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原创长篇小说《造化》: 第十二章
第12章1“‘别的先甭说,就是光交钱,每年每月咱们家就得往学校里白交多少钱呀?在这么乱的世道儿里,咱们家的用度一直又是进的少,出的多,要是再加上往学校里白交的那么多钱,那可够咱们家一呛。像你每月的伙食费,每学期的学费、学杂费、住宿费、医疗费啷轰的,加在一块儿得有多少钱呀?咱们这靠近山根儿的小村子本来就没什么好地,太平年景儿吃口饱饭都那么难,到了这么个乱世道儿,人们又不好好儿干活儿,靠着咱们全家人一年里挣下的公分儿分的那点儿粮食,哪儿吃的到新粮食下来呀?咱们家老得东摘西借的拉着饥荒,要想用点儿钱就甭提多难了!一年到头儿,日子过的老是紧紧巴巴的。一处想不到,就得拉下大饥荒。一捅下这个大窟窿,咱们全家就得坐在埋到一屁股两肋的债堆上。要是到了这份儿上,这债可就没日子还清了,不算计着点儿哪儿行呀?幸亏老天保佑,咱们家喽还没病秧子。你没听村儿里有病人的家里人念叨吗:“小病儿忍,大病扛,重病等着见阎王”。老百姓这么说,还不是穷逼的吗?!”周路平说:“还真是的,怪不得老北京人常说:‘有什么也别有病,没什么也别没钱’呢,真是不假呀!看来人不遇上什么事儿就不知道什么事儿的厉害呀!”李小村说:“谁说不是呢。”周路平问:“我姥姥家是京东通县的,挨着大兴线。我听说大兴线挺富裕的呀,你爷爷干嘛要富地挪穷窝儿呀?”李小村说:“我早先问过我爷爷一回,我爷爷没理我,我就再也没问过谁。后来我好像隐隐约约听我爸爸跟人说,大概其是我爷爷那辈儿兄弟们因为家产闹不和才搬到现在的地方来的。你问的还挺细的,我都懒得打听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儿。还是说我爷爷吧。我爷爷说:‘打刚解放那阵儿起,我就一直盼着两件事儿:一是能永享太平;二是日子过的越来越好,老有奔头儿。可是没想到,折腾了这么多年,还是一直为吃穿用度发着愁,不但日子越过越没奔头儿,如今又开始天下大乱了。打一解放,我们就一直紧跟着上头的要求干,从来就没敢马虎过。除了在分到土地后到农业高级社以前过上了一段儿宽松的日子以外,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不为吃穿用度着着急呀?就是这样,我们也是紧跟着上头没敢放松过。就是在三年大饥荒那当儿,虽然肚子里没食儿,身上没劲儿,心里也是愿意跟着走,跟着干的,因为上头老说,“只要跟着干,就准有好日子过。”可谁想到,这么多年里,就是一直一个心眼儿的紧跟着干,到如今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我们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啊!上头怎么能这样儿瞪着俩眼诚心冤人呢?有首歌儿里唱过“一年更比一年强”,可是我眼前身边儿的事儿就怎么老是一年更比一年穷呢?!’我问我爷爷:‘咱村儿里不是一直都是那些地,都是那些种地的人吗,而且里头还有好些庄稼老把式,怎么会越来越穷呢?’“我爷爷说:‘公社下来的人们老是把种地的事儿管的又多又死,一丁点儿也不让庄稼人插嘴插手,就是多少年的老庄稼把式说话也不行。比如:哪儿的地种什么,种多少,怎么种,怎么管理等等,事无大小,样样儿都管,美其名曰:“新法管理、科学种田”。就是当爹的管儿子也没这样儿的。结果按照他们这些大人物的法子种的地,粮食一打下来,不但都比我们自个儿种的要少的多,而且多数庄稼粒儿还都不饱充。好些老庄稼把式背地里直甩闲话:“伺候了大半辈子的地,咱们倒都成了外行了!……”听说有人背地里小声儿问过公社下来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干?