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有雷同,實屬巧合 (與李曼筠 Maggie 合著): 二(原)
一個人的責任到底有多大?就是對自己負責。
一個情人的責任又有多大?就是讓對方幸福。
可是,幸福是一種毫無邊際的東西。有人會為嘗到對方親自下廚的一餐飯感到幸福,同樣也有人認為每餐飯都要留在家中而感到不滿。Megan 眼中的幸福是什麼呢?
我從來也沒有問。不是不想問,而是不敢問。我怕她會說出一種我無法達到條件,更怕她為不讓我難堪而降低自己的要求。記得跟她初拍拖的時候,我們會走遍不同的cafe,去嘗不同的甜品。她當時的笑容是幸福的。在甜品放進嘴巴的剎那間,輕輕地縮緊雙膊,肉緊地說句:「好味!」
如果有人說幸福是會傳染的話,當日的我或許已中毒太深。不過,時間並沒有停住。在我們走在一起年多之後,我辭去了那份收入不錯的工作。
「為什麼要辭職呢?」我在餐廳告知Megan 後,她顯得十分錯愕。
「因為我想專心寫作。」我興奮地說。我見她沉默不語,就再問:「妳會支持我嗎?」
「當然。」Megan 的微笑跟往日不同,感覺總帶點牽強。
結果,我們在整餐飯中也沒有多說話。機械性的動作把食物送入口中,一切甜酸苦辣也跟味蕾脫離,食不知味大概就是這種情況。直到送她回家時,我終於忍不住問:「妳其實是否對我的決定有意見?」
「有。」她答得很快,看來跟我一樣也忍耐了很久。「怎麼妳事前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以為妳一定會支持的。」
「會。但你知道寫作的收入是很微薄的嗎?」
「我知道。但這是我的夢想。」
「那我們的夢想呢?」
那一刻,我無言了。腦內急速轉動,我也只是記得她有提過想開甜品店。可是,我就是總也記不起曾談論過「我們的」夢想。沉默的可怕,是對方大概很容易就看得出一個人的想法。Megan 見我呆若木雞的樣子,就說:
「你應該忘記了我們想盡快買樓,之後一齊生活吧!」
對了!我們的確有計劃過置業的問題。可是,對我來說,那是一件實際到不行的事,跟「夢想」這種高尚的情愫,可有十萬九千里之距。
「我記得。」我只能這樣說:「我會努力的,希望盡快打出名堂。」
「是寫出名堂,不是打。你以為自己是葉問嗎?」
見她懂得開玩笑,我總算放心了大半。但這對我來說卻是一個警號;人不能太離地。即使是身邊最親密的人,也許亦未必能完全明白你。
我決定以行動證明自己的想法,於是我每日也在寫故事。不停地寫,再不停地投稿。我相信只要有恆心,出版社是會被我的毅力感動的。可是,事與願違。大約在我投出第五十個故事之後,我嘗到輕視這個世界的惡果。出版社的回覆不是「繼續努力」,就是「暫不適合」。當然,更多是石沉大海。
九個月過去,我也未獲得任何出版社賞識。而且,一向不善理財的我,在無業期間差點把積蓄也花光了。正當我想放棄的時候,我收到一間新出版社的電話。那個自稱是出版社老闆的人說對我的作品有興趣,並相約我見面。我天真地相信機會終於來了,這種莫名興奮的心情讓我沖昏了頭腦。約會是在下午,我還事前打電話給Megan 告知這份喜訊,並提醒她記得晚上一起慶祝。
我跟那位出版社的老闆相約到觀塘一間連鎖咖啡店。我沒有刻意為自己穿上得體的衣服,因為我確信對方是欣賞我文字的人。可是,不知是否過於緊張及期待,我不但早到了,更急不及地飲了半杯咖啡。等了差不多半小時左右,見到一位中年男人在找人的樣子時候,直覺告訴我就是他了。
「是阿原嗎?」對方也注意到我在望著他。
「對。你是李先生?」我問。
「是的。」在握手的時候,我感到有點失禮,原來我已經滿手是汗。但作為一位懂得欣賞文字的人,我相信對方應該不會太在意。
對方一坐下,我們就大家各自介紹。我向他表達自己對寫作的熱誠之餘,也表達出版小說的期望。而對方就提到自己喜愛的作家,竟然是三島由紀夫。
「你知道嗎?要是三島沒有切腹的話,他的小說可能不會大賣。」李先生說。
「那也不一定。他當時已經寫了《金閣寺》,不是差點去到諾貝爾文學獎的水平嗎?」我實在不太同意李先生的看法。
「他的確有才華,但不是好的marketing 材料。那只會是一本普通的優異作品,而不會變成經典。但他一死,那就變成了無可取代的經典之作了。」
我對李先生的「見解」實在有點失望。不!是已經在討厭的邊緣。他見我對此話題沉默不語,就開始轉入正題:「我想討論一下你的作品。」
「好的。請你務必多多指教。」我恭敬地說。
「我覺得你的小說題材很貼地,而且文筆也不錯。事實上,已經跟不少成名作者不遑多讓。」
「李生,你太客氣啦!」
「不。他們不少只是呃飯食的,用名氣去寫,而不是用心寫的。」李先生續說:「不過,他們就是懂建立自己image,好容易可以做到marketing 效果。」聽到李先生的言論,我突然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李生,你意思係……?」
「我希望你的故事中加入更多市場元素。」李先生的說話果然不出我所料。在他眼中,出版小說已經是一門無利可圖的夕陽生意。因此,要是出版的話,就要用口語來寫去針對本土市場。
「你連半點名氣也沒有,絕對不可能打進國內或台灣市場的。因此,集中在本土吧!」這原本也不是大問題,但接下來的條件,我卻無法接受。
「要出就要爆!加多些性愛或色情描述吧!要讓讀者看得夠過癮。」
「可是,我寫的是愛情故事呀!」
