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 第十九章
2018年8月10日是往小國Andorra的日遊。礙於車程需時,唯有於晨晞初露時在宿舍起床,並到車站上車。歐洲在夏天時的天氣普遍早晚較涼,中午炎熱,溫差頗大,即使在鄰近地中海的西班牙亦不例外。我很喜歡無拘無束的感覺,慣於兩手空空地輕鬆上街,很討厭背著背包,或帶著袋子,所以當初在Madrid時的Toledo與Segovia的日遊也是空手往返。雖然早上天氣稍涼,但為了午後行程的方便,就仍然短袖上衣出發。臨行前特意在宿舍的電子販賣機購買了一個鎖子為我原本已經有鎖的行李箱再鎖一層,然後把背包及一切瑣物都塞進宿舍提供的保險櫃後,確定了一番,又看了看兩個莫洛哥人的睡處,然後滿意地出發到巴士交通站。
因為Andorra是一個新興國家,又不屬於歐盟申根區,所以上車前巴士司機會要求乘客出示旅行護照,一切無誤才允許上車。一班車上乘客不多,也沒有什麼觀光客,可能這巴士線主要是接送兩地居民往返的路線。在地緣上,西班牙與法國鄰近,一般情況下人們以比利牛斯山脈為兩國邊界,而Andorra就坐立於這邊界之間。正正因為Andorra鄰近兩大國,所以受到兩國很大的影響。在過去,西法對當地主權紛爭不斷,局勢緊張,後來終於立國,卻處處受制,直到近數十年才漸漸改善。而如今的Andorra旅遊業非常發達,每年都吸引大批旅客。
巴士一直向東北方向行駛,地勢漸高,在經過一個水力發電大壩後不久,才進入這個山谷國度。因為高地的緣故,Andorra溫度相對較低,在炎熱的Barcelona待了幾天本已不太好受,這國家忽然讓人清涼起來,一時對Andorra有莫名好感。徐步走入由群山包裹的市鎮,市面頗為冷清,人流不多,可算清靜,樓房有致,街道規劃整然有序。半路,會聽到潺潺流水聲,是高山冰雪融化而流向山下,最後積聚成河,在一條橫跨該河流的主橋上,橋身大大地寫著Andorra La Vella,即Andorra首都,亦是Andorra核心地帶。河岸兩邊開滿餐廳,亦擺有大型藝術品,其中較著名可以算是對著主橋的超現實主義的變形時鐘雕像。河流一旁是主街,開滿各式店鋪,主要賣時裝產品,亦有鐘錶及電子產品,可以算是一個購物中心。西班牙人及法國人都很愛到此處購物,全因一切貨品免稅,所以Andorra一直是富人的避稅天堂。
或許是因為就我個人而言對購物毫無衝勁,加之地方不大,雖說不出什麼壞處,但也說不出什麼好處,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地方,唯有四面是山,可以算是我唯一可以想出來的特色。我在一間便宜的Kebab小店胡亂用過午餐以後,便回到車站候車,因為時間尚早,便在車站閒逛。除了有巴士到西班牙以外,亦有巴士往法國,那是另一個國度,一個吸引的世界,可惜我想先走完伊比利亞半島才到其他地方,便坐上了回去Barcelona的巴士,背離了法國,走向了西班牙,以及之後的葡萄牙。
Andorra與Barcelona的路程很遠,單程三、四個小時,中間點設有休息站。一來一回的時間,差不多佔了半天的時間,回到Barcelona市中心已近黃昏,但出於對這個城市的熱愛,便繼續在市內閒逛。漫步走入舊城區,被兩邊民房擠壓著的小街道,但古雅的建築,適量的光影,卻不讓人感到侷促,Barcelona基本上是一個非常熱鬧,遊客極多的大城市,但走進舊城區便顯得清靜,仿佛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靜靜地走在小路上,欣賞牆上的塗鴉藝術,偶爾兩三間精緻的紀念品店,非常急促的腳步,走進舊城區後竟然不知不覺地放鬆。
在舊城區漫無目的地亂走一通,最後走到碼頭,碼頭旁有購物商場,人潮擁擠,有在岸邊乘涼的,或欣賞日落的。碼頭往主馬路的方向有一座柱型紀念碑,柱頂立著人像是航海家哥倫布,雕像右手拿著航海圖,左手直指大海方向。在西班牙其實有很多哥倫布像,通常人像都統一指向西北方,因為南美洲位於西班牙西北方。但Barcelona碼頭旁的哥倫布像卻指向南方,即非洲方向。後來才發現,原來哥倫布出海冒險的碼頭正正是Barcelona的碼頭,所以Barcelona特意把雕像指向當時他出海的方向。在夕陽照耀下,銅綠色的青銅雕像閃閃發亮,我年幼的時候便聽說過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事蹟,面對廣闊浩瀚的大海,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仍雄心壯志地出發冒險探索,不知道他出發時望著這片大海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不久之後他將成就一番大事業?