那人也小声儿说:“农村的事儿都让县里管了,我们不干这个还要公社干嘛呀?”’”周路平说:“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李小村说:“你还真客气。那些人这么干就是没事儿添乱。用了那么多人,又费了那么大事儿,还把事儿全都给办坏了。有不少人说他们是瞎耽误工夫儿。不客气的人说他们是‘大姑娘养孩子——费力不讨好儿’。这不成了干活儿费力又挨骂了吗?”周路平说:“你们家那儿的人脑子也真够用的,比喻的真够形象生动、具体别致的。”吴运时说:“你这一注解,这个比喻就更传神了。”仨人都笑了。李小村说:“我爷爷说:‘再加上大队干部儿一心巴结上头,老是一年比一年的以丰收的幌子网上多交粮食,咱们的日子可不就得一年更比一年穷了吗!回想我这辈子,日子过的说的过去的还是民国初年到民国二十四五年在大兴的时候。当时家喽第不多,开着个小油坊儿,虽然发不了财,可只要人不懒,吃口饱饭比现在要容易的多。要是不遭灾、不挑食的,一年到头都挨不着饿。那当儿要是不打仗就更好了。“‘本来老百姓也没什么太多太大的指望,只要饿不着、冻不着也就知足了。后来小日本子来了,一切就全完了。如今我这快七十的人,对着这么个乱世道还敢有什么指望呀?什么好日子歹日子的,我全不往心里去了;什么饥一顿饱一顿的,有口吃的我就凑合着活着吧。全国好些地方的农民吃饭都那么难,我这糟老头子又算得了什么呀?!’我问我爷爷:‘为什么全国好些地方的农民吃饭都那么难呀?耳机子里不是老说全国人民早已过上丰衣足食的好光景了吗?’我爷爷说:‘报上和话匣子里的话不能当真,那些话跟咱们的感觉不是一回事儿。那些话说的再好听,都是用大话空话白填活人。从高级社那当儿到如今,除了大办集体食堂那阵子以外,我就从没吃饱过。从你俩收收说的事儿里看,咱们国家有不少地方儿粮食都不够吃,就是老天人进口,可是土地就那么多,而且还是优劣不等、好赖不均的,上头又什么副业都不让干,可不就得挨饿吗?!现在咱们国家已经是七亿人了,可这刚到哪儿呀?往后还得没完没了的天人进口,可土地就那么老些,再也不会增加了。照这么下去,老百姓就不是光挨饿的事儿了。谁知道往后能成个什么样儿呀?!……做过小买卖儿的都知道一个理儿,要是死靠着一种东西卖,日子一准儿过不好。连做小买卖儿的都懂得的理儿,那些死活都不叫搞副业、见过大事面、经过大阵仗的领导怎么就老是弄不懂呢?谁要是偷着干点儿副业,上头知道了,就说谁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他们一准儿没完没了的开群众大会。在群众大会上,非得把这人给斗倒批臭改服不可。给大伙儿来个杀鸡给猴儿看,看以后谁还敢干!’”第12章2“‘什么是资本主义道路,我这活了快七十岁的人,在咱们这个拥有上下五千年连续历史,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的国家里,从来就没听说过。我听说的倒是绝大多数土地都是农田,广大百姓过的都是穷的叮当响的封建主义日子啊!要说偷着干副业的人是走封建主义道路还算沾边儿。他们这么说就是诚心绕的人,把人绕晕了,好叫人们糊里糊涂的听他们胡说八道。到了那时候,他们就是说煤是白的也由不得你不信了。古往今来人人生来都愿意过好日子,可是现在的一些头头儿不光把个好好儿的天下祸害的乱七八糟的,不让庄稼人过省心日子,还整天价跟庄稼人没完没了的说什么这个思想好,那个思想不好的。没完没了的老跟庄稼人说这些个,到底跟庄稼人过日子有什么关系呀?吃饱穿暖又不缺钱花的大人物们,整天价跟盼吃盼穿的庄稼人没完没了的德吧思想,可庄稼人盼的、要的又是衣食,两下里这么一来,不是成了本末倒置、南辕北辙了吗?俗话说:“真理半张纸,闲言万卷书。”