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按住他座位上的兩側沙發扶手,他們非常接近,近到幾乎可以親吻的距離,但實際上他們之間的緊張氣氛,與一個浪漫場景相距甚遠。

A感到害怕,他內心的恐怖滿溢至氣化,釋出填滿房間,現在空間裡彌漫他濃厚的恐懼意識。他們的立場對調了,薇薇安已不再帶丁點恐懼,她知道正面對的,不是個殺人兇手,只是一個可悲的靈魂。

A的恐懼源自於秘密暴露無遺,他從不知道作為被推理的對象,會產生這麼大的恐懼,像頓時淪落成喪失鱗片的魚、一隻初生尚未長羽毛的雛鳥,赤條條面向世界,如X光照射,深入他的內藏和骨頭,彷彿沒什麼能夠隱藏,所有羞恥都無所遁形。

「你知道你的案件有很多疑點嗎,你的動機、你使用的毒藥、你獲得毒藥的途徑、你為什麼要搬動你養父的屍體、大宅的餐室裡究竟發生什麼事⋯⋯」

「我無辦法一一解開,也不是全部有證據證明,但我肯定你不是兇手。」





A挪動身體,向後靠坐了少許。

「我們一步一步來,由簡單易明的部份開始吧。」

她站起來,像他先前一樣,在房間內來回踱步,不同是她沒有移開視線,一直觀察他的表情變化。

「一個精神上有缺憾的連環殺手,他的犯罪行為大都無法理解和難以解釋清楚,例如西門,他殺死二百多人,只為證明自己愛這個世界,而且他下手殺害的對象全是無辜的陌生人。」

「但即使是連環殺手,要親手殺死自己的親人,還是會有個原因,大部分出於報復或發泄,譬如他長久遭到父母的虐待、遭受他們藐視。」





「從我們談話中,我了解到你是一個明事理的人,你有一套充份的邏輯支持你的理念和想法,並不是胡思亂想,隨便得出來。當我提出問題,有時候你的回答可能帶點激烈和極端,但一切都在能夠理解的範圍。」

「我可以某程度明白你的行為和說話,這很重要,因為說明了你不是一個會突然發瘋,無端殺死親近你,對你好的人。」

「我認為你是個感情細膩的人,對別人的反應和動靜敏感,這代表你有優秀的共情能力,能設身處地理解他人感受,你的養父母一定對你很好,無微不至照顧你吧,我想你應該未瘋癲到,無端殺死自己的養父。」

薇薇安走到床邊,挨著那幅掛畫的牆。

「大宅附近的居民說,見過你殘忍殺害流浪貓狗,割開牠們的肚,又周圍破壞偷竊,另一方面,大宅的管家卻說你自細足不出戶⋯·⋯」





「我沒有記錯的話,發生凶案的大宅⋯⋯你居住的大宅是位於山上,至少要走30分鐘的路才能到達,好像導致這兩個對你的印象有些互相矛盾。」

她沒有放過他任何的表情變化和姿體語言,無論是一個皺眉、瞇眼,抑或擺頭、捽手,她都記在心裡。

「畢竟我們自身的印象,並不由我們建構,是建構自其他人,有多少人認識我們,我們就有多少個印象。」

A保持沉默,仔細聆聽著薇薇安的一字一句。即使他拚命反抗,想保持腦裡一片空白,抑壓自己不去想任何事物,但種種回憶仍然浮上來,他只能盡量不露出一絲表情變化。

「你先前對於三位太太的謀殺案,你根據房間的掛畫、要我們遵守的規則、他們安排你住三位太太的對面,推理出這艘船一直在經營違法行為,例如賣淫、偷渡、走私。」

「我相信你的推理大概都正確,聽三位太太的描述,這艘船所有船員,包括金和安,連餐廳裡的侍應都異常地英俊,而且後來我知道莉莉和艾力克並不是真正的新婚夫婦,艾力克甚至是潛逃中的殺人犯。」

