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馬會明暉營是這趟考察的住宿地點。晚飯後,Miss鍾讓學生們自由活動。一些比較文靜的同學第一時間便回房休息,有些同學因為太累也回房去,留下來的同學提意大家一起圍爐夜話。許諾言很想跟大隊一起去,卻又因為陸運會的經歷而不願撇下季秋怡一個人,便拉着她一起去。季秋怡本來對圍爐聊天沒有興趣,但她知道許諾言喜歡熱鬧,於是便答應一起去。
季秋怡一向予人嚴肅冷漠、一板一眼的感覺,加上她總領袖生的身分,令同學們拘謹了許多。
許諾言見狀便說:「現在不是在學校,大家又沒有穿着校服,我們都只是自己,沒有其他身分,不用這麼拘束。」
許諾言見大家都不作聲,便道:「你們剛剛不是提議玩Truth or Dare嗎?阿Paul帶了wasabi,正好用來做懲罰。」
阿Paul馬上接話:「對啊!我特意帶來的,還帶了幾十包,就是為了玩Truth or Dare。」
他旁邊的阿文幫忙搭話:「別站着說話,找個地方坐下來玩吧!」
他們十四人在燒烤爐圍圈而坐,幾個同學把帶來的電筒打開,四周瞬間亮了起來。他們在地上撿了一根粗樹枝,以開叉的那端為箭頭,轉圈後被指着的同學必須選擇回答問題或吃下一整包wasabi。
剛開始時,他們問的問題不算尖銳,不少同學都選擇回答。但隨着氣氛越漸高漲,大家開始沒有顧忌地發問,令氣氛更加熾熱。
剛吃完wasabi的阿文咳了許多才能開口說話,他用力把樹枝轉動起來,開叉的那端正好對準了許諾言。阿文狡猾地笑一笑,說:「Sorry啦巴打,你不入地獄,誰陪我入地獄?」
許諾言戚眉道:「放馬過來吧!我願賭服輸。」




阿文仔細地想了想,道:「大家都說你和于朗的聲音很像,也覺得這就是你能成為Ethereal主音的原因。你有沒有一刻覺得自己是個替身?」
許諾言輕鬆一笑,說:「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沒有誰會是別人的替身,也沒有人有資格替代別人。我很愛自己,所以我只會做自己。」
阿文不禁拍拍手,嘆氣道:「我怎麼就給了你機會耍帥?我這就是偷雞唔到蝕渣米。」
許諾言笑一笑:「Sorry!」
遊戲又過了幾輪,這次終於轉到季秋怡。發問的人是阿Paul,他向來貪玩,愛搗蛋,記名處分總是與他分不開,季秋怡跟他積下了不少恩怨。
許諾言趕緊看看他打了眼色。自從陸運會後,阿Paul開始發覺許諾言對季秋怡的態度很不尋常。地理課上,每次季秋怡起身回答問題,許諾言看她的眼神都很溫柔。他們一群男生提起被季秋怡記名,說她是非的時候,許諾言總會特別安靜,別過臉不參與討論。雖然阿Paul與阿文一樣,都是粗枝大葉、口沒遮攔的男生,但他不蠢,他看得出許諾言喜歡季秋怡。
阿Paul惦記着與許諾言的交情,他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才問季秋怡:「之前妳和于朗被停學是因為拍拖嗎?」
話一出口,大家都紛紛朝季秋怡看過去。明明答案大家都心知肚明,卻都很想看看季秋怡會怎樣回答。
季秋怡垂着眼靜了幾秒,緩緩道:「是,但都過去了。」
季秋怡的情緒沒有甚麼起伏,很平靜地把話說了出口,圍內的同學都猜不到她會這麼輕描淡寫。坐在她旁邊的許諾言一直不經意地看着她,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在剛才那刻跳動得特別快。他很在意季秋怡會怎樣回答,而答案意外地使他安心。




又過了幾輪,這次輪到一個叫的女生發問。她用力一轉,枝頭再次對準季秋怡。這個女生向來趾高氣昂,很看不慣季秋怡這種永遠服從老師的學生。她的眼神很銳利:「于朗和許諾言,妳更喜歡誰?」
這句話使在座的人嘩然四起,因為這無疑是條送命題。無論季秋怡怎麼回答,大家都會被引導聯想到許諾言與季秋怡是一對情人。回答是「許諾言」就等於間接承認二人的暖昧,選擇受罰就會被視作回避戀情問題,同樣曖昧不清,唯有選擇于朗才能勉強駁回問題的前設,但這樣就會傷害了許諾言。
季秋怡坐在那裏完全不懂得回應,她知道這是一個坑,怎樣回答都是錯。
許諾言不方便出聲,便拼命向對面的阿文和阿Paul打眼色,但他們都很想繼續看戲,於是裝作看不到許諾言。
季秋怡緩緩站起來,她拿起一包wasabi把它撕開,道:「妳呢?人格和聲譽,妳更在乎哪一樣?」
那個女生翹着手,輕蔑而道:「我為甚麼要回答妳?」
「對,妳不需要回答我。因為從今晚開始,在座各位同學都會知道,人格和聲譽妳都不在乎。」
季秋怡將整包wasabi一口氣吞下,包裝袋往燒烤爐邊上的位置一扔,轉身就走了。
大家沒想到一向柔弱寡言的季秋怡會反嗆回去,而且說的話還如此尖酸。
「問甚麼垃圾問題?人與人能比較嗎?又不是貓貓狗狗。無聊當有趣!」許諾言霍然站起來,罵了一句就走。剩下的人面面相覷,不知該走該留。