你们想让缺吃少穿又识字不多的庄稼人知道什么道理,就用庄稼人听得懂用得着的话,直接了当、三言无语说个一清二楚的,那多干脆利落呀?而后你再给庄稼人定点儿好政策、出点儿好主意,也让庄稼人有吃有穿有钱花的那该多好呀!“‘到了那时候,庄稼人心不空、肚不饿,身上穿的又暖和,上上下下皆大欢喜,你们想跟庄稼人说什么思想、道理的,在慢慢儿、细细儿的好好儿说,谁还能不株株儿的听着呀,仓廪足而知礼义吗。依我看,甭管什么思想,只要能让老百姓永远过上越来越好、老有奔头儿的日子,就是好思想。甭管是谁,你就是把他捧上了天,老叫他吃不饱、穿不暖,他也得跟你变着法儿没完没了的闹腾。想要管住这样儿的人,除了给吃穿外,什么法子都没用。我这半辈子教书、半辈子种田的乡下老汉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上头管着路线、方针、政策、策略的大人物们怎么就老也想不到呢?!想不到没关系,你们倒是下乡瞧瞧问问呀?我的这些话要是在外头说,造反派准得马上就在当街把我当现行反革命给打死。他们可不管你是不是什么烈属军属干属的,只要一把你当成反革命,你马上就是过街老鼠了。你们还得被人当成现行反革命家属横遭破害,可是我说的又是实话。我不是说民国时候比现在好;而是说现在有把老百姓日子变好的条件,不但没把老百姓的日子变好,反而倒把老百姓的日子变的越来越坏了。看现在的混乱世道儿简直就像到了一个劫数一样,就是老有心生妄想、争权夺利的坏人捣乱。谁知道这种什么什么都没指望的混乱日子还得熬到多趱呀?!你还那么小,又没眼没户的,爷爷和你爹妈又没法儿跟你一辈子,将来你可靠谁呀?!爷爷我到了地下又怎么合得上眼啊?!……每逢天下大乱,最遭殃的都是咱们这些老弱病残的人。为什么从你去年一放假,我就交你背古文儿呢?就是不想让你荒废时光。人家有眼有户的,怎么着都能挣碗饭吃,你这没眼眉户的,又赶上了这么个乱世到儿,将来可怎么办呀!’说到这儿,我爷爷的语声儿里又带上哭腔儿了。我一听也又哭了。”李小村定了定神儿接着说:“我爷爷轻拍着我的后背说:‘孩子呀,爷爷我心里难受呀,不光是为了你,更是为这世道儿难受呀!’过了一会儿,我爷爷常常的叹了一口气说:‘孩子呀,爷爷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只要记住两句话就全够了。一句 是:毛主席是咱们国家和老百姓的大恩人。因为他老人家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带领共产党和革命人民赶走了算上小日本子的所有洋人,结束了咱们国家长期遭受洋人欺负的历史,打跑了老蒋,统一了中国大陆。还有一句就是:毛主席身边儿一定出了坏人,他们在毛主席身边儿搬弄是非、争权夺利,才把天下乱成这个样儿。不管以后有人跟你说什么话,你只要记住爷爷的这两句话,别人就迷惑不了你。’我问我爷爷:‘耳机子里说,毛主席是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剁手,坏人怎么会能迷惑毛主席?毛主席为什么还要听他们的呀?’我爷爷说:‘毛主席的思想和指示得用人办呀,这些办事人里好赖都有;毛主席又没办法事事亲办,多数事情都要听汇报,这里头真假都有。坏人就用这种机会蛮片毛主席,如此一来,小泽把事儿网坏里办,大泽把国家网坏里带,天下可不是就乱成这样儿了吗。当然,上头的事儿爷爷我不知道,这都是我胡猜的,你别跟人说去。还有刚才我说的什么穷呀、吃不饱呀、还有饿死人的事儿啷轰的,你也都别跟人说去,千万别给咱们家招灾惹祸呀!’“我说:‘爷爷,您就放心吧,甭管到什么时候,也甭管在哪儿,我都不跟别人说。’”周路平笑着说:“今儿个在这儿你可都跟我说了呀,而且吴运时也都听见了。你爷爷要是知道了,得多伤心,多担心呀?