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陸︱Ποσειδών︱波賽頓


  她拉起我的衣襟,揮手想將我推倒,強烈的怒意化為出乎意料之外的力度,令我失去平衡,往後跌了兩步。當我屈曲右腳,膝蓋未復元的腳患又發作了,強烈炎症產生了劇烈痛楚,我拖著左腳,想往後一步,扶住身後的圍欄穩住身體──

  但我忘記了,這醫院的天台並沒有圍欄。

  我右腳踏空,身體從醫院八樓的天台往外掉。

  這一次我再沒那麼幸運,身後沒有恰巧出現的平台,直到著地之前,我的身體不會停止墜落。



  我要死了?

  原來電影﹑小說中都是騙人的,當死亡真正降臨,人不但不會有任何慌張或是恐懼,而變得非常純粹的冷靜,因為你知道這已經無法挽回,心的感覺會變得無比敏銳,瞬間感受到世界萬物的喜怒哀樂,不再糾纏人生的眾多悲歡離合。

  剩下來的,是你最無法割捨的愛。

  「小璇,要得奧運金牌喔。」

  竟然是這句話呀。



  我活了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遺言竟然是一句。

  但也只有這樣,樂璇才會乖乖安份,拋開一切的愛恨,為了參加奧運而不再亂來。

  我來不及看見樂璇的淚眼,也來不及對她最後一次微笑。

  強烈的離心力衝擊著我的身體,把我看見的事物攪碎成無以名狀的輪廓,一種有別於黑夜的黑暗迅速籠罩著我,像要將我身體每一個部份都壓碎。我耳邊響起了空氣被切割的怪聲,我曾經生活在其中的世界,逐漸散落成無限微細的灰燼。

  我身體裡的記憶也開始灰飛煙滅,在我的眼前像淚水般急速逃竄,從我的出生﹑我父母把我抱在懷裡﹑我姐跟我第一次打架﹑我上學了﹑我的初戀﹑第一次進入女生的身體﹑第一次分手──



  然後,我遇見了她們。

  如果世上有神,如果可以的話。

  唯有關於她們的記憶,我希望可以至死不渝。


Ω

  我已很久沒有看海了。

  生活在城市裡,很容易就忘記了海洋的存在,忘記了海洋難以描述﹑深藍色的水面,像天空一樣無邊無際,彷彿延伸到世界盡頭那麼的廣闊。

  如風的海潮聲,乘著海浪而來的海風。



  「嗚嘩~~~~好舒服哦~~~~~」

  沚澄從馬路上看見海邊,便踏著鮮紅色的拖鞋細步跑向海邊,她身上穿著純白色的長紗裙在風中揚起,像一片飄動的陽光。

  行人路邊都種了熱帶植物般的喬木,沚澄雙手靠在的石壆上,在樹幹之間探出頭去,定睛看著人工石崖下方的沙灘及海。她伸出頭,半個身子懸在半空,昂首呼吸著空氣中迎面而來的海腥味。我上前挽起她的腰間說:

  「要掉下去了呀。」

  「才不會呢。」沚澄回首微笑,金棕色的長髮拂著她的嘴唇。

  我們從路邊上沿著斜路與樓梯往下走,步上海灘的瞬間,被太陽曬溫暖了的沙粒沾上了我們的腳丫與腳板。沚澄用拖鞋在沙面上大力踩了幾個足印,蹈起了幾陣輕沙,看著矇糊不定的鞋印,她便像孩子般淘氣地笑了:

  「我真的好久沒有到了海邊了,哈哈哈哈,我們去玩水吧!!」



  我在沙灘上找了個角落,將旅行肩包收在不起眼的雜草後,然後便被沚澄拉著手,衝到海邊,潮湧著的海水淹沒了我們的腳踝,泡滿了海水的軟泥像軟體生物般包圍著我們的腳邊。

  「呵~~~~~!!!」

  沚澄挽起濕掉的裙擺,揮腿向我踢出水花,水花像碎裂的晶石般飛濺到我的身上,弄濕了我的短褲與T恤。

  海邊除了我們之外,就只有好幾個遊人,看衣著都是附近的居民。始終這個海灘比較偏僻,要轉兩三次車才到,加上現在還是春季,天氣悶熱但不炎熱,又不是假日,沒有多少人會想要到沙灘吧。

  當我看見沚澄那少見充滿童真的臉,又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我揮起腳,大力踢向水面,一大蓬水花撲向沚澄。

  「哎呀!!!!」

  沚澄笑著想閃開,卻躲避不及,白紗裙濕了大片。她接連反擊了好幾次,但她的細腿往我踢來的水花實在毫無威脅性,然後她便挽起背上的長髮,扭出過多的海水,她看了看身上的長裙,發現都已經濕了一大片,身上預先穿上比基尼都已經若隱若現了。

  「都濕透啦,還是脫掉好了。」沚澄說。



  說著沚澄便彎下身執起裙擺,像翻動卷簾般捲起長裙,從肩上將捲成甜甜圈般的長裙脫下來,連同一對拖鞋一起交給我。她身上穿著白色的比堅尼,布料的邊緣有鮮紅色的針織襯線,兩片三角半承托出漂亮流麗的胸型,細腰長腿都上沾了水光,雖然膚色不可能比布料更白,但在春日的陽光下,沚澄白嫩的皮膚,還是綺麗得似是晶瑩剔透。

