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白天的京都像一場永不結束的緩慢神祭,那麼晚上的京都就像銅鏡裡的倒影,澄澈平靜卻帶幾份不真實。

  藝莉換起了運動服加大風衣,我騎上旅館借來的單車,抓好平衡,然後藝莉坐在後椅,緊抱我的腰間。

  我們在無人的京都街頭前行,河野町的街道切割出狹長的夜空,略帶著藍色的街燈掠過我們的身上。

  我們是偷偷出來的,因為如果給樂璇她們知道了,那麼她們又一定會說很危險,可能被戀音抓走之類的。

  不過藝莉卻說,如果戀音有意在這時候加害於她,那麼就不會放她放得那麼乾脆,又不會說出那下毒的威脅。



  我們從旅客的後街繞出到四条通,依著藝莉的指示轉向新京極商店街的方向,商戶差不多全都關門了,大道兩旁只有夜歸的行人。

  我沿著大街往烏丸站的方向前進,藝莉一路沒有說話,只是緊抱著我的身體。

  「啊……到了,原來就在這裡,我從來都不知道呢。」

  距離沒有比我想象中遠,我只騎了大概十分鐘左右的單車就到了。我們下子車,把單車停泊在路邊鎖好,我疑惑地說:

  「是這裡嗎……?我們好像之前有經過過呀。」



  我們身處在四条通路邊的一個路邊神社前,名叫「八坂神社御旅所西御殿」,實木色的構造,傳統的神社簷頂,那當然不像八坂神社那麼熱鬧宏偉,而更是一個開設在路邊的商戶。不過京都有眾多就這麼簡單設在路邊的小神社,是自古以來京都民間留下來的遺風吧。

  「我不是要找這西御殿,而是……這邊『冠者殿社』。」

  藝莉牽起我的手,來到神社的邊旁,我才發現那裡竟然一個深棕色的烏門,非常不起眼的外觀簡直像是隱藏秘道的入門。

  藝莉走進鳥居裡,面前是一列禁止內進的木柵,而木柵後有一個小空間,那裡面有供奉著一個古老深色的神龕。

  藝莉與我並肩站著,默然靜思了片刻後,便伸起手,對著神龕拍起掌,用典型的日式神道禮儀,低下頭,閉上眼,祝禱起來。



  由於我不懂得這儀式,也不敢亂模仿,便只是合什起來,試著排淨心思,也闔了闔眼靜禱。

  直到藝莉再次拉起了我的手,然後她對我說:

  「這是阿姨──小戀的母親,以前跟我提過的神社,她說她會到這邊參拜……那時候,我不知道阿姨就是我父親的情人,更不知道,原來小戀就是……我的親姊姊。」

  藝莉看望著神龕說,那與黑夜幾近融而為一的木製設置,彷彿就開啟原始的時光隧道,將藝莉帶回她的童年。


Ω

  「我想,小時候的小戀,也一樣不知道她自己的真正身份。她也以為她的母親,是來照顧我們家族的家傭吧。大家都是孩子嘛,哪會想那麼多。」

  我與藝莉沒有再騎上單車,而是沿路走回去旅館,快到旅館附近之前,我們不覺又繞了一點路,下了階梯來到鴨川河邊。



  鴨川河畔沒有路燈,前方遠處是四条大橋附近的旅館及商戶,在夜風中亮著搖曳的殘燈。不捨晝夜的鴨川清脆流動,為藝莉的童年回憶添上靜謐的氣息。

  「小戀小時候比我活潑很多,老是拉著我跟她一起玩,她最愛就是捉迷藏,而且身手又敏捷,腦袋也好。她與阿姨也總是說著京言葉,這也是為何我現在也能理解京都人的口音。」

  我們在河畔坐下來,藝莉挽緊我的手臂,靠在我的肩上。

  「我記得自我出身以來,小戀就在我的家了,她才比我大幾個月吧。這麼想起,阿姨跟母親,懷孕的時間應該是相近的。唉……這麼一想,雖然我知道我爸年輕時就是那副德性,但果然開後宮的男人都不是什麼好鳥呀。」

  這時我感到藝莉的目光正向著我,我回望過去,即使夜色深重,我仍然看得見藝莉的笑容。我只摸了摸她的頭髮說:

  「終於看見妳認真的笑了。」

  藝莉略呶起嘴尖,抽了抽鼻頭,又抱緊我的手臂說:「所以小戀跟我是一起成長的,她總是叫我『阿藝』,這你已經知道了吧。我們一起學習各種語言,一起玩著各種遊戲,直到7歲還是8歲左右吧。我不太記得清楚了……有天我回到家裡,就發現小戀跟阿姨離開了。

