的月亮和燦爛的星海,可是不能吃。似乎有段若隱若現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這聲音已經有好一陣子了,可是此刻剛剛引起夏爾的注意。夏爾盡力安靜下來,好奇地朝那個方向傾聽。
是狼的叫聲。
夏爾打了一個寒戰,然後他再次認真地聽。
確實是狼的叫聲。在寂寥廣闊的黑森林里,夏爾聽到狼的叫聲。
「黑森林里野獸縱橫,」一首兒歌這樣唱,「小孩們的屍骨滿天拋。」
夏爾·洛文是一位國王,但狼並不知道這點。他身上的血腥味把狼引來了嗎?恐懼一下子鑽進他的骨髓,他真切地嗅到死亡的清冷氣息,神經重新緊張起來。剛才還那麼熾烈地燒灼他全身的疼痛感竟在一個冰冷的顫慄中完全消失了。夏爾屏息凝神地聆聽。狼的叫聲再次響起。不是一隻,而是很多只。遠處,近處,左邊,右邊,身前,背後,數量不明的狼在夏爾周圍嚎叫,唱響一支陰森可怖的奏鳴曲。夏爾向上帝禱告:千萬別讓它們發現我。可是狼的叫聲絲毫沒有遠去的意思。它們的叫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使人汗毛倒竪。它們正圍成一圈靠過來。夏爾望向森林中的深邃黑暗,想要尋找那些可怖的身影,又害怕自己真的找到它們。夏爾什麼也沒看到。群狼的嚎叫越來越近,可是一點也聽不到它們的腳步聲。它們的叫聲已經近在咫尺,有五隻或者六隻,像是隔著巴爾迪歐宮的御階奏事的大臣那麼近。如果在白天,夏爾肯定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耳朵里的絨毛,可是現在是黑森林中無光的夜晚,什麼都沒有,只有那陰魂不散的嚎叫。夏爾想象野狼們那一雙雙陰險的小眼睛,這些眼睛正聚精會神地窺視著他。夏爾看不到它們,它們卻無疑能看到夏爾。它們正在圍獵他,夏爾清楚地意識到這點。他會被狼群的利爪撕碎,那些爪子比最好的日內瓦軍刀還要鋒利,割開他細嫩的皮肉毫不費力。它們會把我吃掉,把骨頭滿天拋。夏爾已經聽到一隻狼的喘息和低吼,那聲音就像憤怒的獵犬,可是比最凶殘的獵犬還可怕得多。熱氣從它的犬牙間噴吐出來,也許還帶著血腥的氣息。夏爾仍然什麼都看不到,可他感覺到了狼。他感覺到它們正在貼近自己的身邊。它們在聞他的味道。夏爾想象自己的心臟被野狼的利爪剜出,胸口猛地收緊了。到了最後,他已不再向上帝祈禱拯救。他知道自己已經無法獲得拯救。他甚至忘記了恐懼。他的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他的心被這個念頭充滿,因此顧不上恐懼死亡。在這個瀕臨終結的最後關頭,紐斯特里亞國王夏爾·洛文想的是:攝政王會為我復仇。
領頭的狼撲了上來。夏爾直到最後都還是什麼也沒有看到,但他的整個身體都為此刻做好了準備。他沒有反抗,因為知道那無濟於事。他沒有叫嚷和哭喊,因為他已決心接受屬於一位國王的光榮的死亡。國王夏爾咬緊牙關,絕不允許自己被任何殘酷的虐待嚇倒。狼的第一次衝擊卻並不殘酷。厚厚暖暖的一團絨毛撞在夏爾的身上,把他撲倒在地,可是它的動作並不暴戾,反而近乎溫柔。它用舌頭舔舐夏爾的脖頸,冰涼的獠牙貼在夏爾的臉上。這些動作使夏爾想起冬天唱。那是爸爸養的一隻金色的大狗,它看到夏爾時就歡快地撲上來,不顧一切地把這個小孩撞倒在地,熱情地舔舐他的脖頸。這是冬天唱表達愛和友好的方式。冬天唱去哪了?它後來怎麼樣了?夏爾不記得了,怎麼也想不起來了。難道這只狼就是冬天唱嗎?
