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久以後,她才終於跟我說的事。

  也許因為那正是盛夏最酷熱的日子,我們都懶得出去。我便在她家裡的露台上乘著涼,不經意發現露台旁的相冊,隨手打開來看,才發現她十六歲時候的模樣。

  穿著中學生校服的她,簡單像是剛從河溪裡淘出的原石,就算未經打磨,才看得出那份非比尋常的光茫。

  喂,你怎麼擅自打開人家以前的相薄呢?

  這很可愛呀,不是嗎?我望看剛從廚房裡拿出冷飲的她。



  哎,我以前就最討厭你的這種男生。看見我漂亮只會說我很正,身材很好,很漂亮,我只有外表嗎?不是吧。嘖。

  如果有一件事十數年來都沒有變,那就她那聲「嘖」。我肯定她從十六歲時的時候到現在,也是說著同一聲的高傲不屑的「嘖」。

  說起來。我望向在我身邊坐下的她。妳從不說以前中學生的事情呀,不免有點好奇。

  她用明知故問的冷眼看著我,喝著冰涼的碳酸飲料,烈日在她的皮膚燒出汗珠,她仍然是那麼性感。

  你不是都知道了嗎?那男人的事情。



  我是說,再之前的,就是妳成長的時候。

  她伸手遮在眼前,在陰影看著被烈日照曬的城市,然後說——

  如果偏要說的話,那時候、就是你在看的那相薄裡的那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很不一樣了吧。你說我高傲也好,自命不凡也好,我就是知道我不一樣,不但你們男生最在意的身材有夠好,而且更長得足以成話全級話題的漂亮,成績不壞,也會辦活動。還有呀,你們這些男生那時候在我眼前裡,根本就是白痴,一股勁的來追我,那些眼裡只看著我胸部的不說了,有更多人只是要靠我來成就解鎖吧。嘖,你說我自以為為?你們這些男生才自以為是啦,以為我是你的女友就夠了嗎,以為追到我就是人生高峰了嗎?

  高中生嘛,大家都是這樣。我嘗試插嘴說。

  那我就不是呀。她瞪了我一眼。我至少肯定我跟其他人不一樣,那就是就算我也一樣自以為是,我有自信我的自以為是也比其人有價值。我想要的,是高中生都做不到的事,而我更想有人跟我的想法一樣,能告訴我可以怎麼做,所以我才……



  我握起了她的手。

  她望向我,笑容上那份英氣不但從末褪色,而且更臻成熟迷人。

  所以,她笑著對我說,你那時候很非常過份呀。真的。

  我知道呀,我回答。所以我才說,我會用一輩來對妳致歉。


Ω

  「璇姐!妳先走!」
 
  「可﹑可是──!」



  「別浪費彈藥了,快走!!」
 
  拳擊隊保護我們衝出赤軍的圍陣,可是赤軍人數太多,勢孤力弱的拳擊隊員被拉開抓捕

  看來鹿儀應該完全放棄了所有部署防守,全軍盡出,如無意外,我們的大後方也可能兵臨城下。
 
  「璇姐!一定要贏呀!」平頭大哥用黑熊似的背肌抵檔敵軍的進逼,喝著道「成立體育部之後,要告訴全世界!我們拳擊隊,是為了榮譽而戰,不是只有蠻力的好戰野獸!去吧!為體育部而戰!!」
 
  我握著樂璇的手,終於衝出了混亂的林間。樂璇用手臂擦著眼角的淚水。

  我們大概是來到商學院最邊緣的位置,我拉著樂璇,立刻拐進學院大廈之間的空地,先找了個陰暗處匿藏著。
  
  「嗚……嗚……我……老公……嗚……」
 
  樂璇拉住我的胸口啜泣。我早慣了她平常的情緒起伏,但也是第一次看見她哭得如此痛心。



  我輕輕抱住樂璇,安慰著她說:「沒事的……我們、我們還可以作戰下去。」

  儘管我自己這麼說了,但看來我連自己也無法說服,更別說是樂璇,她拉著我胸前外套:「為什麼,為什麼我們這麼努力了,還是……還是會這樣……我們會輸嗎……老公?我們……怎麼辦?」

