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璇呼號震動著四周的風。

  「小翼……」樂璇望向靜蜓大叫:「小翼根本就沒有死呀!!!白痴!!!」

  不單是我們每個人也無法反應,靜蜓瞬間也凝住了表情。樂璇扯起嗓子,對著靜蜓像發難的小孩子般繼續吼叫:

  「妳懂個屁呀!!!妳根本不了解小翼!!小翼才不是妳說那樣!!小翼沒有死啦!!小翼還活著啦!她還聽得見我們說話,她還知道我們在做什麼!!我一直陪著她呀!!妳呢!?妳懂個屁呀!!!」

  我想起了,第一次陪著樂璇步入小翼的病房。



  ──嗨~小翼,我又來看你啦,還不只我一個喔,也帶朋友來了。小果,你自我介紹吧,放心,小翼聽得見的──

  樂璇一直如此深信。

  即使我每一次看見那在病床上的小翼,都覺得只像個枯萎了的人偶。

  身體沒有呼吸的起伏,手心裡只有微弱的體溫。即使她穿著的是病人服,即使她換上了樂璇特意從京都帶回來的和服。

  除了那只是有聲響與波紋的心跳,沒有人能知道小翼仍然生存。



  唯有樂璇。

  「妳……」靜蜓不解地看著樂璇「妳到底在說什麼?妳到底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是妳害她從高塔上掉下來──是妳永遠都不會醒來!是妳害死了小翼呀──!!!」

  靜蜓歇斯底里地向樂璇叫喊,樂璇又再搖了搖頭,反駁說:

  「那是因為妳並非一直陪著小翼!!!一直在陪在小翼身邊的!!是我呀!!是我呀!!!」

  樂璇將手放在胸前,尖聲高呼,那刺耳的叫喊聲在夜空中甚至激起了回音。樂璇用顛抖的聲音說:



  「小翼第一次初潮的時候,妳在嗎!?是誰幫小翼幫上新的衛生綿!?是我呀!小翼冬天冷的時候,是妳幫她戴上圍巾的嗎!?是我呀!小翼生日的時候,是妳她慶祝生日嗎!?是我呀!!妳有帶小翼認識新朋友嗎?妳去旅行有帶禮物回來給小翼嗎?妳有認真聽過小翼的心跳嗎?!妳有認真愛過小翼?!妳有嗎!!!」

  樂璇像失控了的精神病人,雙手揮舞,跺著腳向靜蜓喝罵。

  我認識樂璇只有不到一年,但每次我陪著樂璇來醫院裡探病,醫院裡的護士與醫生都對樂璇見慣不怪。我不知道樂璇多久來一次醫院,但肯定已經有非常長的時間。

  「妳憑什麼──!!」樂璇咬呀切齒地說「妳憑什麼自私地說小翼已經死了呀?!妳憑什麼覺得小翼永遠不會醒來!?妳憑什麼覺得小翼昏迷,就聽不見我們說話?!就不能跟我們一起笑,一起開心,就不能繼續活下去,繼續認識朋友!?妳有想過嗎?!真的覺得小翼『死了』的是妳呀,阿婷!真正害死了小翼的也是妳呀!!」

  「妳……妳說什麼?!」

  靜蜓怒氣沖沖地急步走向樂璇。我與沚澄發現事情生變,相看一眼,立刻走上去,試圖擋在了樂璇與靜蜓之間,可是樂璇卻突然拉住了我與沚澄的手臂:

  「你們說!!是吧!!小翼仍然活著吧!?」

  我與沚澄轉頭一望,樂璇涕淚俱下,正以充滿哀切的眼神看著我倆。



  我的胸口傳來強烈的搐動──這不是我所認識的那位樂璇。

  她已不再是那個樂天爛漫,胡作非為,為了心目中的夢想勇往直前,總是能笑到最後的樂璇。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她,充滿了頹唐不安的無助,兩個眼窩被淚水泡得紅腫,哀慟的眼眸似乎已看不見一切的事實,只是懇求著我們的回答。我倒抽了一口氣涼氣:

  「小璇……我們今天就回去好嗎?明天再──」

  「快回答我呀!!!」

  樂璇咬緊牙關,用力跺著天台的石屎地。

  「你怎麼不說話了!!死老公!!為什麼你不說話呀!!」



  「不,小璇,這樣──」

  「澄澄!!你回答我!!小翼她仍然活著,仍然聽得見我們的,對吧!!」

  樂璇看我沒有回答,又轉而逼問沚澄,沚澄有點退縮地看著我,支否以對說:

  「我也同意小果,現在已經太晚了……所以我們先回去──」

  「藝莉醬!!」樂璇轉悲為怒,回頭望向在她身後的藝莉「妳說小翼也仍然活著是吧,藝莉醬妳那麼聰明,妳一定明白的!對吧!?」

  「我、我覺得……」藝莉雙眼熱淚盈眶,憐憫地看著樂璇「我、那個……」

  樂璇又轉而跑到絲明面前:「明明,妳快說,小翼仍然活著!!小翼仍然活著呀!!妳都知道的,是吧?!」

  「小、小璇、你,別、別這樣……嗚,」絲明也被樂璇嚇得哭出了淚「我、不懂、不懂這些事──」



  樂璇跑到森琪面前,將嬌小的森琪一抱入懷:「琪琪!!妳一定明白的,最疼我的就是妳了……琪琪,小翼仍然活著的,對吧……快跟我說、求妳了,琪琪──」

  「小璇……」森琪無力地看著樂璇「小翼她……昏迷了。她什麼也聽不見,感受不到的……妳別這樣,我真的不希望妳這麼難過──」

  樂璇看著森琪,雙眼乍現難以置信的困惑,那如死灰的眼神之下,我們好像是她不認識的陌生人。

  「你們、你們怎麼會這樣……你們真的都不懂嗎……?」

  小翼的確沒有死去,只是看不見甦醒的希望。
  
  我不知道是否如樂璇所說,小翼真的能夠聽見我們的話,也不知道小翼是否仍然有心靈的感受,伴同著我們前進。

  我看著樂璇的身影,突然覺得即使我連靠近她都如此困難,她的世界是我如斯遙遠。



  她一直信奉了十二年的神話是如此哀傷。

  樂璇捂住自己的頭,張開嘴吧,突然發出了無法想象是女性的叫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呃丫!啊呀!怎麼會呀!!!!嗚嗚嗚啊────!!!」