「加點元素,還不是一樣嗎?那有愛情不做愛呢?純情是好,但無市場的。」剎那間,我幻想到自己的作品被一群發育中的年青人,當作夜裡無聊的消耗品。他們把青春的多餘力量投射到我故事的人物之中,而我不是一個作者,只是一個廉價的發洩窗口。當晚,我沒精打采地跟Megan 約會。她一見到我,就很關心地問我下午跟出版社是否洽談成功。
「我恐怕不可能合作了。」我垂頭喪氣地說。
Megan 沒有追問原因,她只是淡淡地說:「那回家煮飯吧!」
「妳不是已經book了位嗎?」我望著她問。
「回家煮吧!省點錢。你還有錢嗎?」
男人被刺痛大可反擊。最可悲的是正中死穴的話,連反擊的力氣也沒有。幾日之後,我開始找工作了。可是,金融海嘯不只把資金捲走,也把職位沖散。原來,我還以為自己可重投I.T. 行業。可是,information system 的軟件發展實在太快。一套不過一萬幾千的軟件就可以取代了我三年在大學學到的東西。最後,我好不容易才在一間軟件開發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可是卻只是月薪七千五百元的文職職位。軟件開發早就移到國內及印度了。下班準時可讓我仍有寫作的空間,這是唯一的安慰;或許是一種自我安慰而已。我以為於穩定的工作下,Megan 會安心一點。
確實,在那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討論收入的問題。直至她說要當model兼職的時候,才再次提到置業的問題。我再一次連反對的理據也沒有。在默默地同意或不反對她的同時,我內心卻有說不出的鬱悶,好像是因為自己的無能才讓她當兼職的。有一晚,我約了大學同學Eric出來飲酒。
「我真的不想她去當兼職model。」我一口氣把一杯酒飲光,跟Eric說。
「難得女友肯自力更生,有什麼問題?要你養才煩呀!」Eric說。
「我總覺得是因為自己無能力,才讓她拋頭露面。」
「哈哈……!」Eric 大笑起來說:「兄弟,你是古代人嗎?什麼拋頭露面,現在打份工也要見客吧!不是要戴著面具返office嗎?」
「那怎可混為一談?她的工作是給人家看。」
「只證明你女友有吸引力,是光榮來的。By the way,有水著嗎?」Eric 嬉皮笑臉地說。
「當然不行啦!」我激動地說。
「那太可惜了。阿嫂身材驕人,真浪費!」Eric是朋友圈中出名嘴賤,卻又是最有頭腦的。
「你想也不要想!」
「Ok!那我先催眠自己:阿嫂個胸不大,阿嫂個胸不大……」
「你找死嗎?」我恐嚇他說。
「不是其他人想不想的問題,而是你為何介意人家怎樣想才是問題。我們不是一早就知道阿嫂曾拍私影嗎?」Eric難得一臉嚴肅地問。
對!那是我們剛拍拖的時候,我把Megan 介紹給一班朋友認識,當中包括Eric。就在見面時,Eric 已說Megan 相當眼熟。在那晚回家後,Eric傳了一條link給我,是一個攝影師的個人相簿。他發現Megan 在幾年前曾經當過私影model,而且當中還有幾輯性感的泳裝照。雖然對她的身材已早有理解,但從相片的角度來看,那是男人無法抗拒的類型。以Eric對女色「博覽群網」的知識,難怪會覺得眼熟。
我沒有過問Megan 這件事。一來那已是過去的事,二來我認為只是愛美的少女一時貪玩吧!
「那時候見到網頁的三點式泳衣,你也說不會介意的。現在阿嫂只是當promotion girl,可能連事業線也不用露半分。你介意什麼?」Eric見我未有回應就如此說。
「那她現在是我女朋友。」
「坦白一點吧!你根本就是歧視model 工作,覺得那是給男人幻想的對象,對嗎?」
Eric的說話讓我繼續無言以對。
「這可能是不少人的看法,但作為廣告從業員,讓我告訴你這只是普遍展示產品的方式之一。你要如何幻想是你個人水平問題,但對廣告商肯定只希望觀眾對產品有幻想。」Eric 說完一輪大道理後,不忘輕挑地說:「當然,如果是condom生產商就另作別論啦!」
「或者真的是我水平太低。」我無奈地說。
「那就對了!男人就是要了解自己有多賤。」Eric 續說:「既然你知道自己有什麼問題,當然就要想辦法。」
「那有什麼辦法?」
「賺更多的錢,把自己的女人私有化。」
「私有化?」
「你賺的錢夠多,不用她工作之餘,再打本給她做點小生意,不就行嗎?」
「我是海嘯價起薪的,現在的人工跟剛入職的大學生還要低。」
「那就轉吧!Change!」
「重新找一份新工作嗎?」
「傻仔,那不是放自己跟freshman 一起競爭嗎?做生不如做熟呀!你公司不是主打銷售嗎?內部轉職吧!」
「Sales 工作時間不穩,而且收入似乎……」
「不要再笨了!生行街,死掌櫃,有聽過嗎?」Eric 問。
我搖頭表示不明白。「就是市況好時,sales賺得多;市況差時,sales是最後被裁的。一間公司可以無reception,可以無茶水阿姐,甚至可以無人做會計,但就是不能無生意。」
「我試試吧!」
2009年最後一個月,我向公司提出調職。人工為六千五百元一個月,比文職少了足足一千,但卻另有佣金。我開始忙著在日間見客,晚上回公司做文件。時間成為奢侈品,睡眠也開始變成高尚的活動。之後的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從此不再寫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