  我們再一次算錯了鹿儀。

  鹿儀前一晚被我們反撲後,很可能猜度到我們會乘勢追擊,而且會穩步推進,就打我們開始第一波行動之後,立刻全軍盡出,攻擊我們所有佔領地。

  我不能說這是異想天開的戰術,應該是說是我們太少看了鹿儀氣魄。她一夜之間就捲土重來,以莫大的士氣擊潰才剛站穩陣腳的我們。

  現在我們兩位主將在前線被逼得逃竄,就算森瑤守得住營地,主將也只剩下了她一位,那我們花了一個晚上得來不易的軍心,一下子就被擊碎得體無完膚。

  「無論如何,我們、我們不能放棄!」我咬緊牙關對樂璇說「瑤瑤一定沒事的,而且也一定有對策,我們只能堅持下去——」



  是腳步聲。

  「找到了,在這邊!!」

  我看見啦啦隊的隊員在視線的另一邊出現,我拉住樂璇的手,往另一邊飛奔。

  我們會輸嗎?別開玩笑了。

  不是我們不會輸,是我們不能輸。

  不只是因為體操隊,不只是因為體育部,更因為——


Ω



  「妳怎麼會走到這裡來……妳在看什麼?不冷嗎?」

  我入讀大學那麼久,才第一次來到體育館的天台。

  絲明披著一張厚重的金棕相間的鄂圖曼風格針織毛氈,站在天台中央,一動不動,抬頭看著這寒夜的天空。

  「明明?」

  我們一邊準備著物資,卻發現絲明不見了,我傳了短訊,她才跟我說她在天台。我走上來了,叫喚著她,她卻抬著頭半著張口,似乎聽不見我的呼喊。

  絲明就像一具栩栩如生的雕像,她的皮膚又嫩白得吹彈可破,包覆這片金色風格的針織品,倒像不食煙火的聖職者。

  我試著拉起她的她,再叫了一聲:

  「明明?」

  「嗚丫丫丫丫丫丫丫~~~!!啊、是、是你、丫……呼……呼……」

  當我的手觸碰到絲明,她卻像被無形的雷殛所擊中,全身渾然抖震然後尖聲驚叫,我趕忙抓她的雙肩,她才回過神來。

  「好啦,」我在夜色中看著她那驚恐的臉,偷笑說:「妳到底做什麼。」

  「我、呼……」絲明吐息著「我在看……星星。」

  星星?絲明說完用指頭指向天空。我也不覺抬頭看去——

  是星空。

  夜藍的天幕下,綴飾著數以十計、或百計的星星,或明或暗,或隱或現,雖不燦爛仍然清晰可辨的星光。

  絲明握住我的手,透激的雙眼看得目不轉睛。我問道:「妳會看嗎?」

  「嗯……」絲明低下頭看著我「因為、因為……以前在孤兒院、夜裡……沒事做……又、又再鄉郊……書裡、書裡也有說星座……」

  「是這樣呀,」我點點頭「我這城裡長大的孩子,對這些可是一竅不通。」

  絲明垂了垂眼睛,紅起臉來,靠近我的手臂,然後雙手同時牽起握住我的手掌,舉起來,指向星空。

  「這裡、這裡……是最好認的、獵戶座、那是……腰帶……然後……這、這邊是雙子座、那、那有點、那像『H』的……這、這顆……最亮的、是天狼星……即是小、小犬座……不過,有點難看到……」

  我其實完全聽不懂,也無法想象那公元前先哲以點與線構想的浩瀚體系,但絲明卻流暢地運用著我的手指,像引導著圓規的尖端,勾劃光年以外的無形軌跡,描繪出她眼裡的神話星辰。

  「這、這裡也有……我喜歡的……天貓座……冬、冬天才有、但……很難得出來……」

  絲明放下了我的手,雙手卻仍然抓緊我的手心。我照樣輕撫著的臉頰,梳撥著她的金髮:「好漂亮呢……想不到我們學校也能看到那麼星星。」

  「這、邊也能看、看到星星……但沒有、沒有孤兒院那麼多,在孤兒院、夏、夏天的時候、能夠、能夠看到銀河……」

  我拉緊絲明的毛毯,卻感到她的手心在顫抖著。我說:「妳冷了嗎?還是害怕?」

  「我、我……」絲明低著眼「我都是……我、我明天、會、會努力的……」

  明天就是決戰了。絲明將會擔任主將及通訊負責人,她的電腦技術十分出色,可以同時處理大量數據及信號,再向我們實匯報情形。

  「沒事的。」我抱住絲明的身體,輕輕吻著她的嘴唇「我們所有人都在,一定會盡全力保護妳的。」

  絲明雙唇微動,卻搖著頭說:「我……我不、不想給大家保護、我……想要、想要保護大家……小果、你也是、我想、我想保護你……我可能、可能做的不多,但我、我決定了……我、一定要、保護大家……」

