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長捲曲的睫毛微顫,一雙無神鳳眼緊盯著屋上的橫樑。
 
    尹巧倩失手打翻熱水,用紅彤彤的雙手將鄢惢晞扶起,又哭喊著讓呂山將醫師帶來。鄢惢晞面無表情地下地,欲斟杯水喝,卻失重摔倒在地。便是這等有氣無力,往日父親沒了,她曾體會過。尹巧倩嚇得花容失色,急忙將鄢惢晞扶至榻上。
 
    醫師來了,已於韓府等候多時,為的便是這一刻。
 
    他問鄢惢晞可還記得昏迷前的事,鄢惢晞回答:「記得,韓玊珧死了。」他又問鄢惢晞可還記得產子之事,鄢惢晞又答:「記得,在彤煒偏殿。」
 
    該記得的,她不曾忘。
 




    醫師寫下一副藥方,急急忙忙回嬿宮覆命,這韓府他不敢多住。
 
    呂山遣走蘭澤閣其餘下人,只留自己與尹巧倩伴主。尹巧倩難掩悲痛,伏在鄢惢晞腿上痛哭,呂山亦是帶淚爬至榻旁,以臉貼地,祈求鄢惢晞堅強。夢中哭了千萬次,或許淚已淌盡,鄢惢晞已是哭不出。她神色木訥,輕拍尹巧倩的後背道:「我想看看璂璋。」尹巧倩聞言,連滾帶爬地出了蘭澤殿,未幾,將安睡的韓璂璋抱來。「夫人睡了兩日,傳話的侍女已自盡⋯⋯是個公子⋯⋯」呂山思緒混亂,不知所言。
 
    韓璂璋蹙眉於鄢惢晞懷中熟睡,偶然伸伸懶腰,將皺巴巴的小手塞進嘴裡吸吮。不過兩日,還小得很,鄢惢晞怎麼亦瞧不出韓璂璋像她還是像韓玊珧多些。鄢惢晞輕輕地將額頭貼向韓璂璋的額頭,以此感受韓玊珧留下的溫度。興許感應到母親支離破碎的情感,小小璂璋悲從中來,忽然哇哇大哭。
 
    尹巧倩琢磨著韓璂璋餓了,亦不願鄢惢晞為孩子多費心神,便將孩子抱給乳母。呂山欲多作安慰,鄢惢晞卻躲進被中,他便只得退下。
 
    蘭澤閣只餘鄢惢晞一人。
 




    熱淚滑落,沾濕衣襟。鄢惢晞止不住地抽泣。她不僅記得韓玊珧戰死的消息,還清楚記得是如何得知這個消息。她本不願出府入宮,唯陳靜姝刻意為孩子挑選一批乳母,她不好推卻,便不情不願地入了嬿宮。彤煒殿中並無他人,僅陳靜姝與五位乳母,她逐漸放寬心,向乳母請教照顧稚子事宜。忽而,一侍女神色慌張闖進殿,於陳靜姝耳畔嘀咕了幾句,便又急忙退下。陳靜姝自此強顏歡笑,邀她於彤煒殿住上幾日,好與乳母熟悉熟悉。她自是不願,婉拒了陳靜姝的好意。午膳時,劉鼎貼身內侍至彤煒殿,說是大王邀王后共商國是。陳靜姝離去後,她獨自用膳。其時,一位侍女於進殿,尹巧倩誤以為其為陳靜姝帶來口信,便不曾阻攔。不料那侍女跪在鄢惢晞腳邊痛哭,高呼「韓將軍遇伏,墜崖身亡」。鄢惢晞頓時覺得頭暈目眩,欲拉起那侍女問個清楚,卻在眾人的拉扯中摔傷,腹痛難忍。生產時,她幾度暈厥,若非尹巧倩一直掐著她的指尖,以心扉之痛換神智清醒,恐怕她與璂璋亦返魂乏術。
 