Wasabi把季秋怡的喉嚨、舌頭和鼻子刺得眼水直流,她甚麼都顧不上,一頭衝進了洗手間。許諾言在洗手間外等了很久,過了好一會兒季秋怡才慢慢走出來。她的眼睛很紅,滿面都是水珠,使許諾言很着急。
「妳哭了?」他問。
季秋怡邊用紙巾抹面,邊道:「被wasabi刺得流眼水,眼睛都紅了。你洗臉不會把臉弄濕嗎?」
如此反問,證明季秋怡一切正常,許諾言才放心下來。
「我想喝朱古力奶。」季秋怡說。
許諾言點點頭,道:「那邊有自動販賣機,我們過去買吧!」
季秋怡肯首,二人一前一後在走廊走着。
許諾言刻意不去宿舍樓下那部自動販賣機,他帶着季秋怡繞路走到魚池旁。季秋怡坐在魚池旁邊的椅子上,許諾言用八達通買了兩包朱古力奶。
季秋怡喝了幾口:「很凍。」
「沒有常溫和熱的,只有凍的。」許諾言說。
季秋怡忍不住咳嗽起來,許諾言趕緊上前替她掃掃背、順順氣。
「不要喝了,妳的喉嚨受不了這麼冰冷。」
季秋怡搖搖頭:「不關事,是wasabi的味道還在喉嚨未散去。」
許諾言蹲在季秋怡跟前。他放下手中的朱古力奶,輕握着季秋怡的人。他低着頭,聲音很虛:「對不起,我不應該拉妳一起玩。」
「是我自己說好的,你沒有強逼我一起去。」季秋怡搖頭道。




許諾言更內疚,他說:「我已經向阿文和阿Paul示意,他們已經很留手,但我沒有料到⋯⋯」
「沒有料到討厭我的人竟然如此多,對嗎?」季秋怡說。
許諾言連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說他們一向玩得很大,妳不用太在意剛剛的事。」
「那麼你呢?你不在意嗎?你不想知道你和于朗之間,我會怎麼選嗎?」季秋怡問。
許諾言抬頭看着季秋怡,說:「我不在意,我只在意妳的感受。」
「但我很在意,我很在意你只顧及我的感受,而不曾想過自己會否難受。」季秋怡的情緒在瞬間爆發出來,許諾言不曾見過季秋怡如此激動:「剛剛那一刻我沒有想過要顧及你的感受,我只是在想,身為一個Head prefect,身為全校學生的榜樣,我該如何回應面前的問題。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你的感受,我只想到我自己。你對我的好,對我的在意令我的行為通通都變成了自私,我在意的是這一點,我接受不了自己的自私。」
許諾言卻道:「我不覺得妳自私。」
「但重點是我覺得,而不是你有沒有覺得,我覺得自己很自私。」季秋怡深深吸了口氣:「每一次面對老師和同學我都要提醒自己,我是一個榜樣,我必須要記得自己的身分和責任。但自從與你在一起後,我開始搞不清自己的身分。我還有資格當眾人的榜樣嗎?一個明知故犯、重蹈覆轍的人,還有資格站在同學面前指責別人的不是嗎?我根本就沒有資格。」
許諾言慢慢站起身來,他倚着自動販賣機看着季秋怡。季秋怡一直盯着地板看,完全沒有看許諾言。良久,許諾言幽幽地問了一個很沉重的問題:「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令妳很困擾,很大壓力?」
季秋怡想了許多個答案,有謊話,也有模棱兩可的答案,最後她選擇了誠實地說出心底:「是,我很難受,我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從前我已經錯過一次,我不能再錯第二次,這個後果我承擔不起。」
原來對季秋怡而言,他們之間的關係是錯的。他一直很用心地維繫着這段感情,然而在對方的眼中,一切都是錯的。
「和我在一起,妳後悔嗎?」許諾言繼續問。
季秋怡依然看着地板,她的聲音很微弱:「後悔,但也不後悔。」
這句話很矛盾,但許諾言一聽便明白季秋怡的意思。作為學校的總領袖生,季秋怡很後悔,她覺得自己錯得很離譜,然而作為季秋怡本人,她不悔。
聽到答案那刻,許諾言的心很平靜。季秋怡會說的話他都猜到,他只是在逼季秋怡親自說出口,因為唯有這樣,他才能接受這是事實。




許諾言點點頭,平靜地說:「不早了,快回房休息吧!我也要回去了。」
許諾言不等季秋怡的回應就走了,把她一個人遺留在四周漆黑一片的走廊裏。季秋怡微微抬頭,自動販賣機稀微的光勉強將許諾言的背影拼湊出來,她一直看着、看着,直到許諾言的身影完全被黑暗吞噬。那一刻季秋怡才意識到,她又要變回那個孤身一人的季秋怡,再也無人與她分享悲與喜、樂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