  絲明斷斷績績的說著,透激的瞳孔有如昇起的星象儀,閃爍著遠古時代已守望人間的繁星,那麼微弱影綽,那麼悠久雋永。

  「明明,」我擁抱她的身體說「那就交給妳了。」


Ω

  「老公!」
 
  樂璇驚叫一聲,指向楓樹林的方向。
 
  樂璇在遍佈枯葉的泥土地上檢起一隻的溜冰鞋。
 
  「瑤瑤……!」
 
  溜冰鞋是花式溜冰隊的移動工具,這天也不少滑冰隊也員以此擔重斥候及通訊的工作。

  將午中午,冬日的天色又開始黯淡下來,面前是楓葉凋零的楓樹群,尖細的枝椏割裂了天空,寒冷的空氣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似乎往楓樹林中去了。」樂璇拿著溜冰鞋。

  「這可能是陷阱。」我望向毫無動靜的林間。

  「可是……」樂璇說「我們後方都可能被赤軍佔領了。」
  
  「那沒辦法了……前進吧。」

  「嗯。」樂璇只是應了一聲。

  我們的退回營地的路線被赤軍搗截了,只好繞了一個大圈,嘗試回去尋找森瑤,但這將會經過大球場附近的地點,如果運氣不好,很可能會遇上赤軍,我們只剩兩個人,想什麼戰術也沒用了。

  我與樂璇握住漆彈槍向前進,早已枯盡的楓葉鋪成了泥土色的大地。到處都是楓葉被踏碎,踢開的痕跡,也有各種被丟棄的防具及漆彈匣,能夠想象赤軍似乎與花式溜兵隊有過遭遇戰,且戰且退的同時,花式溜冰隊有可能逃進了楓樹林裡。
 
  光禿禿的樹木像拔地而起的枯骨,寂寥的空氣只有我跟樂璇的腳步聲,到處空無一人。
 
  「那裡!」
 
  樂璇手臂一揮,指向前方左側,是另一隻溜冰鞋,跟剛才我們發現的似乎是同一對。樂璇性急地往前走,我卻心念一轉,慢點、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突然又一隻溜冰鞋也森林中間。
 
  「慢著!小璇!」
 
  我疾衝向前想拉住樂璇,就在我拉到她前臂的瞬間,她驚叫一聲,身體失足向前,我的本能地拉住她的手身體,這卻令也令我失去重心,地平線與枯葉在我眼前掠過——
 
  我跟樂璇掉在一個剛好能容納我倆的淺坑裡。
 
  「啊哎哎哎哎哎……」樂璇喊著痛坐起來。
 
  我站起來,身邊散落著尼龍繩與布匹,還有用來偽裝平地的泥土與楓葉。

  淺坑的深度差不多就是我的高度,土層也很粗糙,要爬上去其實沒有難度,但——那並不可能。
 
  啦啦隊出現了。

  她再次站在坑洞的邊緣,把我們包圍起來。
 
  「啊呀~沒想到真的會有人中這種陷阱呀。是我高估了你們嗎?」

  鹿儀的紅色披風隨風飄揚,像一片即將焚燒我們的火焰。

  「怎麼樣呀?沒話說了吧?你之前嘴巴不是硬得很?」
 
  鹿儀索性在坑洞的邊緣坐下來,她拿起儀仗棒,往前敲了敲我的頭。
 
  「森瑤已經被我抓住了。加上你們兩個,可以宣告勝利了嗎?」

  「什麼……瑤瑤!?」樂璇難以置信的叫道「這、這怎麼可能?」

  鹿儀撥動棕紅色的長髮,帶著勝利者的笑容說:「我承認你們昨天晚上的攻擊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可是你們那麼積極搶耀食,這也暴露你們的弱點:你們以為一點點地擴大佔領地,我就無計可施了吧?喂喂,我可知道你們的所在地,你們也一定會派主將進攻,我只要派人一邊監視,再待你們到達新佔領地在整備的時候,一首一尾主力猛攻,那不就重新獲得主導權了嗎?論人數,我們不相上下,而且我們有本陣網絡呢。你還真的……太友善了吧。」

  鹿儀再次用儀仗棒的前端敲著我的頭,我並不感到羞辱或是憤怒,剎時之間我反只感到那萬事皆休的平靜。

  論兵力,論計策,論指揮,論反應能力。我們都在鹿儀之下,我們理應要輸得心服口服才對。
  
  鹿儀撐起腳站起來,拍了拍長褲上的泥屑,說道:「好了,你們全數主將都在我們這邊了,就看你們兩個要不要直接投降,結束遊戲。當然你們可以一直坐在這土坑裡,要食物或水我也可以給你們,但我並不很喜歡露營,盡快就結束就最好了。」

  鹿儀居高臨下地睥睨著我們,我望向樂璇,樂璇的上唇緊闔著,雙眼熱淚打轉,雙掌抖動著不發一言。

  我知道的。我當然知道。

  如果在這時候認輸,怎麼可能會甘心,不但是樂璇,也包括我。我相信就算是森瑤,也一定不會甘心。

  我再次想起了雨薇的提議。

  我沒有聽她的話,果然是錯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