不过你也不用怕,甭管你们家谁来咱校,我和吴运时保证守口如瓶,你就放心吧。”李晓村笑着说:“你别这么说,用不着这样儿。我爷爷要是知道你和运时是什么人,就不怪我了。”说到这儿李周都笑了,吴运时也跟着直笑。李小村说:“还接着说我爷爷吧。我爷爷说:‘爷爷我教了好几十年的书,不敢说是桃李满天下,有出息的人也不少了。我能教别人家的子弟长出息,可是我硬是没有一点儿办法教给我的瞎孙子挣吃喝儿的能耐呀!,我就交你背点儿古文儿吧。这些古文儿也许帮不了你挣饭吃,可它能让你心里亮堂一些,能让你学会怎么看人看事儿,能让你活的明白点儿。有眼有户的人念好了书,兴许能做点儿什么大事儿,改变他们的命运,这种事儿你就别指望了。你背会了这些古文儿,要是有人欺负了你,你能知道谁欺负的你,为什么欺负你,怎么欺负的你,遇上有良心的主事儿人愿意帮助你,你好和欺负你的坏蛋们理论,这也就够了。就算没人替你主持公道,你也能对自己的不测遭遇心知脑明,以待天理。’”第12章3“‘另外,你熟背了这些古文儿,今后甭管遇上什么人生大关节儿,都能经得起熬炼,有信心一直活下去,因为它能让你威武不屈、贫贱不移!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也不管到了哪儿,学问是永远有用的。’到了去年,我爷爷说:‘我肚子里的古文儿都交给你了;你现在心里对人、对视儿的认识也能有些定数了;如今你也十四五岁了,也该到外头闯练闯练去了;现在的天下也不像前几年那么乱的厉害了;好眼好户的孩子们也都到学校上学去了。我给你办完了复学手续,过年你就上学去吧。’我问我爷爷:‘咱们家不是没钱吗,我怎么上学呀?’我爷爷说:‘在你休学的这些年里,我一直暗里七拼八凑的攒着钱,别瞧你在家休学,我可还按着你上学的钱数尽量凑着钱,一丁点儿也没敢松心。你爸爸知道我为你上学一直攒着钱,有一次他跟我莫凡钱的事儿,想要动用那笔钱,我一听就把他轰走了。他都走出挺老远的了,还跟我犟嘴:“您让他再怎么上学,他不是还什么都瞅不见吗?他们学校又不交给他们挣吃喝儿的本事,还上那个学干吗呀?”我一听他说这个,就压着火儿跟他说:“你以为学校是交给孩子们手艺的地儿呀?真正的好学校是交给孩子们怎么样儿做人立身、怎么样儿做学问、平事非、怎么样儿应变天下能耐的地方。甭管将来小村指着什么吃喝儿,也得先学做人处事儿。他要是不会这个,就算有了饭碗,也是不是端不好就是端不长。”’我爷爷虽然说的是我爸爸,我觉着这话也是对我说的。”周路平说:“你爷爷算是说出了学校教育的真谛了,真不愧是教书育人的老先生。那种把普通学校,像小学、初中、高中特别是大学等学校,当成职业培训学校的学生还为数不少呢。他们动辄就抱怨所学非所用,所教非欲学。社会上也有为数不少的人一见哪个中学生或是大学生干了简单的体力活儿,就讥笑什么大材小用、浪费人才。要想改变这类观念,就只能等到咱们国家的教育事业发展到相应的水平和规模时才能实现了,现在唱什么高调儿都没用。其实对于学生而言,学校,特别是大学,是培养通才人物的地方。所谓通才就是毕业后放在哪儿都能适应,干什么都能出成绩。因为学生们在校学的是:发现问题,认识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普遍本领,它虽然不能让学生们直接获得做具体工作的方法,但是只要学生们在校真把所学的知识学到手,他们在遇见新事物时,就能让自己看得懂、学得会、用的对、干得好、见效快。谁做到了、做好了这些,谁的学就没白上。当然,参加工作后所从事的具体工种怎么干,那就得从头儿学起了,因为那不是一般学校能解决的问题。要想通过上学解决职业教育问题也可以,你可以上各类专业技术学校或者是师范大学和医科大学等类大学吗。文革以来,想把各级学校,特别是大学办成职业学校的人还为数不少呢,特别是有些主管教育的领导也是这样想甚至是这样做的,美其名曰‘开展教育革命’。