回到宿舍已是晚上,兩個摩洛哥人早已退房離開,而有其他人搬入佔了他們原本的睡處。但我沒有解開我保險櫃上那鐵鎖的念頭,取而代之的是任其緊緊的把櫃子鎖著,一直鎖著,如非必要,已不想再開。
高第的作品一直吸引著我的內心,原本在Barcelona最後一天打算優哉游哉地逛博物館,但一晚的決心讓我早上買票走進了數次路過的Casa Milá。Casa Milá是一處民宅公寓,由富豪Milá出資建造,作為新婚居所,亦作出租之用。當初動工時,四處居民便因其獨特外觀,而且建築時的灰塵揚起而笑其為「採石場」,沒想到時至今天卻是Barcelona的地標。從大門走進公寓,是一處橢圓天井,高第很講究建築的光線充足度,他很重視於自然採光問題,這點早在La Sagrada Familía已得到體驗。Casa Milá的建築除外觀獨特外,其最大特色是整作大廈以柱作支撐,而非建築牆面,這樣可以讓牆壁設計更具可塑性,外牆的可表現更大尺度的流形結構,多開窗戶,讓整體建築更具光線收集力。依寓內指示,參觀人士先乘坐電梯登上天台,由上而下地參觀公寓。
登上天台仿佛回到了摩洛哥的山谷,土紅色的牆色,而且起伏不平的地面,好像走在一處又一處的山丘,豎立的煙囪,仿如在風化中的石柱。當然,不同人士對其感受不同,自然有不同形容,我聽過人說這屋頂是沙灘,柱子是沙雕;也有人說是沙浪,洞窟。或許這就是高第的高明所在,適當的留白,讓人有無限的幻想空間。我在參觀屋頂時,不斷又上又下地走著,地面不平,幾次險些跌倒。我內心深感納悶,吐嘈著建築的華而不實,帶著一絲不悅的情緒沿著樓梯走到下層。
Casa Milá一共有六層,文化中心只開放屋頂、閣樓及頂層(第六層)予遊客參觀。屋頂下是閣樓,用作居民的晾衣間,或許因爲已轉形為展覽處的關係,室內陰暗,但因為屋頂的煙囪效應,室內又顯得清涼舒爽。環顧屋頂結構,無一直線,都是由紅色磚塊砌成的許多拱頂所組成,整體形狀有如動物胸腔骸骨。而正正因為閣樓層的獨特架構,導致屋頂層的凹凸不平。高第在面對閣樓的複雜結構下仍能展現出其驚人的想像力並配合自己的風格,最後設計出時至今天我們看到的屋頂外貌,就我個人而言,屋頂上的不便我頓時可以理解,並深感佩服。如今閣樓的主要功用是展示Casa Milá的設計概念,其中提及的建造法更顯得高第的思維獨特,才華洋溢。包括Casa Milá,La Sagrada Familía:他用鏈子粘在一面平面上砌成建築初稿,然後把其倒轉並使鏈子懸吊,因為地心引力的緣故鏈子的下垂度必然是最大值,亦代表了建築的最大體積。然後在鏈子下再放上一面鏡子,把倒置了的實物反射回正立狀態,人們便可以透過在鏡子上觀察初稿,然後作出調整。以此方法可以輕易估算建築外牆的可行性,並把建築呈現最自然的狀態。
下到第六層是公寓的起居室,除了外牆彎曲外,室內基本與歐洲公寓無異,客廳、書房、睡房、傭人房、廚房、洗手間。而室內的門柄、扶手一概沿用高第的設計,即高第故居博物館展出的器具。因為具備一定知識,對我而言,這層樓的學習性便不算高了,更傾向於知識的印證,但看看當時加泰羅尼亞中上人家的生活模式,也算是一種體驗。
離開Casa Milá後,便在城區閒逛一番,走過一間高級雅緻的咖啡館,又碰巧想休息一番,便鼓起勇氣走了進去。可能是衣著的緣故(一件穿了兩天的T-shirt,一條黑長褲),沒有受到什麼歡迎,店員也較冷漠,我看過餐單後便請侍應介紹餐單並推薦食物,侍應也沒有多話,為我點了一份小食,而我本著好奇心起,又或一時意氣用事,點了一杯藍山咖啡。不知道是不是咖啡的緣故,忽然侍應遞上食物時態度明朗多了。小食是幾條油炸黃色條狀面團,撒上了面粉,配上一杯濃濃的巧克力,侍應解釋說要沾著巧克力吃。然後是一小杯(shot杯)藍山咖啡,我忽然為錢包感到心痛,但既然點了,便好好欣賞。黃條面團很淡,必須拌著巧克力吃,結果除了滿口巧克力味外,便是咀嚼面團的感覺。至於那一小杯的藍山咖啡,可能是量太少的關係,我分辨不出其特別之處,只能說比一般連鎖咖啡店的espresso較香濃順滑。