    她險些就帶著韓璂璋,陪韓玊珧於這個春日死去。
 
    桃花開了又謝,哪怕粉荷初綻,韓玊珧亦未歸來。他怎麼會歸來呢,他不會回來了。
 
    初時,鄢惢晞不願相信韓玊珧戰死沙場的消息,整日抱著韓璂璋於睿君閣午休。後來,大概夏初,鍾愷由嬿宮抬來一具面蓋白布、爬滿惡蟲的男屍,請她確認。那屍首被河水泡得發脹,四肢多處擦傷,右手甚至折了,垂於一旁。最為驚人的,還得是他腹部的三個箭孔和胸口一條食指長的刀口。墜崖前,他必定遭受了殘忍的對待,想來在跌進河水前,他或早因失血過多而死去。「面容⋯⋯可要看?」鍾愷問。他知道問也是白問,因為他看過那張面孔,已然面目全非,加之夏日炎炎,現下只怕爬滿屍蟲。「不必了。」鄢惢晞回答。她能夠想像那是一張如何猙獰恐怖的面容,又怎想銘記終身。單憑那畸形的雙足,她已能斷定是何人。「不必了。」她又說。鍾愷帶著屍首離去後,她趴在草叢間吐了整個下午。
 
    翌日,劉鼎命人帶來諭旨,確認韓玊珧為國捐軀,並下令將其葬於嬿王陵,以表彰韓氏一族對霽嬿莫大的貢獻。鄢惢晞接了旨,哭了喪,隨後為韓璂璋補辦了滿月宴,舉國震驚。百官紛紛上書譴責鄢惢晞,以「妖婦」稱之,民間亦有人編造歌謠譏諷她,說是「毒婦鄢氏,有兒忘了夫,夫死兒還在」。一夜間,鄢惢晞又成了眾矢之的。
 




    韓璂璋滿月宴當日,官宦為避嫌,大多遣人送來賀禮便算,劉鼎亦是如此。親自到場的,僅劉芊娥鍾愷二人。一切不出鄢惢晞所料。劉芊娥曾出言相勸,韓玊珧屍骨未寒,如此大張旗鼓地為兒子補辦滿月宴,只怕遭人非議。鄢惢晞搖搖頭,笑道:「玊珧是玊珧,璂璋是璂璋。」劉芊娥勸不動,只得以親身到場表示支持。三個人的喜宴,喝得那叫一個痛快,總是笑著笑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就睡了。
 
    天下人都說,韓門衰落,全因娶了毒婦鄢氏。
 
    夜深了,鄢惢晞獨自坐於蘭澤殿內,大門敞著,靜聽屋外的蟲鳴。
 
    回想韓玊珧不在,孤軍奮戰的半載,鄢惢晞悵然一笑。自他揚言要尋巫哧報仇雪恨,她也踏上了以一敵百的朝堂戰場。人人都覺著鄢惢晞是毒婦、瘋婦,她倒但願就此瘋魔。桃花飄零之時,她怎麼也想不到等來了韓玊珧戰死沙場以及樊翼天歸來的消息。孤兒寡母,無依無靠,此等煎熬,誰能明瞭?當鍾愷抬來那具男屍時,她便接受永遠失去他的事實,只是,她必須傾出所有護孩兒周全,待他平安長大。喜惡,榮耀,自尊,她皆可拋棄──
 
    「惢晞。」
 
    蘭澤殿前,有張長長的身影,它在呼喚鄢惢晞。
 
    鳳眼順著影子看向門前,又順著雙足往上掃視──瘦削的體型撐著烏青深衣,凹陷的眼窩上掛著一對黑眸子──死去的韓玊珧活過來了。
 
    死人是不能復活的。




 
    鄢惢晞深吸一口氣,撲向蘭澤殿前的魅影,朝它的肩膀狠狠咬了一口。
 
    「璂璋現下都能翻身滾爬了,興許再過百來日便能學步了。」
 
    該死的魅影又開口媚惑鄢惢晞,氣得她直捶它的胸口。打著打著,她想起那具千瘡百孔的男屍,便著急忙慌地尋找傷口,見衣物完好無缺,便又痛哭流涕。
 
    韓玊珧緊緊地將鄢惢晞抱在懷中,緊緊地。
 
    她問他半年來為何杳無音信,如何墜得崖,那具男屍又怎麼一回事。他不知從何說起,但他的確身受重傷,並因躲避巫哧人的襲擊而墜下山崖,至於男屍⋯⋯
 
    「是姚盛救了我,姚盛,姚盛⋯⋯乃西羚王,姚哲。」
 
    「啪啦!」
 




    韓玊珧話音方落,背後傳來一聲巨響,他急忙將鄢惢晞護在身後。
 
    「華照?」
 
    劉芊娥手足無措,說是憂及鄢惢晞食慾不振,便熬了些綠豆粥來,不料打碎了。說罷,不等韓玊珧解釋,便又急急忙忙地撿起食盒離去。
 
    韓玊珧無奈地抱緊鄢惢晞,於她耳邊嘀咕,姚盛以命相救,他尚未報恩,便已闖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