不是,這只狼並不是冬天唱。它舔舐獵物只是為了事先確定口感。它的同伴已經到了,它們圍著夏爾·洛文的身體,為自己豐盛的晚餐慶祝,它們歡快地叫著,就像部落時代的人們在捕獲大型野獸之後快樂地唱歌。響亮的狼嚎聲在黑森林里此起彼伏。夏爾竟然也被它們那種淳樸的快樂所感染了。我死了,他天真地想,這固然很壞。可是它們也能吃上一頓飽飯,這件事本身並沒有什麼不好,它們值得為此感到高興。一隻狼咬破了夏爾的腳踝,另一隻狼正文雅地小口啃食他的手臂。洛文家的血在黑森林的土地上緩緩流淌,浸潤了乾枯的砂石。夏爾想到不知是哪位詩人的句子:
「……在清涼靜謐的夜晚,甜美的死亡……」
一隻狼忽然淒厲地嚎叫起來。接著是另一隻,又一隻,第四隻。狼群在夏爾的身邊狂躁地跳動,像是撒了鹽的蝸牛那樣扭來扭去,胡亂揮舞的利爪划傷了夏爾的皮膚。「你們弄疼我了。」夏爾抗議說。可是狼群拒絕回答他的抗議,沒過一會兒它們就不再跳動,不再歡呼,也不再發出恐怖或淒厲的叫聲了。它們死了。
這真有意思。夏爾·洛文想。一方面看是我死了,另一方面看卻是它們死了。他按照自己對事情的理解,很快在腦海中構想出關於死亡的世界圖景:生者的世界和死者的世界類似一個鏡子的兩面,生者穿過鏡面就來到死人的世界,而在對面那個世界活著的東西,在這個世界里就是死的。狼群殺死了夏爾,夏爾就來到鏡子的這面,可是狼群還留在那面,因此在夏爾這面它們是死的,它們過不來。
「那麼,」夏爾興奮地對自己說,「爸爸媽媽應該也在這面!」他想馬上出發去尋找他們,於是立刻站起身來。腳踝傳來的前所未有的鑽心劇痛迫使他重新坐下。死人也會疼,這樣的事實讓夏爾感到相當懊惱。難道我就得帶著這樣一副被狼啃過的殘破身軀永恆地生活下去嗎?或者說,這樣永恆地死亡下去?他氣憤地想。全能的造物主如果真的這樣安排,能說祂是仁慈的嗎?
就在夏爾和上帝鬧彆扭的短暫功夫,一個身影在黑暗中向他靠過來。那是一個人。夏爾雖然看不見他,但是感覺到了他的氣息。那人走到夏爾面前,揮動什麼東西,一團火焰就在二人中間豁地竄升起來,照亮了她的面孔。
那是一個麥色皮膚的女孩,年紀比夏爾大不了多少。她舉著一支剛剛燃起的火把,似乎背著張弓,一身破舊的粗布衣服,褲子好像露著小腿,但在火光中看不太清。女孩的長相很普通,但眉宇間有種冷酷的氣質。冷酷這個詞形容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似乎不太合適,可她確實給夏爾這樣一種感覺。
「米迦勒?」夏爾在跳動的火光中提問。他把女孩當成了自己的接引天使。
「瑪利亞,」女孩說,「不是耶穌他媽。」她說的不是夏爾和本地貴族所用的高盧語,而是阿勒曼人的語言。夏爾也懂阿勒曼語,但天使應該會對人類使用他們本國的語言吧?