如此一来,可就把咱们国家的整个儿教育事业给彻底毁了。这些观点都是我爸单位的一些老编辑在我们家说的。”李小村说:“你说的真对、真好,比我爷爷说的棒多了。最后,我爷爷跟我说:‘我交你背古文儿的事儿别跟人说,要是让人咬上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咱们家非出大祸不可。’”周路平问:“你爷爷怎么给你多算了一岁呀?”李小村说:“我们那边儿都说虚岁。”周路平问:“你爷爷交了多少年私塾呀,怎么会那么多古文呀?”李小村说:“其实也多不了哪儿去。我爷爷以前上过私塾,又教过私塾。交我被的多数都是孔孟老庄和《古文观止》里的一些文章。我爷爷还专门儿给我讲了司马迁和《史记》以及《史记》里的一些文章,如‘项羽本纪’、‘井陉之战’、‘荆轲刺秦王’、‘留侯世家’、‘游侠列传’啷轰的。剩下的就是一些我也不知道是哪儿的小杂文儿、诗词、对联儿、成语典故什么的了。”周路平问:“你把这些古文都抄下来了吗?”李小村说:“一开始我倒是想过抄写的事儿,可是我哪儿有那么多盲纸呀?一九六六年七月一号,咱学校放暑假的时候,我归了包厜才有二三十张盲纸。再说我爷爷也不让。我爷爷说:‘别说你没那么多盲纸,就是有的是盲纸也不能抄。你要是抄了,就背不好了。清人袁枚有一篇《黄生借书说》,里头说:“书非借不能读也。”文中大意是说:只有借的书因怕人要回去,才着急读。自己的书是不会着急读的,因为以后有的是读这些书的时间。老是这样想,也就读不成这些书了。读书如此,做别的事儿也一样,只要有退路,就很有可能做不成事儿。’”周路平说:“你爷爷说的对,当年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一战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吗。”李小村说:“没错儿,我爷爷也这么说过。”周路平问:“你这么多年里天天儿背古文,肚子里全是诗云子曰了吧。”李小村说:“哪儿能渐天儿背诵这玩意儿呀,我爷爷还得下地干活儿呢。就是地里的活儿干完了,我爷爷也得找辙挣点儿钱粮呀。比如在人家的红白事儿上写点儿大字儿什么的,多少也能偷着给家里挣点儿粮食。要不我们家哪儿有钱买油盐啷轰的呀?我爷爷一年里教我背书的零碎儿时间,凑到一块堆儿能有两三个月就算不错的了。”周路平说:“就算是这样,你能背下的古文也应该在一二百篇了吧。”李小村说:“哪儿有那么多呀,到头儿了也就百十来篇吧。别看不算多,对我爷爷说来就很不容易了。我爷爷让我背的这些古文儿,全都是凭着我爷爷脑子里的记忆交给我的。”周路平问:“你爷爷又是上私塾,又是交私塾,还是那么关心天下大事的,跟书没少打交道,应该能攒下不少书吧,怎么不用输交你呀?是不是文革之初都烧了。”李小村说:“你猜的针对。我爷爷原来还真有好些书。文革刚开始的时后,有一天,村儿里造反派的两三个头头儿突然闯进了我们家,居高临下的跟我爷爷说:‘听说你有好些旧书,这些都是四旧。你不把它们都烧了还留着干吗呀?要是让我们动了手,那可就是另一码事儿了。’”第12章4“‘你大概其也听说了吧,两天前,咱们邻村儿的一个老鸡巴头子家里有好些好些旧书,我们让他烧,他不烧;让他交,他也不交。我们跟他说理,他还他妈的贼横贼横的。后来,这老王八蛋把我们全给惹火儿了,我们就把他的书一把火全给烧了。那老王八蛋跟我们玩儿横的,跳进了火堆烧死了。这是他畏罪自杀、自作自受,活该!’我爷爷等造反派的头头儿走后,坐在好几个装着书的大钱柜旁边儿愣怔了半天儿,最后,我爷爷狠命的一跺脚,大喊了一声:‘烧!’我爷爷在院里儿一边儿烧一边儿低声儿叨唠着:‘书呀!书呀!你们白白陪了我这么多年了!往日里,我怎么就没想着好好儿的读读你们呢?我怎么就没想着多多儿的背背你们呢?