  「好看嗎?」沚澄展示著她身上的比堅尼。

  「非常好看,」我反問「不是說要裸泳嗎?」

  「才不要,」沚澄取下手腕的橡膠圈,將長髮綁成方便游泳的雙馬尾「光禿禿在海裡游來游去,不就像被丟進海裡的垃圾一樣嗎?」

  雖然沚澄早就說過不喜歡裸泳,但我還是再次思考著她的比喻。

  「你不游嗎?」沚澄綁好頭髮,已準備好在海裡一展身手。

  「不了,我泳術沒那麼好,也未在海裡游過,」我回答說「我在旁邊顧東西就好了。」



  「是嗎?那我去了。」

  沚澄甩動著手腳,稍為做了熱身運動,跟我輕輕親吻過後,便轉頭投身到海水裡去,用自由式划動起來。

  今天海浪不急,春風徐來,沚澄沒幾下便順游到海灣中心。整個海平面像一片柔順的絨布,沚澄遠看像一根白色的縫衣針,裁開了這美麗的布匹,遺下一痕白沫。

  我回到沙灘上坐下來,在沙灘上鋪了竹席,從肩包中拿出沚澄抹身用的毛巾,也清理了自己腳上的泥沙。我望著沚澄在海水暢泳的身影,也許是距離感所產生的錯覺,她游得比在學校泳池裡更快了。

  無所事事的我從背包中拿出罐裝啤酒,拉開拉環喝了起來,因為不是剛冷好的,所以喝起來有點溫暖,但在悶熱的春天裡,一口啤酒還是能夠清除身心的翳悶。藍天積蓄了不少白雲,間或透露著陽光,落在海面上閃成點點的粼光。

  上一次看海是什麼時候呢?我真的已經忘記了。

  我記得有好幾次,我跟樂璇﹑藝莉好像說好了要大伙到海邊去玩,可是最後還是因為各種事情而沒有成真,近日又要處理奧委的事情,大學的學業也不能放著不管,要全員集結的機會就渺茫了。

  倒是上禮拜,沚澄說想我陪她一天──其實我隨時都可以陪她一整天,她這樣說反而顯我冷落她了──我問她要去哪裡,她想了想,便說:去海邊吧。

  我們選了一個人跡罕至的小海灣,這裡甚至沒有救生員,附近也只有老舊的渡假屋。沚澄預先穿好了比堅尼,像久未放風的小孩,從出發到車上到來到海灘,都像重獲自由那麼興奮。

  在世青賽當中,沚澄雖然只是湊湊人數的預備軍,但她大概也會有壓力吧。而且,我們認識雖然不算久,但只有我倆私下約會的日子,實在少之又少。啊,開後宮就是有這種煩惱。

  我望向海面,沚澄己從自由式換成了背泳,她宛若睡著了一樣躺在海面上,雙臂划動著海水,閉上了雙眼,她一定幻想著自己與整個海洋都融為一體了吧。

  上湧的酒精催谷出我舟車勞頓後的疲憊,帶著睡意地的我在草席上躺下來,閉上眼晴,天空在我的眼縫縮成了一道小裂縫。我用手臂墊著頭,聽著海潮聲,睡著了──

  ──我好像做了個夢,夢見了她們。

  ──夢見了在各個時空之下,那經過我人生的她們。

  ──啦啦隊一躍而起在體操場上落地、老榕樹掛著藍色的星空變成一株壯麗的聖誕樹、在櫻花色的海岸綻開的日式燈籠、燃燒的白色的天空……

  ──喂、小果……

  「喂喂,起床啦,你怎麼睡著了,如果我溺水了,要等你來救我呀。」

  有人搖晃著我的身體,我發出深沉的呼息,驅散身體中的睡意,睜了睜迷矇的雙眼。我先是看見一對修長的美腿,滿身濕透的沚澄站在我身邊,用毛巾抹乾腰上的水份,然後便用毛巾把自己包裹起來,屈膝坐在我身邊。

  「我餓了哦。」沚澄搖了搖我的肩膀。

  「是是是~」

  我應答著,從肩包中拿出預備好的麵包三文治與冷盤食物。我用叉子戳起了香腸,遞到沚澄嘴邊,她張開嘴咬去,嘴嚼起來,吞嚥以後,便又向我「啊───」地張開嘴。我便一邊喂她食物,一邊自己也開進食起來。

  「如果我跟小璇一起掉進水裡,你會救誰?」沚澄咬著手中的三文治。

  「妳也會問這種老掉牙的問題呀,」我笑說「當然是小璇把妳救起來呀,她泳術比我好太多了。」

  「說的也是,小璇是我碰過泳隊以外,最會游泳的人」沚澄抹了抹嘴角的芝士醬「那麼,如果是我跟藝莉醬一起掉進水裡呢?」

  「妳要每個都問一遍嗎?」我失笑說「不過……藝莉醬泳術好像不太好?搞不好要靠妳去救她。」

  「怎麼這樣,」沚澄氣著用拳頭推了推我的身體「你就不會回答『先救你嗎』?」

  「我一定會救澄澄的,」我說「雖然我知道妳從未遇溺過。」

  「真是的~」沚澄吃完了三文治,喝起了瓶裝綠茶「如果你就只有我一個女友,看你還敢不敢這種態度。」

  我聽見這句話,倒是令不自覺深思起來。

  如果我只有沚澄﹑如果我只有藝莉﹑如果我只有森琪﹑如果我只有絲明﹑如果我只有鹿儀﹑如果我只有雨薇﹑如果只有戀音﹑如果我只有伶馨──

  我的人生又會怎樣?

  「小果,」沚澄手裡握著綠茶,靠在我的肩頭上「我跟你說一件事。」

  「怎麼了?」我抱起了她披著毛巾的肩頭,撥去她耳朵上的海沙。

  「阿軒前陣子有來找我,」沚澄低著頭說「他說,想跟我重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