「這是哪?」夏爾試著用高盧語提問。
「高盧人?」叫瑪利亞的女孩於是改用高盧語,但是仍然帶著濃厚的阿勒曼口音,「德意志的黑森林。你差點被狼吃了。」
阿勒曼人把阿勒曼叫做德意志。夏爾有些明白過來了。他大概並沒有死,這女孩應該是洛林公國的本地人,也許是黑森林里的獵人。洛林公國夾在高盧人的紐斯特里亞和阿勒曼人的諸邦國之間,這裡的高盧人都會說些阿勒曼語,阿勒曼人則都會說些高盧語。
「那些狼呢?」夏爾好奇地問。
「殺了。」女孩瑪利亞簡短地回答。她把火把用力插進土里,從身後抽出幾條破布,對夏爾勾了勾手。
夏爾沒明白她的意思,疑惑地眨眨眼睛。
「腳。」瑪利亞言簡意賅地說。
夏爾聽話地把被狼啃傷的腳踝伸了過去。女孩輕巧地拽掉他的鞋,把他的褲腳輓上去。瑪利亞仔細觀察他腳踝處的傷勢,皺了皺眉,但還是用布條緊緊纏了五圈,最後打上一個蝴蝶形狀的結。她又朝夏爾勾了勾手。
夏爾東張西望地在自己身上尋找其他傷口。在不算明亮的火光中他看不太清。除了被洛薩小姐的跟班划傷的那些口子之外,夏爾沒有找到別的。
「左胳膊。」瑪利亞下達指示。
夏爾於是順從地把自己的左胳膊遞給她。他覺得自己是個很乖的病人。瑪利亞依然利落地捲起他的袖管,把左臂的傷口包扎起來。
「躺著吧。」她吩咐說。
夏爾乖乖地在火把旁邊躺下了。瑪利亞轉身向森林里走去。夏爾又焦急地坐了起來:「您去哪?」
「給你弄點吃的。」
「可是我自己在這,」夏爾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可能還是會被什麼別的動物給吃掉。這裡的火光太明顯了。」
「黑森林的野獸不會靠近我的火把。」瑪利亞用敘述自然真理的平實語氣說,破天荒地講了一個長句:「它們不會來送死的,因為它們已經學聰明瞭,這就是教育的重要性。」
「別走,求您了。」夏爾害怕被獨自丟在危險的森林里,他剛才匯聚起的那點國王的勇氣已經消失無蹤。「我可以吃那些狼的肉。」
「好主意。」瑪利亞認可了他的想法。她在周圍撿了些樹枝和石頭,在夏爾旁邊搭成一個簡單的篝火,點燃。然後她把火把丟在地上,從身後不知什麼地方掏出一把小鏟子,靠鏟土把火把蓋滅了。她用幾根樹枝在篝火上搭出一個烤肉架,又從背後拿出一把小刀,從周圍的狼的屍體上切下幾塊肉,放到燒烤架上烤。她把一支支短小但鋒利的箭從群狼的屍體里拔出來。做完這些,瑪利亞在她的病號對面盤腿坐下,開始用小刀打磨自己的箭尖。在瑪利亞工作的時候,夏爾聚精會神地盯著她,他的眼睛跟著瑪利亞一起轉來轉去。真厲害啊,夏爾心想,要是我有這麼厲害就好了。
「你還叫人給打了?」篝火對面的女孩瞄了一眼夏爾滿是傷疤的臉,問。
夏爾點了點頭。
「你真倒霉。」瑪利亞同情地說。
「我也打了他。」夏爾補充說。
「嗯。」女孩不置可否地說。
「你叫什麼?」她問夏爾。
「我叫夏爾·洛文。」夏爾實話實說。
見她沒什麼反應,夏爾又補充說:「我是紐斯特里亞的國王。」
「哦。」瑪利亞敷衍地回答。
「您不感到意外嗎?」夏爾有些氣餒地問。他好像急於在對方面前表現自己。
「你是紐斯特里亞的國王,」女孩沒有看他,繼續削自己的箭頭,同時用輕佻的語氣說:「我呢,則是黑森林之主,全薩克森和半島丹麥人的女王,無邊草原的大可汗,漢堡、呂貝克、不萊梅和其他十三個貿易城市的保護者,德意志皇帝,正統信仰的守護人,羅馬大將軍。」