離開咖啡館後便走進舊城區,經過四貓咖啡館後沒多久會見到畢加索博物館。世界上有三座畢加索博物館,一座位於Málaga,館藏不多,多為草稿;一座位於Barcelona,多為少年時期的作品;一座位於法國巴黎,收藏了大部份最著名的作品。至於在Barcelona的畢加索博物館,外型不太起眼,人流亦不算多。館藏除了由贊助人捐贈的畢卡索畫作外,也有部份來自畢加索本人,所以相比Málaga的館藏,Barcelona的較為豐富,橫跨的時期也較多。
畢加索從小便由作為畫家的父親培養作畫,他年紀輕輕便已具備細膩的藝術觸覺,亦有一定畫工,作為一心想成為畫家的畢卡索父親也自知不及,便一輩子也不再畫畫。博物館內展出了很觸畢卡索在少年時期的作品,而《La Primera Comunion》算是其中較著名的,就是畢卡索為在其妹妹於初受聖禮儀式時記憶並畫下的作品,畫工工整,完成度高,雖然沒有突破性,但只要一想到這畫作是出自一個十五歲少年之手,頓時深感佩服。而館內可謂最出名的作品可以算是畢卡索在十六時的出道作《Ciencia y caridad》,當時此作品獲獎很多,也更加激起父親對兒子在畫畫上的期望。作品內容是一位醫生為一位病婦人診症。直得一提的是,前期的畢卡索很愛把家人作模特兒,正如《La Primera Comunion》的妹妹,他為母親所畫的肖像畫,以及《La Primera Comunion》的男人和《Ciencia y caridad》中的醫生都是自己的父親。畫色深沈,氣氛憂鬱,感染力實在很強,不過博物館就指出,一旁被抱著的小孩比例略大,而病婦人的手過分乾枯。走過少年時期的展區便進入藍色時期作品,青年的畢卡索因損失摯友而沉醉於悲傷,所以藍色時期的取色多為憂鬱的藍色,此區畫作平平,除了滿室全藍外,並無特別之處,不過在藍色時期的作品上可以見到一部分作品上的比例不對,我突然就想:會不會是畢卡索不精於人物身形比例,便索性強調弱處,把比例分配至更為不均,甚至扭曲變形,而成就了他的野獸般的立體主義?但毫無疑問地,藍色時期是畢卡索的過渡時期。
及後的展覽便是畢卡索的立體派畫風作品,亦即大眾眼中較為熟悉的畢卡索畫風,可惜此類畫風的作品並不多,亦不著名,唯獨他仿作委拉斯奎茲的《La Mininas》我較有印象,因為當初在馬德里見過真品,而畢卡索將其化為立體派,顏色單一化,細看一處,可能會笑其小孩子作畫,但整體一看又有說不出的喜感,有種向原作家開一個小玩笑的感覺。畢卡索的偉大在於他創造了藝術上的轉變,他以簡單的線條取代了前人的複雜,並在單一平面同時展示出不同時空的角度。在我角度,不同於過往畫家的寫實,畢卡索在他的作品加入了自己的想法與想像,所謂立體派是一個畫史上的過渡,由寫實化作幻想,所以才有了超現實主義的創造感、表達力強,甚至於達達主義的純粹表現,畫作不再取材於現實,也可以來自思想。
離開博物館後時間尚早,便到附近的公園走走。我第一次對歐洲的公園有所認識是一年前初次在英國倫敦的時候。其實我對倫敦不存好感,但卻始終都愛著它的公園。很多人對倫敦公園第一印象必定是Hyde Park,但我不是。那時候我寄宿在別人家中,在離市中心Zone 1較遠的Zone 4,生活在小區,兩面平房,屋前一片小花圃栽種各式花草,極具風雅,加之小區清靜,讓人有種奇妙的舒壓感。那時下午五時下班,六時到家,七時晚飯,飯後八時天仍光亮。初時無所事事,後來屋主推介到不遠處的公園走走,我便一天晚飯後去看看,公園栽有整齊的高大樹木把公園與鄰近住宅隔開,人們可以走在樹下,風起時會聽到一陣樹葉摩擦聲,也會有飄葉散落,走在鋪滿枯葉的草地上,軟綿綿的雙腳非常舒服。走深一點會有一個頗大池塘塘邊栽種垂柳,池塘旁邊鴨子、天鵝很多,也不怕人,一拐一拐地成群走著,人拿出面包要喂會成群擁上,有的吃完會呆呆的跟著人走,或想索食更多。經過池塘會走出一片大草地,草地廣平,或有兩、三個足球場大,很多小孩子會在草地戲耍,也有人溜狗散步。