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呀!往日里我还腆着脸以读书人自居,以为人师表自命不凡,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事呀!……眼下的事儿,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呀!是上天对我的报应呀!书呀!书呀!你们就先走一步,到那边儿等着我吧。以后我到了那边儿,一定好好儿的读你们,多多儿的背你们,再也不亏待你们了!焚书坑儒,焚书坑儒呀!两千多年前我没赶上,如今却让我赶上了。真是造孽!真是造孽呀!……’我爷爷嘴不停、手不停的没完没了的说着、哭着、烧着。到后来,他老人家精神恍惚,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了,就跟得了精神病似的。吓的我躲的远远儿的始终没敢上前。我们家别人要帮我爷爷烧,全让我爷爷给骂跑了。那天我爷爷烧书一直烧到了掌灯的时候,这漫长难受的烧书第一天才算过去!”周路平问:“你怎么知道是掌灯的时候呀?”李小村说:“法子多了。点灯时又滑取灯儿又有油味儿的;我们家揍饭无冬攦夏都是快帮黑儿喽,揍完饭正好儿就掌灯了;孩子们老是追着灯亮儿扎堆儿撒欢儿。有这么多法子,我能不知道什么是掌灯的时候吗?”吴运时说:“周路平,又不行了吧。别看你这么多年中一直在咱们学校内当着盲人,而且还是老在全盲生堆儿里泡着,这里的事儿你不知道的也有的是。以前我老是抱怨社会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不了解盲人呀,特别是不了解全盲的人。比如在街上有些生人儿跟我说话声儿特别大,他们以为我看不见也听不着呢;还有些人问过我:“你们看不见,怎么往嘴里吃饭呀,要是杵进鼻子里可怎么办呀?更有甚者,胡为文跟我说,有一次在街上有人问他,你们什么都瞅不见,两口子在一块儿睡觉时怎么干那事儿呀?”仨人大笑。周路平说:”你甭听姓胡的瞎扯淡,他小子这么说就是为了解心痒、过嘴瘾呢。谁家大人那么不知好歹,在街上跟一个不懂人事儿的小瞎子儿贫这么没六儿的话呀?”吴运时说:“你先别打岔,我得把话说完了。原来我还一直觉得你挺了解全忙生的,实指望你能更深的洞悉我们全盲生的内心世界后,让你再使社会上的人们了解盲人方面有所作为呢。谁想到你再这上头也那么无知。得了,从此我也就绝不再指望什么了,我还是趁早儿死了这条心吧。“作为一个常年泡在全盲生堆儿里的半盲生的你周路平都如此这般,我还指望着从未见过盲人面儿的社会上的人们了解我们什么呀?这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太自作多情了吗!……看来,街上的人们问我的那些平常话,不但没什么可奇怪的,就是真的问出些什么更离奇的话,如胡为文所言者,也就没什么可新鲜的了。”李小村听着吴运时这番似玩笑似自卑的话,心里也是一阵儿一阵儿的难受!他忖到:“看来吴运时的自卑自哀,也不是全没理由呀!”想到这儿,他也想说点儿什么,可是一下子又不知从何说起。周路平抢过了话茬儿,才使他心里有所释然。周路平说:“你也甭在这儿冷嘲热讽、无事生非的穷找茬儿,我宁可对全盲生理的一切事儿全然不知,甚至不惜你把我污蔑的一无是处、恨我一生,我也愿意要我这零点儿三的视力,你怎么着吧?”李小村忙岔开话说:“好几大钱柜的书,我爷爷整整烧了三天加一前晌儿。然后我爷爷又把这些书灰收进了一个大洗衣盆里,跟我爸爸说:‘王八蛋们不见棺材不掉泪,一准儿还得来。到时候你让王八蛋们好好儿的瞧瞧,他们就死心了。那帮王八蛋的头子怕我不烧书,一准儿得带着人来。他们来的时候你支应着吧,甭让他们找我,我懒得见那帮王八蛋。在咱们村儿里闹腾就够瞧的了,还腆着个脸到外村儿现去!