夏爾被她逗笑了。「無邊草原的大可敦。」他糾正對方,「那個詞的陰性是這麼說的。」
「無所謂,我又不是語法學家。」瑪利亞回答,也朝他笑了笑。夏爾看到她笑了,心裡甜滋滋的,連疼也忘了。
「您要是洛林公爵小姐就好了。」他像個神經病似的喃喃自語。
「我要是全世界之主就更好了。」瑪利亞說。她把小刀收起來,用自己的箭頭挑起燒烤架上的狼肉,遞到夏爾的嘴邊。夏爾咬住那塊肉,沒等它冷卻就嚼碎咽下去了。燙嘴的感覺固然不舒服,飢餓卻更加難熬。瑪利亞又這樣遞給他幾塊肉,夏爾吃得依然這麼起勁。女孩以一種投餵家畜的好玩心態觀察他,心想:這個小傢伙自稱國王,可是看起來連肉都沒怎麼吃過。他的衣服倒是挺漂亮,可是叫人撕破了,大概是偷的吧,也許他就是因為這個才挨打。
狼肉的味道和其他動物沒有什麼區別,至少對飢餓的夏爾來說是這樣。夏爾津津有味地吃著片刻之前還想以他為食的野獸,瑪利亞則饒有興味地把一塊塊的烤肉不斷餵給他。媽媽以前也是用這種看小動物的饒有興味的眼神觀察夏爾吃飯。夏爾望向瑪利亞的臉,忽然覺得她和已逝的母親有幾分相似。他立即搖了搖頭,驅散這種叫人不太舒服的聯想。
「你家在哪裡?」瑪利亞問。「你的腳傷得很重,得找醫生治療。今晚你先在這養傷,明天我去你家找點人,把你弄回去。」
夏爾想說在杜塞多夫的公爵城堡,可是想了想又覺得那裡不是他家。於是他說:「我家在蘇瓦松,紐斯特里亞的國都。」
「那麼遠我可去不了。」瑪利亞乾脆地回答。
夏爾不說話了。瑪利亞也沒再追問。這個話題就這樣結束了。女孩又坐了一會兒,然後她也躺下了。篝火熄滅了。兩個小孩在幽深寂靜的黑森林裡面朝天空躺著,誰也不說話。鳥兒的叫聲從遠處傳來。繁星閃爍。夏爾的傷口依然疼痛,飢餓感也沒有消除,疲憊是加重而不是減輕了。可是從即位以來,夏爾·洛文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幸福。一陣涼爽的晚風吹過,樹梢間的葉片發出好聽的響聲,淺藍色的月光從那裡灑進來。夏爾沒來由地開口說:「我喜歡您。」
瑪利亞朝夏爾的方向扭過頭去,嘲諷地看了他一眼。
「我想和您結婚。」夏爾篤定地說,仍然望著天空。
「每個人都可以有他的夢想。」瑪利亞心平氣和地回答。
她瞧不起我。夏爾這樣想,並不感到氣餒,反倒挺快樂。這很正常,我現在的樣子很狼狽。往日的我比這要好得多。夏爾在心裡默默點數自己配得上做一個丈夫的優點:會三個主要民族的語言,還會一些拉丁語,熟悉歐洲歷史,能吹竪笛,精於彈奏七弦琴,也會射箭(雖然射得不好),長得還算漂亮,而且是一個國王。多好的一個男孩,夏爾對自己說。他在傻笑中睡著了。
瑪利亞拍拍他的臉蛋,說:「起床了,起床了!」夏爾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他透過惺忪睡眼看到女孩那張冷峻的臉,感到十分安心,又閉上眼睛繼續睡覺了。
「起床了!」女孩不耐煩地叫喊。見夏爾沒有反應,她從身後掏出一個銀色的哨子來,鼓起腮幫子,用力吹響。夏爾被刺耳的噪聲再次吵醒,不甘心地揉了揉眼睛。
「乾嘛呀。」他有些耍賴地說,還沒有完全弄明白這世界是怎麼回事兒。