他試著轉移視線,看她頭上的畫,畫裡的延綿山脈油成翠綠和藍,連陰影亦是閃爍的紫紅色,比山更巨大的獨眼怪物倚著山,猶如山脈不過一排矮小圍籬,無須踮起腳尖,便能看見山下,被七彩豔麗花圃包圍的海洋女神,永遠不會回應衪愛意的伽拉忒亞。

獨眼怪物展露的神情溫柔至極,超越人世能夠出現的溫柔程度、是當你戀慕的對象,是整遍汪洋的女性化身、是當只有一隻眼睛長在臉上,才能實現的純粹溫柔。





「但⋯⋯嚴格來說,這並不是推理,過程太過粗糙,只能說是沒有證據之下,大膽的假設,或者,更像是『創作』,根據你自身經驗的『創作』。」

薇薇安繼續說。

「毒殺餐室裡十二人,包括你養父的案件,以及三位太太的密室殺人事件,兩單案確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使用同一種毒藥,案發前房間的活動成謎⋯⋯」

「你的『推理』,先入為主認為安作為男妓,被邀請到三位太太的房間中,這合理化房間中使用的興奮劑,並撇除報復、謀財害命、意外等等原因,你下意識覺得,單純是因為『賣淫』,安便已有充分理由殺害三位太太。」

「既然這艘船一直從事『賣淫』業務,而『賣淫』本來也不過是個較不道德的商業行為,沒有受害者或被受害者之分,想清楚點,這並不能構成安殺死三位太太的原因⋯⋯」

她緩慢走過A的身邊。

「你覺得安是『被迫』的,『被迫賣淫』才是構成殺害三位太太的真正原因。」





他無法控制想起莉莉充滿傷痕的手臂,想起她哭求他殺死所有人的哀求。

「但為什麼你會這樣想呢,先入為主覺得安是『被迫』⋯⋯因為在你的案件裡,死去的六位僕人正是出於同樣原因出現在餐室裡,他們被你養父威迫,出賣身體給客人,五名客人,加上你養父,正好與僕人的數目相同。」

他閉上眼睛,嘗試想著一件無關痛癢的美好事物,午後的一件蛋糕、寒冬裡熱燙的湯,作用不大,於是又試回想對他重要的美好記憶,想起他養母說過的故事某一段落。

「這些只不過是你的猜測,與你說我的推理一樣,毫無根據。」

他終於開口,卻驚覺到自己聲音軟弱,且正在顫抖,要花費很大氣力才能反駁。

「你說得對,以上不過是我毫無根據的推測,但我有能力證明你不是兇手。」

她繞著他走了一圈,坐到他面前的座位,將筆記薄打開放茶几枱面。

「第一,先前你對於三位太太的密室殺人事件,你說過『她們使用劑量過大的藥物,注射幾秒便會引致突發性的心肌梗塞,按道理,針筒應該在她們屍體的周邊,而不是安放在茶几上』。」





她無須翻閱筆記簿,一字不漏背誦他的推理。

「大劑量使用該藥物的確會引發突發性的心肌梗塞,但實際上並不是幾秒內,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大劑量使用該藥物,會在注射後『十幾分鐘內』引致突發性的心肌梗塞。」

「試想想,若幾秒內就出現心肌梗塞,根本不可能令十二人同時毒發死亡,即使十二人自行注射,只要有幾秒的先後差距,見有人突然心肌梗塞,其他人便會停止注射,如果你真的是兇手,案發時身處在餐室裡,肯定對注射和毒發的時間印象深刻,根本不會搞錯。」

她的推理過程相當完整,沒什麼他能反駁的餘地。

「第二,對應你推理出安是凶手,因你知道他說了謊,實際上他沒聽到當晚樂隊表演的『破滅時刻』,他是『被告知』,同樣我也認為你在某一件事上,跟安一樣,是『被告知』⋯⋯」

