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貮︱Ηρόστρατος|黑諾斯達托斯


  我打開佛堂的門,明淨的晨光之下,芬芳的檀木香樸鼻而至,她果然端坐在佛壇之前,仍然穿著正裝的巫女服,閉眼默然冥想。

  「你怎麼知道妾身在這裡?是侍女們跟你說的嗎?」

  戀音身體紋風不動,只是張開雙眼,往我看了看。

  我來到她的身後稍遠處,在清擦得發亮的木地版上坐下來:「不,沒有任何人跟我說。我剛才一覺醒來,只是覺得妳會在這裡,結果妳就真的在了。如果妳在……忙的話,先不用管我。」



  接著戀音好一會沒有說話,也沒有頌經敲經之類,良久維持著正坐的姿勢。

  我看著戀音的背景,清澈的陽光照曬在她穿著巫女服的背上,那種衣料的雪白純淨得完美,比白紙更平滑、比雪更柔順,我第一次看到如此舒服的白色。

  「您們昨天睡得好嗎?阿鶴有招待不周嗎?」

  直到連我幾乎也進入冥想的昏沉裡,戀音才轉過身來,對我點頭說。

  「非常好,」我回答說「我們自己住的酒店都沒有這麼好的料理,溫泉也很舒適,我想大家也休息得很好。」



  「那就好,」戀音漆黑色的雙眼凝看著我「你來找妾身,有什麼事情嗎?」

  我仔細想著各種言辭,與戀音很典雅的精緻面孔對視著,她似乎不介意我突如其然的沉默。我們相對無言了片刻,我才終於說:

  「可能這個問題有點失禮,如果有冒犯的話,請妳告訴我──小戀,請問妳有談過戀愛嗎?」

  戀音的臉上浮現出比瓷器的裂紋更難察覺的彊硬,她與藝莉極為相似的眼眶以微量的幅度輕皺:「……什麼意思?」

  「就是我字面上的意思。」我對她說「我想知道,小戀妳之前的戀愛經驗。鑑於我們之間的肉體關係,我知道我並不是妳的第一個男人,那麼,我可以假定妳有談過戀愛?」



  戀音的表情需要維持著帶著穩定的優雅,可是我總覺得她的雙眼變得更深沉。

  「既然你已經假定了,為什麼還要來問妾身呢?呵呵,是因為妒忌嘛、客人──」

  我揮起手,打斷了戀音那瞬間生成的藝妓演技。我說道:「不為什麼,只是我想知道而已,我對這種事情其實不太在意。妳現在看見我所有的女友們,無一例外地我不是她們的初戀,藝莉醬也當然不是。」

  戀音有點歪起頭,似乎無法理解我的話。我繼續說下去:

  「我恐怕的是,」我注視著戀音「我不但不僅會是妳的初戀,而且,假設我是妳的男友……將需要與妳的妹妹藝莉分享。」

  戀音浮現出一抹冷笑,拿起巫女的小掩了掩嘴,才說:「呵呵呵……客人先生。妾身是『戀泥棒』(戀愛小偷),你的心果然被妾身偷去了。妾身實在感謝你的專情與投入。不過呀,什麼男友不男友的,這個對我們身為藝妓來說,不過是花街弄巷的怪談罷了,既無初戀,談何分享。」

  戀音那細膩婉轉的京都口音如歌謠般流轉,我鎮定心神,繼續說:



  「小戀,妳失去的已經有夠多了。」

  戀音沒有接話,只是再次無言的注視著我,然後我再說:

  「作為藝莉醬的男友,作為妳口中的『客人先生』。不論是為了藝莉醬、或是為了妳自己──不要再讓我們失去妳,也就是小戀妳自己了,好嗎?」


Ω
  
  樂璇站在樹蔭之下,碎裂的陽光照著柔軟的烏黑頭毛,聽完我的想法後,她幾乎不用思考便說:

  「嗯,這是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結。」

  「啊?」



  我無法相信有一天我竟然會聽不懂樂璇說的話,不是因為她太過胡來,而是我真的知識量不足而聽不懂。

  「俄狄浦斯情結、Oedipus complex。」樂璇裝出專家般語氣說「這是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重要理論之一。大概的意思呢,就是我們對於自己同性或異性的父母,會有天性近乎情慾及動物性的情感,兒子對母親會戀慕、對父親會競爭仇視,這種情緒在成長的過程中,會因為我們的經歷而形成複雜糾結的潛意識,進而成為我們的心理動力,再影響我們成年以後,乃至終其一生的行為模式。」

  「慢著!」我舉手打斷樂璇的話「妳是從哪裡學來這裡東西的?漫畫裡面嗎?」

  樂璇對於我的質疑,卻大大的張起詫異的雙眼:「你這是什麼屁話啦?妳連自己老婆的本科是什麼也忘記了嗎?我可是心理學系的學生呀?」

  我的胸口彷彿被大炮重擊了一個大洞。對,樂璇是心理學系的學生!我完全忘記了這一點。樂璇嘲弄著於我恍然大悟的神色:

  「喂,這一點在故事的第四章<肆︱Πίστις ︱皮士緹斯>裡面就已經提到過啦,是不知道多少個章節之前的人設伏線了,你回去重看吧。嗚哦,老公你真的變笨蛋了,笨得成為了人型射精兵器了。」