  樂璇用力按著自己的額頭,兩腳痛苦地鎚著地面,雙肩猛抖得整個身體甩動著,像被無形的惡靈附身,嘴裡悽烈地哭叫,那刺耳暴烈的吼叫像要粉碎一切知覺。在她身邊的絲明與森琪也掩起了耳朵,別開頭看法直視如此可憐的樂璇。

  我帶著沉重的心跳,走到樂璇身後,總算抓住了她的肩頭:

  「小璇……妳聽我說,沒事的,深呼吸──」

  「妳現在知道了吧,」靜蜓的聲線卻從我身後傳來「是妳呀,真正害死了小翼的,是妳呀。妳以為陪在她身邊就可以贖罪了嗎?妳以為妳幻想小翼仍然活著,妳就沒有罪了嗎?不是這樣的。阿鈴,是妳當年的任性,令小翼昏迷了……」

  「靜蜓,快住口!」

  「啊呀呀呀呀呀呀呀!!才不是──才不是這樣呀──!!!」

  我回頭喝止靜蜓再刺激樂璇,但沒有用,樂璇再次發難,從我身邊衝出去,撲向靜蜓。這一次我來得及反應,從後趕上去,拉住樂璇的手。樂璇卻竟然用整個身體的力量,撞向我的右腳,我膝上曾經受創的部位產生了劇痛,站不住腳,慘叫著整個人跌在地上。

  「呃呀──!!」

  樂璇聽見我的慘叫,轉頭哀泣地看著我。

  在她的眼裡,我看見了自責、懊惱、無奈、哀求、恐懼、祈願──

  她如此希望自己沒有傷害過小翼,而小翼仍然活著。

  「嗚──!!!是妳這傢伙!!」樂璇瞪向靜蜓「是妳說小翼已經死了!!是妳說的!!!妳根本什麼也不懂──」

  樂璇伸手拉起了靜蜓的衣襟,想將靜蜓再一次拖倒在地,而靜蜓身後就是沒有欄杆的天台邊緣。我急忙忍住腳傷的痛楚,撐著腳站起來,拐著腳跳步來到樂璇身後,用力分開了樂璇與靜蜓的身體,將樂璇強行抱住懷中,防止她再傷害靜蜓。

  「小璇!!快停手!!」

  「你滾開!!」樂璇怒視著我「你們全都不相信我!!你們都不相信小翼!!我要教訓那死阿婷!!她說小翼已經死了!!才不是這樣呀!!你滾開!你放開我!!」

  「小璇──!!」我感到眼晴一片濛糊,喉間乾涸得像撕裂了「我知道是妳傷害了小翼掉下來,我其實知道的。」

  「什麼……?」

  樂璇詫異地看著我,瞪大了血紅得令人心痛的雙眼。

  「我知道……」我動著顛抖的嘴唇「但即使是這樣……我也仍然愛你呀。即使是小翼已經昏迷不醒,即使小翼再也聽不見──」

  「不是這樣啦!!!」樂璇拉起我的衣襟「才不是這樣啦!!你們什麼都不懂!!你們為什麼都不懂呀──啊啊呀呀呀呀!!!!」

  她拉起我的衣襟,揮手想將我推倒,強烈的怒意化為出乎意料之外的力度,令我失去平衡,往後跌了兩步。當我屈曲右腳,膝蓋未復元的腳患又發作了,強烈炎症產生了劇烈痛楚,我拖著左腳,想往後一步,扶住身後的圍欄穩住身體──

  但我忘記了,這醫院的天台並沒有圍欄。

  我右腳踏空,身體從醫院八樓的天台往外掉。

  這一次我再沒那麼幸運,身後沒有恰巧出現的平台,直到著地之前,我的身體不會停止墜落。

  我要死了?

  原來電影﹑小說中都是騙人的,當死亡真正降臨,人不但不會有任何慌張或是恐懼,而變得非常純粹的冷靜,因為你知道這已經無法挽回,心的感覺會變得無比敏銳,瞬間感受到世界萬物的喜怒哀樂,不再糾纏人生的眾多悲歡離合。

  剩下來的,是你最無法割捨的愛。

  「小璇,要得奧運金牌喔。」

  竟然是這句話呀。

  我活了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遺言竟然是一句。

  但也只有這樣,樂璇才會乖乖安份,拋開一切的愛恨,為了參加奧運而不再亂來。

  我來不及看見樂璇的淚眼,也來不及對她最後一次微笑。

  即使親手殺死我的是妳。

  我也仍然愛妳。

  我最愛的樂璇。

  我希望永遠都可以深愛著妳的樂璇。

  無論到哪裡去,我也希望有天可以回去到妳身邊的樂璇。

  我愛妳。樂璇。

  強烈的離心力衝擊著我的身體,把我看見的事物攪碎成無以名狀的輪廓,一種有別於黑夜的黑暗迅速籠罩著我,像要將我身體每一個部份都壓碎,我耳邊響起了空氣被切割的怪聲,我曾經生活在其中的世界,逐漸散落成無限微細的灰燼──


陸零︱Ἴκαρος︱伊卡洛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