这十里八村儿的,简直都让他们拔了尊了!’果不其然,几天以后,那几个造反派头头儿带着一些人又来问烧书的事儿。我爷爷连见都没见他们。我爸爸让他们看了好几个空着的大钱柜跟那盆杠尖儿杠尖儿的书灰,他们才满意的朝门外走。“临出门儿时,还硬是要见我爷爷,我爸爸怎么也拦不住。他们找到我爷爷,得意洋洋、耀武扬威的夸了我爷爷几句才出门儿。气的我爷爷好几天都没好好儿吃饭,后来又大病了一场。在我爷爷得病的日子里,我爷爷难受的厉害。有的时候我都觉着我爷爷快要不行了,给我吓得可真不轻呀!没想到我爷爷还真的硬是挺过来了。那些造反派把我爷爷逼着又是烧书,又是得病的,跟秦始皇也差不离儿了。怪不得我爷爷烧书时说他们是焚书坑儒呢。我就是不明白,老天爷怎么还能让这样儿的东西们活在世上呀?!”吴运时问:“什么叫杠尖儿呀?”李小村说:“就是东西装的多的都冒尖儿了。”周路平问:“你怎么知道那盆灰装的有多满呀?”李小村说:“在造反派第二次来我们家以前,我问过我二哥有多少书灰?我二哥让我猫过苫着麻袋的灰盆,要不我上哪儿知道这个去呀?”周路平问:“这可是有特殊意义的灰烬呀,你爷爷没想法子把这些灰烬珍藏起来吗?”李小村说:“我也这么问过我爷爷,我还说:‘留个纪念多好啊。’我爷爷说:‘那么多好书都毁了,留这些东西不是给我添堵吗。’我爷爷就叫我爸爸把这些灰全给上了垫厩了。”周路平说:“惭愧惭愧。看来有着不同经历、思想、立场和人生感受的人,对同一件事儿的看法和态度就是那么迥异呀。”第12章5吴运时说:“甭说那么大的是非曲直的事儿了,就拿做公交车这等小事儿来说,也很能反映出立场性质的大问题。有一次我妈带我去看病。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公交车,车上人很多,等车的人更多。这时从人群后挤过来一个听着声儿个头儿挺高,三十岁左右的男的。他分着人群,说着:‘大家让一让,车上车下人太多,为了大家都能快点儿上车,我上前头维持维持去。’话说完了,他也挤到了车门而钱。他冲着车上的人们大声嚷:‘车上的人都往当间儿挤挤,再使最后一把劲儿我们就都上去了。要是老这么耗着,谁也甭想走。’这时人群里有人小声儿嘟囔:‘不是就想先上车吗,至于耍这种滑头吗!’也有人小声儿嘟囔:‘谁比谁傻多少呀?窃!’还有人小声儿嘟囔:‘这么多老人、孩子、妇女都在前头等这么半天了,你也真好意思腆着脸往前蹿。也不害臊、不脸红?’他刚挤上车就冲着车下的人们大声嚷:‘车上挤不下了,你们等下趟吧。要是老这么干耗着,车也走不了,你们也上不来,不是把大家的宝贵时间都在这儿浪费掉了吗。再说大家都在这儿没完没了的较劲,就是后头来了空车,一看是这个样子还敢进站吗?你们好好儿想想:一面儿是没完没了的干耗着;另一面儿是等下一趟空车,哪个上算呀?’车下的人们一听这话,立刻退到马路牙子上头去了。这就叫:踩上脚蹬板儿,立马儿变心眼儿。”仨人大笑。李小村说:“别瞧事儿不大,还真反应出大道理了。那挤车的人也真够会说话的,三言无语就把人们说动了。”周路平说:“这人真行,又能挤、又会说的,够油。他的这些言行都能合上《红楼梦》里的一副对联儿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吴运时问:“什么叫垫厩呀?”周路平说:“这个我知道,我在姥家见过。就是把灶火灰等类杂物倒在猪圈里,和猪粪混在一块儿,等凑够了一定的时间和数量后,再把它们除出来沤成肥,上在庄稼地里肥田用。”吴运时笑着说:“行啊周路平,你可碰上死耗子了。”仨人大笑。周路平问:“你爷爷怎么没想法子藏起一些精品好书呀?”李小村说:“我也偷着问过我爷爷,我爷爷说:‘现在的造反派破起四旧一个比一个狠,一帮赛一帮毒。谁知道他们能使什么恶招儿到处施翻呀?要是真叫他们翻出来,我都这岁数了,就是真有个好歹儿的也算不了什么了。咱们这一家上上下下男女大小的可怎么着呀!