  「……作者弄這麼一個伏線出來,就是為了吐糟我嗎?」

  樂璇綻露出得意的笑容,解釋說:「也不是啦,我們這段對話是2024年修訂版新加進來的,作者柚木重寫戀音的故事之前,也沒有想到過一點。所以你也不用太有壓力。」



  「嗯,好吧,」我點頭道「這樣我稍為釋懷了一點。」

  「總之呢,」樂璇一邊戒備地看著樹後,一邊跟我解釋說「所謂『俄狄浦斯情結』是指我們與生俱生對父母的情緒,會轉化為我們日後的思維模式,而且會涉及所有的對象。比如說呀,很多男生都不喜歡父親對吧,那就會影響到你對於長輩啦、老闆啦、地位比你高、權力比你高的人啦也一概討厭,亦會影響你對工作、權位以至家庭位置的態度;而如果你那麼不幸,有一個你不喜歡的母親,對於你的女友啦、你的姐姐啦,女性朋友啦、甚至所有親密關係,都會有一種很深層的排斥。」

  「那似乎我跟母親的關係很正常。」

  「不一定喔,」樂璇說「你有那麼多女友,反而可能代表你習慣了過份付出,習慣了把其他人難題抱上身,其實你沒有得到岳母大人很好的照顧,而是你在照顧岳母大人──當然,這只是理論啦,後來也有很多科學研究啦、心理學理論啦,去反駁Mr.弗洛伊德的見解。事實上人的心靈真的沒有那麼簡單。」

  我從樹叢間望向獨自站在後院的鹿儀,問道:「那麼這跟小戀的事情……」

  「那死戀音嘛,」樂璇吸了口氣說「如果套用俄狄浦斯情結的模式也可以解釋,不過因為她的家庭狀況呢,會有點複雜。她對於父親、也就是藝莉醬的父親的感情,可以是雙重性的,非常痛恨又非常渴望;至於對她的母親,也是一樣,既尊敬同時又暗裡怨恨。」

  「等一下,這怎麼可能,」我皺起眉頭「小戀會怨恨她的母親……?」



  「噓,靜一點,她來了。」


Ω

  鹿儀一個人站在後院中,將棒球棍立在雙腿之前。

  戀音一個人悠悠地走近,說:「鹿儀小姐,今天是你來做利誘呀。妾身想他們這招已經用爛了,沒想到你還願意配合。」

  鹿儀脫下了外套,只穿著白色露腰背心與牛仔長褲,她揮起棒球棍輕敲手掌:「不知怎的,我就是想會一會妳,試一下跟你單挑,看看誰會贏。」

  戀音轉起腳步,留意著周遭的景物:「唔……讓妾身想想,她們會埋伏在那裡呢?那邊的樹叢嗎?我看塔樓後面也很有可能,樂璇小姐是主力,應該不會那麼容易現場,應該會在那邊較遠處的後院林中吧?如果妾身有破綻,衝上來的,應該是絲明小姐、森琪小姐,以及雨薇小姐嗎?」

  鹿儀沒有透露任何表情,只是抿了抿嘴:「不知道呢。」

  戀音雙手交叉向前,擺出一個駕勢:「那麼,既然鹿儀小姐妳賞面,就開始吧。」

  鹿儀凜然的臉上呼了口氣,揮著棒球棍在戀音面前開始踱步,繞著戀音的身體轉圈,然後戀音一樣動著腳步,提防著鹿儀。

  鹿儀大概繞著戀音轉了一個半圈,突然就箭步上前,棒球棍從上而下,猛力砍向戀音。

  「嘩!鹿儀小姐,你是真的想殺了妾身啊──」
  
  戀音閃身躲開,鹿儀的棒球棍砍在石地版上,發出厚重的沉響,一擊落空,但鹿儀沒有停手,腳步轉過去繼續用棒球棍揮向戀音的胸口。

  「喲~」

  戀音這次卻不避不躲,她身子迎向鹿儀一挫,輕喝一聲,雙掌舉向鹿儀的腰腹,鹿儀驚呼著,身體已被戀音借勢翻側。她重心不穩,整個人摔倒在地。

   「嗚呃──」


Ω

  「鹿儀──!」

  我驚叫著想衝出去,卻被樂璇拉住手臂。

  「你別吵了啦。」

Ω

  鹿儀摔了個人仰馬翻,她搖了搖頭從地上站起來,檢起掉在身邊的棒球棍。她拍了拍手臂的塵土,問道:

  「呼~這是什麼?柔道嗎?」

  「對喔,」戀音鬆動起柔軟的肩頭「妾身從小已是柔道黑道三段了。」

  「……」鹿儀皺起眉頭「怎麼那傢伙身邊就沒有正常一點的女生呢?」

  (「乞嚏-!」)

  「包括妳在內嗎?鹿儀小姐?」戀音隨意地翻動玉白的雙掌「順帶一提,妾身從小就練習各種傳統的日本技藝、包括柔道、忍術體術,空手道唐手、劍道、弓道、舞蹈、書法、三味線、廚藝,妾身也真正的職業巫女。鹿儀小姐,妳怎麼看?」

  「我是不懂得這麼多,」鹿儀回答「可是我聽起來,妳的日子一點也不好過。」

  「這可是身為武家女兒的必要負擔,是尊貴的重量。」戀音說。

  「我還是不懂得那麼多,」鹿儀搖頭「再來一次吧,我的勾玉還在呢。」

  戀音擺出好奇的表情:「嗯哼,鹿儀小姐跟昨天不一樣呢,看來好幸福喔?還是說……昨天晚上跟客人先生處得很好?」

  鹿儀忍住臉紅的本能反應,她瞇起眼晴說:「所以妳昨天晚上在偷看嗎?」

  「呵呵,」戀音開懷地笑了「沒有啦,這是女人的直覺,結果猜對了。嘩──!鹿儀小姐妳也太奸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