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夜總有完結之時,白晝會來。
 
    鍾愷押著樊翼天走向乘風殿,此番勢必要讓他痛不欲生。樊翼天自知必死無疑,亦無所畏懼,對劉鼎好生嘲諷,以豬狗形容之。然而,他覺著還不夠刺激,於是他又換了套說辭。
 
    他說:「不虧是溫陽郡主,膚白貌美,那頸間當真溫婉香甜,教人好生⋯⋯」
 
    樊翼天話還未說完, 便被鍾愷揮起的鐵鏈打倒在地。鍾愷捲起手中的鐵鏈,緩緩走向樊翼天,將他拽起,又狠甩了一鞭。他用膝蓋壓在樊翼天的胸口上,對他冷笑道:「寬心,你會死的,不過在死你之前,會有千萬次的生不如死。」說罷,鍾愷掏出藥酒,緩緩地,無關緊要地,一滴不漏地傾倒在樊翼天的傷口上。
 
    樊翼天歇斯底裡的嘶吼驚動了乘風殿內的劉鼎與韓玊珧,兩人立於門下觀望。
 




    鍾愷半踢半拖地將扭作一團的樊翼天帶倒乘風殿前,向劉鼎回稟抓捕的過程。聽到鍾愷於韓府逮捕的樊翼天,韓玊珧心中不免一緊,生怕那瘋子傷及妻兒。
 
    樊翼天緩過氣來,望了眼與劉鼎並肩而立的韓玊珧,又發狂地笑了起來。劉鼎憋了數日的怒氣正愁無處可發,命鍾愷將樊翼天帶至殿內,他要親自審問。樊翼天樂呵呵地拍手,對韓玊珧笑道:「韓大將軍,你不會比我好過多少。忠臣?哈哈哈,劉鼎的一條蠢狗罷了!」
 
    鍾愷踹了樊翼天的小腿一腳,樊翼天便如球滾進乘風殿內。劉鼎向鍾愷討來鐵鏈,隨即入殿閉門。韓玊珧拍了拍鍾愷的臂膀,要他振作。兩人聽著乘風殿內的聲聲嘶吼,無言相對,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
 
    直至神色驚恐的劉芊娥與淚如雨下的尹巧倩趕至乘風殿前,懋城的陽光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暖暖和煦。
 
    她們跑呀跑,在院門前絆了一腳,又起身跑呀跑。她們握著書信,跑至韓玊珧的跟前,同他說:「惢晞不見了!」
 




    狂風席捲,悶雷陣陣。懋城驟然變天。
 
    韓玊珧手忙腳亂地奪過書信,迅速閱覽。第一封是給劉鼎的呈書,鄢惢晞冒認獨孤依,指藉鄢氏之女身份於大嬿收集情報,唯韓家無人知曉此事。第二封則是留給韓玊珧的絕筆,她說她想念巫哧的山水,想念巫哧的王宮,想念巫哧的茶館,永安恐怕去不到了。
 
    落款,韓玉珌。
 
    阿玉姑娘⋯⋯鍾愷呢喃,原來她當真是阿玉姑娘。那個又黑又瘦、畏畏縮縮、說不明霽語、看不懂霽字⋯⋯喊他「鍾小將軍」的阿玉姑娘。鄢惢晞何等貌美溫婉,說著一口流利的霽語,還如此熟悉大霽的一切。鄢惢晞怎麼會是阿玉姑娘呢,阿玉姑娘又如何能成為鄢惢晞——她為了能名正言順地站在韓玊珧身旁,究竟付出了多少。難怪,他總覺著她似曾相識。
 