算了吧,身子都掉井里了,耳朵还挂的住吗?赶上这个年月就认倒霉吧。”吴运时说:“遇上全天下都干一种事儿的潮流时,是任谁也没办法的。”李小村说:“那可不,咱老百姓能怎么着呀,可不就得乖乖儿的受着吗!”周路平说:“吴运时,我就不同意你这种一遇事儿就灰心丧气的消极态度。实在不行可以起而反抗吗!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这么干受着,不自由毋宁死吗!”吴运时说:“你小子别净吃饱了闲的在这儿唱高调儿。比如有一辆做满了人的大汽车,你甭管为什么,正朝着悬崖猛冲的时候,你再旁边儿看见了,你怎么办?你小子再英雄虎胆,你敢挺身而出勇拦大汽车吗?你小子要是敢犯这个傻,一定被那辆大汽车碾的粉身碎骨或者撞下悬崖。本来汽车上有五十个人,可是因为你小子犯了傻,结果却多死了一个,变成五十个冤魂加上一个不知自己是什么东西的大傻瓜了。”仨人哈哈大笑。周路平说:“你这是用极端事件否定我的正确观点,这哪儿是探讨学问和辩论观点的态度呀?简直成了抬杠了。算了算了,我周某人为了不让你太尴尬,就不与你一般见识了。小村,你看不见,怎么知道造反派的这些举动的呀?”李小村听着周路平急赤白脸不让吴运时说话的样子直想笑,他强忍着笑说:“你别瞧我眼瞅不见,可我耳朵是灵的,心里是亮堂的。那帮浑蛋在我们家干的什么,我心里都跟明镜儿似得;那几个造反派眼瞅的见,可他们的心比我眼还瞎。我爷爷为了这场烧书的事儿难受了很长很长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谁提起这事儿,我爷爷就跟谁急。都过了多少年了,如今什么时候提起来,他老人家还难受的厉害着呢。”周路平说:“那么多旧书都烧了,真可惜。”李小村说:“可不是吗。要是那些书没烧,我爷爷不定得多教我背会多少古文儿呢。”周路平说:“你爷爷真不愧是关心天下大事的私塾老先生,说起话来总是那么文白加杂、雅俗兼有,风格异彩、运用自如的。”李小村说:“我也问过我爷爷:‘您说话怎么说书报上事儿就像书报上的话,说咱们家喽事儿就是咱们家喽的话呀?’我爷爷说:‘你可别小瞧了这个,古人管这叫“文气”,现在的人们管这叫“语体风格”,也就是说什么事儿就用什么文句。这也是一种本事,你也得好好儿学着点儿。俗话说:“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你要是会了这个,你说什么话都有人爱听、有人爱信。友的人把这种本事夸的很邪乎:“能把假的说成真,没理也能搅三分。不怕妖言无人信,就怕笨喉舌齿唇。”还有的人说的更没边儿:“三寸不烂舌,两行灵力齿。胜过百万兵,名撑古来史。”当然,我不是说让人黑白颠倒、胡搅蛮缠,而是说一个人要是真会说话就能让人听、让人信,就像古代的苏秦游说六国后而身佩六国相印一样。你说这种本事厉害不厉害呀?’我忙说:‘厉害,就是厉害。’我又说:‘那您还不好好儿教教我。’我爷爷说:‘你把我刚才跟你说的这些话都记住了,还能原原本本的说出去,你就算摸着点儿门儿了。至于能到什么份儿上,那就看你的造化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好好儿琢么琢么吧。’从那以后,我就隔三差五儿的把我爷爷说的这些话在心里温习一遍,有时候我还躲到没人儿的地方小声儿的背诵几遍。要么我哪儿能当着你们,把我爷爷的话说的这么有鼻子有眼儿、一字儿不落的呀?这下儿你就该知道我为什么能把那些社论的题目记得那么牢了吧。你还说我的记性不在冀艺强以下,我哪儿比得上人家冀艺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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