「都下午了,你可真能睡啊。」瑪利亞用誇張的口氣說。「我得去找你的家人了,你這傷口不能一直放著不管,我自己又抬不動你。你家到底在哪?」
「我最近住在杜塞多夫的公爵城堡,可是……」
「行了,這就夠了。」瑪利亞打斷夏爾。她把那個銀色小哨子遞給他,說:「我不在的時候,如果你又碰到狼,就大聲吹這個口哨。我沒有走太遠的話就能聽到,而且這附近的野獸一般聽到哨聲就躲開了。」
夏爾懂事地點點頭。他還想再找些話題,說兩句沒用的廢話,可是瑪利亞已經走了。
佛蘭德走在最前面,其他三個孩子跟在他身後,他們在黑森林里尋找國王夏爾·洛文。走在前面的佛蘭德佝僂著身型,一會兒躥到這邊,一會兒又躥到那邊,神經質地東張西望,總是低頭查看地面。每次看到血跡,他就發出一長串的嘆息和抱怨:「都怪你,布法羅,你真是頭瘋牛。看看這些血。他准是叫你給打死了,要不就是被狼吃了。現在好了,就因為你非要逞能,整個洛塔林都完了!」
「誰叫他先打了薇薇安。」布法羅小聲嘀咕。他就是昨天那個戴著頭盔的、和夏爾搏鬥的男孩。
「他是國王!」佛蘭德大叫起來,「他愛打誰就打誰,他可以把我們都殺死,腦袋插在槍尖上!」
「行了佛蘭德,」公爵小姐薇薇安·洛薩在他身後不滿地說,「別發瘋了,你這牆頭草。洛文是國王,你又不是!」
「我是這裡唯一一個有理智的人!」佛蘭德繼續瘋狂地大吵大嚷,「今天我們要是找不到國王,你爸爸就會砍掉布法羅和我的腦袋去給老頭兒賠罪!我們要是找到個死的,卡洛公爵會把他自己的腦袋也一起送去!」
小胖子約安尼斯跟在隊伍後面,吃力地氣喘吁吁。他聽到自己的爸爸可能丟掉腦袋,又嚇得哭起來。
「閉嘴,約安!」公爵小姐憤怒地對不爭氣的弟弟說,「快閉嘴吧!你除了哭還會乾點別的嗎!」
小胖子約安尼斯抽抽嗒嗒地收回眼淚,煩人的哭聲逐漸變成一連串的嗚咽。
「他會不會半夜折回了城堡,」布法羅問,「故意裝作失蹤,就為了整我們?」
佛蘭德從鼻孔里冷哼了一聲。「你倒是會乾出這種事,夏爾·洛文不會。」
他們就這樣找啊找,眼看已經過了中午,還是沒有見到國王的影子。
「我們到底怎麼辦啊。」公爵小姐薇薇安絕望地說。
「很簡單,」感到自己生命垂危的佛蘭德不再講究禮節,對公爵小姐也開始冷嘲熱諷,「等我們和卡洛大人都被砍掉腦袋之後,你去嫁給新的國王,繼續當你的王后,從此再也不敢傳播討人厭的下流謠言。」
「那是事實,根本不是謠言。」薇薇安抗辯。
「再也不敢傳播討人厭的下流事實。」佛蘭德說。「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區別。討人厭的事實就是謠言,一個公爵小姐連這點常識都不懂嗎?」
「一個男爵的兒子,連尊重他領主的女兒都做不到嗎?」公爵小姐反唇相譏。
「我們應當尊重的是憑真理的力量統治人心的人。這是德阿魯埃伯爵說的。」佛蘭德援引哲學家的名言作為回敬。
「又是個高盧人。你快去蘇瓦松的宮廷效力吧。」薇薇安說。
「如果今天有幸沒被你們害死,我倒是很樂意那麼做。」佛蘭德說。
「別吵了。」布法羅說,壓低了聲音。他指向前方的樹幹,一隻死去的狼側躺在那裡,喉嚨上插著一支鐵箭,血流到地上,城堡的方向延伸。布法羅湊上前去,嗅了嗅狼的屍體,屍體還沒有腐爛,應該是不久之前被射殺的。他拔出那支鐵箭,鐵箭不長,但是箭尖十分鋒利。