    韓玉珌,韓玉珌⋯⋯韓玊珧頭疼欲裂,心頭莫名悲痛。許多帶有韓玉珌的記憶若海浪般向他襲來,他感到難以呼吸,抱頭於草間翻滾。
 




    在巫哧的夜市,他與她擁吻;巫哧的王宮內,他為她上藥;巫哧山林間,他撐傘將她帶走;林中營帳,他為她取名;秋日離別,她一襲黃衫⋯⋯
 
    「為何捲曲於榻邊?」  
 
    「那便叫『玉珌』吧。」
 
    「願合兩姓之好,於嬿待卿歸。」
 
    他想起來了,她不是獨孤依,她是明陽公主的侍女阿玉,她是鄢惢晞,她是韓玊珧的韓玉珌。
 
    乘風殿內一陣狼嗥鬼叫,一陣嬉笑怒罵。樊翼天在笑話,笑話整個嬿國。
 
    韓玊珧抱著頭,跌跌撞撞地往乘風殿外跑,鍾愷三人便叫喊著,追隨著。韓玊珧騎上馬,不顧一切地在街上狂奔,撞開所有阻礙他歸家的事物。他跑回韓府,衝向蘭澤閣,屋內無人。他又跑至睿君閣,依舊沒有那身熟悉的身影。他將韓府翻了個遍,如同那日於樊府搜查那番,卻依舊尋不到她的蹤影。
 
    他無比心寒,覺著天地玄幻,已然分不清東南西北。




 
    驀地,思香殿傳來韓璂璋的哭聲。
 
    他闖進思香殿,恰見廊下有一女子抱著韓璂璋。他驚喜地上前,卻驚覺那不是他要找的人。
 
    劉芊娥安慰頹坐在地的韓玊珧,讓他再想想鄢惢晞常去的地方,現下不過幾個時辰,她定走不遠。韓玊珧點點頭,他是該好好想想了,她只是說要回家⋯⋯可是她的家在何處?
 
    她既要離開,又怎會一樣東西亦不曾帶走。她的家,到底在何處。
 
    黑影將韓玊珧包裹,他昂首,一張異族面孔映入眼簾。
 
    「我已發動懋城所有羚人協助尋找,我們陪你一齊找。」姚盛緊握韓玊珧的臂膀,堅定道:「一齊。」
 
    紅腫的雙眸緩緩自男子的臉上移開,於哭鬧不止的孩子身上停留。
 




    猛然,韓玊珧拔腿就跑,眾人阻攔不及。
 
    他策馬前行,一路向北。駿馬噠噠,踐著雜草翻山越嶺,最終於山頭停下。
 
    懋城的花海,他與她第二世的伊始。
 
    深秋,已無繁花,只餘高及腰腹的雜草。他穿梭於草叢間,走過他們曾經來過的路,一片枯黃,無邊無際。走下陡坡,越過已無生命的花海,他來到溪前。夕陽遍灑大地,溪水波光粼粼,源源不絕地向前湧去。小溪旁有座大石,往日他們也曾依在石上嬉鬧。他為她編制了花環,與巫哧那頂所差無幾,她興高采烈地戴上了。何其愚蠢,那時他還覺得一切似曾相識,竟不知夢中皆是她。而夢,亦非夢。
 
    韓玊珧來到大石前,找到了韓玉珌。
 
    鳳眼緊閉,嘴角帶笑。她身著巫哧黃裙,頭戴花環,安靜地靠在石前。清澈見底的溪水帶著她手腕上的鮮紅涓涓向前,將她帶往北方,帶回了家。
 
    韓玊珧在大石前,找到了韓玉珌。
 
    「阿玉,我們回家。」




 
    他背著殘陽,將她輕輕抱起,花環跌入水中,順勢漂流。
 
   清晨,一抹光亮穿透雲層,於東面上空大放異彩。
 
    她等不到他歸家,便出門回了鄢府,在櫃底翻出那件黃衫。那身黃衫極美,是她生平穿過最美的巫哧衣裙,衣襟繡有朵朵白花,腰間垂掛著價值連城的銀飾珠寶。是他贈予的,雖則是情急之下隨手翻來的。她換上衣裙,腰間的銀飾叮玲響,好似鳥鳴。她在院中採了些花,往北面走去,一路走,一路走。上了山,她穿過雜草叢生的無花之海,又來到溪前。她靠著大石編制花環,哼著歌,微笑著。編好了花環,她拿起匕首斬斷與韓府的關係,閉上眼,靜待日出的黑暗將她吞噬。
 
    她想著:
 
    玊珧,嬿國風光足夠秀美,心有不捨,便不陪你和璂璋去永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