她拿出兩瓶帶噴嘴的小玻璃樽,放到茶几上。

「我為了這趟旅程特意買了新的香水,與你訪談其間一直交替使用⋯⋯」





「⋯⋯其中一支,其他人可能只覺是隻味道較為特殊的香水,不曾留意,但你不同,這個味道對你有特別意義,我很奇怪,為什麼你從沒在意過。」

她拿起一支朝他們頭頂噴了一圈。

「起初我想買來測試一下你的反應,想不到收穫比預期大。我之前看過一個研究,原來有些人因基因差異,天生嗅不到某種味道,在你身上,我想你是嗅不到杏仁味。」

隔一段時間,她又拿起另外一支再噴。

「但你之前卻準確無誤地說出其中一個大劑量使用該藥物的死狀『口腔會散發杏仁的味道』。」

「好了,你能告訴我哪一隻才是我新買的杏仁味香水嗎?」

「⋯⋯第一款。」

「你果然分辨不到,這兩款都是杏仁味的香水。」

他本該洞悉到這兒戲的圈套,最佳做法一定是保持沉默,不回告她的提問,但一路下來,她的推理打亂了他的陣腳,她是有預謀用這種推理的順序。

「所以,跟安一樣,你是『被告知』有這種死狀。」

「⋯⋯」

「你不必急於反駁,我已經安排了一個嗅覺測試,讓你到達目的地後立即測試,這將會成為你不是兇手的有力證據。」

她的推理還未結束。

他們由下午談至黃昏日落,早早過了兩個小時,她問准史密夫的許可,可以無限延長談話時間。

太陽緩慢下降,依隨光線折射的角度,萬里無雲的天空由一邊到另一邊逐漸染成鮮艷的橙黃色。夕陽的光輝像取之不盡,大片大片永不吝啬照耀一切,不容任何人私有或獨佔。

海面上有太陽的倒影,被泛起的海浪拆成無數流影,一直伸延,像海面流過一條閃耀的金色河道,直至夕陽和水平線如久別重逢的愛侶接觸結合,天開始變暗,太陽在極處縮小,吐出最後的黑暗。

薇薇安開了燈。

「當知道你不是兇手,那麼真正的兇手便呼之欲出,最有嫌疑將會是聲稱目擊到你的醫生。」

「如果醫生是真正的兇手,順理成章解開了很多疑點,作為醫生很合理地可以為他們一一注射,作為醫生亦很合理地能擁有該新興藥物。」

「又解釋了為什麼他說目睹你搬弄你養父的屍體,醫生檢查,少不免會幫忙搬上床或到輪椅,人總在捏造虛假的事實時,混入自己真正見過的情形。」

「我記得大宅裡佈滿裝飾的鏡,他看見自己搬弄你養父的身體,記住了,在提口供時,混進自己的謊言裡。」

A已經很長時間沒說話,他終於了解到,自己並不擅於隱藏情感。

「這衍生了另一個疑問,為什麼你會心甘情願替醫生頂罪。」

「『創作者會於作品裡反映自身經歷』,我認為你說給積遜,關於『破滅時刻』的故事,其中也有部分出自你的經驗。」

「基於一個屬於你,被背叛,希望破滅的時刻。」

「你的推理中提到積遜和安一樣是新生兒童會的孤兒,新生兒童會出身的,名字都以英文字母ON作結尾。」

「巧合地,你的案件裡,除你外,亦有兩個人的名字是以ON作結尾⋯⋯醫生的名字是金馬倫,Cameron,以及你養母的名字,菲安,Fion。」

「我老闆幫忙查了醫生和你養母的背景資料,他們確實都出身於新生兒童會,而且無獨有偶是同一屆的畢業生。」

她翻開筆記簿的一頁,上面夾了一張班級畢業照的影印本,放到他面前。

他認出年輕的養母及醫生,並肩站在一起,展露出未曾見過的燦爛笑容。

「若你養母要你替醫生頂罪,你會答應吧,不,我相信她叫你做任何事,你都會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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