  「我去問我爸媽,小戀呢?小戀去哪裡了?我媽沒有回答,我爸只說她們回京都了。我又問……那小戀會回來嗎?我爸卻板成臉跟我說,『哪知道呀』。對了,我爸對我很嚴厲,但很少認真罵我或是生氣的,那是我少數幾次感到我爸的怒氣,我就不敢再問了。



  「後來小戀一定沒有再回來,我有問其他的傭人,他們都不太清楚,都說不知道。我們家裡因為大家族嘛,家人成員與管家傭人本來就多,有時候又會有親戚來我們這邊借住渡假的,所以不同的人也總是來來往往。小時候的我,過一兩個月很自然就淡忘了。就算長大後再來京都旅行,也沒有想到要找一位超過十年沒見的童年玩伴。」

  藝莉目前所說,大致都跟戀音對我說的相刎合。我問道:「妳從來沒有懷疑過小戀的身份嗎?或是妳父母有透露什麼……?」

  藝莉垂著臉搖起頭:「我有幾次見過我爸跟阿姨在說話,都說得有點氣沖沖的,我自然就不敢多問。至於小戀,她也沒有留下什麼地址、信件給我,我們連一張合照都沒有。我上了兩年小學以後,又跟爸媽搬到東京去了,老家的事情就忘記得更快。我是偶爾會想起小時候有一位玩伴叫小戀啦,也記得有一位來自京都的阿姨,可是怎麼會想到她們有這種身份。你記得我說過吧,我本來就不擅長應付京都人,我說的……就是小戀與阿姨呀。」

  藝莉的確不只一次提過京都人的性格跟一般日本人不太一樣,也不太容易相處。我接著道:

  「所以戀音母親去世的事情,妳也完全不知道嗎?」

  藝莉用深沉地搖起頭:「完全不知道……我爸完全沒有提及過。可是,你也要明白,身為大家族的當家,很多事情只能埋在心裡。我……只能這樣替我爸辯解了。」

  「妳要小弟以後該怎麼會面這位未來岳父呀……」我故且打趣說。



  「你就先想如何面對妳老婆突然多出來的姐姐吧。」藝莉說著,又擺出尖酸的目光「而且你們都有肉體關係呢,兩姊妹都給你弄到床上去了……」

  「關於這一點,請先簡單略過。妳先繼績說完小戀的事情。」

  我擺起手,忍住不說出「姊妹丼」這個詞語。藝莉哼了一聲,抱緊我的手臂續道:

  「老實說,阿姨對我沒有很壞,沒有恨我也沒有故意冷待我之類的,只是脾氣也跟小戀一樣,偶爾會有點野蠻放肆。但也許是我跟小戀到底是玩伴吧,我也會好奇問她京都的事情,她也跟我說過不少京都的事情,包括剛才我們去的『冠者殿社』,她就說……那以前她當藝妓的時候,常去參拜的神社。她說,到那邊去,可以求眾神原諒女人的情感謊言。」

  根據藝莉接下來的解釋,大概是這樣的:因為藝妓要討好男人,所以少不免要對男人說些不實的情話,甚至要靠各種甜言蜜語迷惑男人等等,所以定期就會到「冠者殿社」求眾神原諒,洗淨自己暪騙感情的罪。久而久之就成為在花街工作的女性,除了八坂神社以外最常去的神社。

  「當我從小戀口中聽見阿姨過世了,我第一件想到的,就是要去神社祭拜她的靈魂,然後就想到冠者殿社。我不知道這神社沒有安慰死者的能力,但……我希望有吧,我希望阿姨走了……也不要再那麼寂寞,不要再恨我爸了。不論是誰騙過誰也好。」

  藝莉說著又鼻酸起來,聲音也顯得哽咽。我伸手擁實她肩頭:「如果小戀的母親知道的話,她一定會感謝妳的,藝莉醬。」

  藝莉擦了擦眼角,說道:「說來也很神奇……那天我肚子昏迷後,最後的記憶是醫院裡矇矇糊糊的白光燈,醒來以來,就發現自己身處在陌生的古宅裡,當小戀一進來看我,我就認得了。相隔了那麼多年,我還是脫口說出『小戀』。



  「她對我完全沒有不禮貌什麼的,只是說起她自己的身世,她離開我家以後的狀況,阿姨在幾年前過世了……然後,就是要我跟她一起合作,要由她武家為首的京都集體,重新興起武家的地位,如果我拒絕,那麼……她也不會對客氣。

  「而且她說,我所有的一切,本來就是她跟阿姨都應得的。」

  然後,藝莉再沒有說下去,只是低著頭,把頭埋在雙膝之間。

  我也沒法再說什麼,只是抱著在三月寒夜唯一溫暖的藝莉,暗自思量過後,還是決定問:

  「藝莉醬,關於小戀要下毒那件事……如果妳還沒有答案,可以先不用回答,但如果──」

  「我已經想好了。」藝莉抬起頭看著我「我早就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