那次以後我便每晚晚飯後都公園走走,草地較中央處會獨特地種有一棵小樹,不大,卻足夠遮陽,我往往帶一點零食,一本小書散步後便坐在樹下去看,也沒人打擾,累了便躺在草地上嗅著草香。當時是六、七月份,所以日照時間長,通常十時仍見陽光,我便在草地上看日落,或在樹下看,或隔著湖在垂柳下看。至於後來在市中心看的Hyde Park,雖然著名,我卻反而毫不喜歡。而走在歐洲其他公園上,也會懷念曾經走在那不顯名的公園的日子。
穿過公園會發現一座深紅色凱旋門,那時夕陽西下,在陽光斜照下,凱旋門顯得更美。我在其斜對面一家小餐館室外找一個好的觀賞位置坐下,出來迎接的侍應是一個年輕的中國男生。
「你好,想要點些什麼嗎?」他用普通話問,語氣有點熱情,然後略微停頓,又用西班牙語沉穩地問一次。
「說普通話可以了,我西班牙語不好。」我笑了一笑。
「呀!好的!好的!」他顯得有點害羞。
「我有點餓,請給我一份夾火腿的面包,然後......一杯啤酒。」
「啤酒要什麼品牌的嗎?」
「我對啤酒認識不深,你為我挑個西班牙當地品牌的。」
「我有一個喜歡的,讓我為你準備。」然後飛快地走回廚房。
菜上得很快,我便開吃起來。那小伙子多次徘徊在我附近,欲言又止。
「這酒還可以嗎?」他終於開口問。
「挺香的,不算差。」
「可以問你是中國哪裡來的嗎?」
「我是香港人。」
「難怪一腔南方口音。你是來旅遊對吧?」
「可以這樣說。你呢?來留學?工作?」有時候有東西不感興趣,但作為禮貌,也要回問。
「我是交流生,現在要賺點兒生活費。」
「在這裡多久了?」
「兩年了。」
「那麼你應該對加泰羅尼亞獨立應該有點看法。」
「哦?」他明顯不料我有此一問。
「你知道獨立的主因是什麼嗎?」
「......為錢吧,錢的問題。」
「什麼叫錢的問題?」
「加泰羅尼亞是西班牙經濟最好的地區了,Valencia是工業生產,Barcelona是旅遊業,一直都是加泰羅尼亞支持著西班牙經濟,所以西班牙政府對加泰羅尼亞的徵稅也較多,這樣對加泰羅尼亞人很不公平的。所以他們認為獨立可解決問題。」
「除此以外?」
「歷史問題吧?先生你可能不知道,當初西班牙雙王聯婚,兩國合併,才誕生人們眼中今時今日的西班牙領土......」
「你說的是費迪南二世與伊沙貝拉一世吧?」
「對的!對的!」
「那麼說來,文化不同,文字、發音的差異也算是其中一個原因了。」
「也算其中一個原因,但我覺得最主要原因是錢吧,因為最切身。」
「多膚淺!那麼獨立失敗後,如今社會走向如何?」
「獨立分子不是在流亡便是在監獄服刑,很多持支持態度的民眾也離開了國家。」
「人才外流對國家而言不是什麼好事呀!」
「我完成這個課程後我也會回國了。」
「想家嗎?」
「想的,先生呢?」
「不想。」
我吃光桌上食物後他為我清理桌子,然後問我要不要一點飯後甜點。
「我想試一些西班牙獨有的小食,你有什麼推介嗎?」
「有的!有的!這裡的遊客都會吃,叫Churros,我為你準備一下。」
我便讓他去準備,結果捧上來的是中午在咖啡館吃的油炸黃條面團與一杯濃巧克力。但見他孜孜不倦地要向我解釋吃法,雖然我已熟知,但為了不打消他的熱誠,我便裝初次接觸而聽他介紹及解釋吃法。
「先生,這就是Churros,很像我們中國人的油條,不過縮小了,而且要沾巧克力吃,很有意思!」然後滿心期待地看著我吃的表情。
我對Churros並無特別喜歡,也並非嫌惡,加之早已知其味道,更加了無驚喜。但始終被別人一雙期待注視著,為了不讓其失望,我便裝模作樣地「嘗新」,吃著沾滿巧克力的小油條,尷尬地對著他豎起大拇指。直至到他滿心歡喜地走了,我才鬆一口氣。
2019-0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