「這裡有獵人。剛才我們看到的那些應該是狼的血。夏爾·洛文可能還活著。」布法羅簡短地做出結論。
佛蘭德聞聽此言如蒙大赦,他不再與公爵小姐鬥嘴,立刻繼續尋找夏爾國王。他的思路很明晰:夏爾總要吃飯,他在森林里能找到的食物只能出自獵人。這裡有獵人的箭頭,有箭頭就有獵人,有獵人就很可能有國王。就算沒有,獵人總歸對黑森林更加熟悉,肯定能幫上忙。想到這裡,佛蘭德乾脆扯開嗓子大喊:「有人嗎——」
除了被喊聲驚飛的鳥兒之外,沒人回應他。
精神重新振作的佛蘭德並不氣餒,他預感到自己今天將會保住腦袋,亢奮地跳進黑森林里搜尋。他繞著死狼側臥的樹樁一圈圈地尋找,逐漸向外擴大搜索範圍,把剩下三個小孩都拋在身後。他在心裡其實看不起那三個傢伙,雖然他們中的兩個是公爵的子女,可是三個都一樣傻帽透頂。他們的生命和地位,現在都要靠他佛蘭德的智慧來拯救。佛蘭德這樣想著,在森林里小跑起來,他覺得自己很快就能找到獵人,然後找到夏爾,最後把夏爾國王從艱難困苦的處境中拯救出來。「也許國王會封我做子爵。」長得像猴子的佛蘭德眉飛色舞地自言自語,忽然感覺腳下踢到一個軟軟的東西。佛蘭德低下頭去,紐斯特里亞年輕的國王夏爾·洛文正從那裡看著他。
「您踩到我的頭髮了。」身上纏著繃帶的夏爾面無表情地說。
佛蘭德向後跳了一步,自豪地大聲宣佈:「我找到了國王!」
公爵小姐、約安尼斯和布法羅都往這邊走來。夏爾趕緊爬了起來,他的腳踝還沒好,扶著樹才勉強站住。夏爾覺得煩躁,他認為自己現在的樣子很丟臉,不想再見到那些人。「讓他們走吧,」他對佛蘭德說,「我一會自己就回去了,今天晚上回蘇瓦松,再也不上你們這兒來。」
「國王陛下,別跟這些小孩子一般見識,」佛蘭德對夏爾說,彷彿這裡唯獨他倆是成熟而明事理的人,「他們什麼都不懂。」
公爵小姐還是來了。夏爾扭過頭去不看她,心想:如果這傢伙再說出那些詆毀人的話,雖然我的傷還沒好,我仍然要揍她。可是那個英勇善戰的跟班還是緊跟在公爵小姐的身後,令夏爾更加感到萬分厭惡。
「呸。」夏爾小聲說。
「對不起,」薇薇安·洛薩在夏爾面前說,「我昨天不應該非得讓您扮演野人。我不應該說那些難聽的話。」
夏爾沒想到這個壞人竟會道歉,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我不應該用無憑無據的謠言污蔑您的父母。不該說要取消婚約。請您懲罰我吧,陛下。」薇薇安用盡全身力氣說出這些話,然後她竟然在夏爾的面前雙膝跪地,金色的長髮貼在地上。洛塔林公爵小姐一生中還從未有過如此卑微祈憐的時刻。
夏爾不知該怎麼辦了,復仇的願望和同情的心理在他的靈魂中作戰,同情心很快佔了上風。「您別這樣,洛薩小姐。」夏爾慌亂地說,他彎腰想要扶起薇薇安,可是腳踝忽然吃痛,自己差點摔倒了,佛蘭德在一旁扶住他。
「請您和攝政王不要怪罪我的父親,也別怪布法羅和佛蘭德。」公爵小姐說,終於難忍屈辱地抽泣起來。儘管如此,她仍然堅持跪在夏爾的雙腳前,把頭埋得低低的。
「不會的,我不會怪罪他們的,您快起來吧。」夏爾急得也快哭了。
像猴子一樣精明的佛蘭德也被這寬恕的場景感動了。多麼偉大的政治家舉措,佛蘭德在心裡說,我還以為洛薩小姐夠不上一個公爵小姐,她完全可以當一個真正的女王!
「你們人倒是不少。」一個女聲從樹上傳來。
「誰在那兒?」布法羅警惕地朝那個方向問話。
瑪利亞從枝葉繁茂的樹冠里跳出來,順著幾支樹梢靈巧地滑落到地面。洛薩小姐終於站起身來,她擦著眼淚,困惑地看向瑪利亞。
「她從狼群手下救了我。」夏爾對公爵小姐一行人坦言,又對瑪利亞說:「他們是來找我的。」
「有人管你就好。」瑪利亞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樣我就不用再去城堡找人了。」
「您剛才不是在去那裡嗎?」夏爾問。「怎麼回來了?」
「我看這些人鬼鬼祟祟的,不像好人,就跟了他們一段。」瑪利亞回答,她指了指公爵小姐和她的幾個跟班。
夏爾笑了笑:「他們確實不是什麼好人。」
布法羅對他怒目而視。
瑪利亞朝兩邊來回看了看,最後往布法羅的身上一指,問夏爾:「就是這個傢伙把你給打了吧?」
夏爾一下子漲紅了臉,猶豫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不許再欺負他。」瑪利亞向布法羅發出命令。
布法羅看到她背後的弓和箭袋,沒有反駁。
就在這時,一陣軍樂隊的號角聲從森林中的不遠處傳來。起先是小號,然後是大號、圓號、七弦琴、戰鼓,夾雜著悠揚婉轉的口風琴。每個人都聽出了這首曲子的旋律,這是《洛泰爾縱馬行軍》,全歐洲只有洛林公爵的樂隊能演奏這首氣勢恢宏的進行曲。
「爸爸來找你了。」公爵小姐對夏爾說,她的語氣不知是高興還是擔憂。
「卡洛·洛薩的小號手,」瑪利亞對公爵直呼其名,她詫異地轉向夏爾,「你真是高盧人的國王?」
夏爾感到十分得意,又不想顯得過於自矜,他盡力模仿那種無意間被撞破身份的大人物,露出一個優雅的微笑,輕輕點了點頭。
瑪利亞壓根沒有關注他的反應,她背好了弓,收好了箭,把各種小東西一股腦地裝進身後的背簍里,對夏爾和公爵小姐一行人說:「再見,我得走了。」
夏爾好像遭到莫大的打擊,幾乎是叫著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瑪利亞簡短地回答,她瞄准身邊的樹幹,已經準備翻身上去,「非要說為什麼,就是我不能被洛薩家的人發現。」
「我就是洛薩家的人!」公爵小姐說,似乎有點挑釁的意味。
「願上帝憐憫你。」瑪利亞同情地說,彷彿洛薩這個姓氏是一種糟糕的疾病。
「稍等一下。」夏爾焦急地說。他注意到公爵的樂隊已經越來越近。夏爾從口袋里摸出一枚洛文家族的純金紋章,鄭重地把它遞給瑪利亞:「這是我家的徽章,您以後如果需要幫助,可以把它給紐斯特里亞的官員們看,他們看到這個徽章,一定會聽從您的吩咐的。」
「行。」瑪利亞簡短地回答,她接過徽章,看也不看就扔進背簍。在她看來,這玩意和那些小鏟子、小刀之類的東西大概具有同等價值。
已經能夠聽到公爵的馬隊穿越森林的聲音,瑪利亞利落地踩著樹皮,三兩步爬上了樹梢。
「還有件事,」夏爾揮動未受傷的那支手臂,迫切地希望吸引樹梢上的女孩的注意,「您的哨子還在我這!」
「送你了。」瑪利亞滿不在乎地說,看也沒看這位國王一眼。她縱身一躍,消失在樹冠層的重疊枝椏里。
夏爾呆呆地望著頭頂的森林,那個被他當成米迦勒的女孩就這麼徹頭徹尾地消失了,彷彿從未出現過。夏爾感到難以置信和悵然若失。
可是沒過多久,瑪利亞又從剛才消失的地方冒出頭來。再次消失之前,她對公爵小姐叫道:「記住,你們不許再欺負他!」
瑪利亞朝幾個小孩強硬地、恐嚇性地揮了揮手裡的小刀,彷彿年輕國王的安全和地位全都有賴於她。
小胖子約安尼斯又被嚇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