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山遍野的黃,五湖四海的紅。風捲殘葉,沙沙嘶嘶。日再如何熱烈,懋城亦暖不起來。城中出了大事,關乎王宮,關乎權貴,無人敢多言。若敢提起一字,那必得是抄斬滿門。只有落葉與飛鳥細語,子不見無伴,子不見寂落?
 
    「柔姌!」
 
    韓玊珧捶床連連,額上一溫,驟然自夢魘中甦醒。
 
    「惢晞⋯⋯」韓玊珧哭著躲進鄢惢晞的懷裡,宛若受人欺負的孩童,「柔姌沒了,柔姌沒了⋯⋯」「我知道⋯⋯」鄢惢晞撫摸他纏著布的額頭,柔聲安慰道:「大王已下令徹查,必還柔姌一個公道。」
 
    任鄢惢晞如何問,韓玊珧便是不肯多說一句,嘴裡念叨著只有「柔姌沒了」四字。前晚他夜上三更他方回府,淋了雨,額頭滾燙,說了一句「柔姌沒了」,便一頭栽倒案前。尹巧倩趕忙喚來呂山幫忙,將韓玊珧抬上榻,尋了醫師要了一副退燒方子。他臥床兩日,總是睡不安穩,迷迷糊糊說著那四字醒,又迷迷糊糊念著那四字睡。鄢惢晞讓尹巧倩去尋文一,要他告知那日婚隊發生了何事,他道婚隊於山腰遇上流寇,無一生還。但鄢惢晞了解韓玊珧,若僅是如此,他必是怒不可遏,繼而帶人於山上掃蕩。他的眼眸中,明明有許多的驚恐。
 




    「柔姌⋯⋯可走得安詳?」思慮良久,她還是問出了口。這兩日她亦寢食難安,總悄然落淚,如斯冰雪聰明、溫柔敦厚的才女不該落得如此的下場。蒼天無情,大地無義。
 
    「柔姌⋯⋯」韓玊珧實在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開了口,卻說不出,轉而又伏在鄢惢晞肩上痛哭流涕。
 
    日暮,他與鍾愷沿著送親隊伍的路線尋找,一路南下,終於懋城外的南山尋得嬿軍的身影。遍地皆是永安將士及婢女的屍首,珠寶玉器灑滿田道。嬿國將士臉朝道上,守著一片藍幕。他與鍾愷踩著高至小腿的稻穀,緩緩走向幕後,驚見顏柔姌躺在田中,眼睜睜地望著北邊。鍾愷瘋也似地跑向顏柔姌,剛托起她的頭,便驚見她頸邊一道刀口,鮮血染紅了黃稻。他欲抱起顏柔姌,卻見她身上蓋著男人的布衣,而衣下赤裸,只有數之不盡的抓痕,而那身紅黃婚服披掛於田邊。他跪地將她抱起,人還未站起,便口吐鮮血。韓玊珧高呼「鍾愷」,連忙抱著顏柔姌轉身,由著將士合力將昏倒的鍾愷抬出田野。韓玊珧替顏柔姌合了眼,又命人尋了個居於山腳的老婦,讓她替顏柔姌穿戴整齊。
 
    霽朝溫陽郡主,嬿國尚書令之女,嬿后之姪,顏柔姌於大婚之日遭人賊人凌辱至死。
 
    韓玊珧如何將這幾句說出口,道給身懷六甲的鄢惢晞知?
 




    他不知如何開口,她亦不追問。斯人已逝,深究死前如何,亦無法復生。她撫摸他寬厚的後背,於他耳邊說已命人送顏爾回顏府,並命人日日留意顏鍾兩府的動靜,若有何作為,必及時通報韓府。據鍾府消息,鍾愷已昏睡兩日,每至黃昏便嘔血。消息傳至嬿宮,陳靜姝與劉芊娥哭了整整一夜,劉鼎則特遣嬿宮御醫診治,卻被告知心病無藥可醫,自救乃唯一出路。蕭玟與韓忠亮得知此駭聞,嚇得一夜未眠,亦難過得落淚,幸有秋香照顧,已可入眠。
 
    鄢惢晞一人說了許多,好壞消息參差,分散了韓玊珧的思緒。末了,鄢惢晞捧著韓玊珧的臉頰,眼泛淚光道:「玊珧,不知將來多遠,我必伴君左右。」額貼額,淚落,她笑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韓玊珧聞言而笑,將鄢惢晞擁入懷中,緊緊地抱住。
 
    得賢妻如此,無他所求。
 
    韓玊珧於韓府中多休養了一日,待退了燒,便焦急地趕往鍾府。鍾府地處偏遠,他一待便是一整日。他坐在鍾愷的榻前,同他說了許多的話,念了許多的舊情。遙想年少同飲同住的日子,他望著他成為獨當一面的將軍,他亦陪著他征戰四方。他,她,他,她,一同長大。
 
    第一日,鍾愷不願醒,吐了韓玊珧一身血。第二,韓玊珧又騎馬奔向鍾府,依舊無功而返。
 




    「今日便帶上我吧。」鄢惢晞披著氅衣站在睿君閣外。
 
    第三日,韓玊珧命人架馬車,帶著鄢惢晞去了鍾府。
 
    馬車於鍾府停下,韓玊珧扶著鄢惢晞下車。鳳眼凝望鍾府大門,白牆青門,石燈兩座,何其素雅。「玊珧,我想去看看柔姌的樓閣。」鄢惢晞仰望「鍾府」牌匾道。韓玊珧招來兩位婢女,讓她們陪鄢惢晞於鍾府內走走,自己則抱著一箱往鍾愷臥房走去。
 
    婢女帶著鄢惢晞往內院走去,繞過假山,穿進竹林,一座「碧月閣」印入眼簾。院中景觀開闊,一條烏石路直通正殿,路的兩旁分別為草坪與竹林,草間有鞦韆,竹下有石棋桌。碧月閣的裝潢則與雲峰殿相差無幾,便是殿內的紗幔枕被多為芙蕖紅,而牖上懸著一簾海貝,風吹,貝撞而叮噹。
 
    鄢惢晞立於門前凝望殿外,似乎望見竹林下鍾愷與顏柔姌對弈,叢間鍾愷又替顏柔姌推拉鞦韆,轉而他們攜手向碧月閣走來。
 
    「少夫人。」婢女見鄢惢晞含笑落淚,稍作提醒。她如今懷著胎,大悲大喜皆不妥,懋城近來已是災禍連連,若韓府再有三長兩短,只怕大嬿要翻天了。鄢惢晞吸吸鼻子,讓婢女引她去鍾愷的寢殿。於碧月閣院前,鄢惢晞一再回頭,望著婢女緩緩將門關上。
 
    碧月閣無人入住,卻有人的氣息,它是座有主的樓。
 
    望月樓,婢女將鄢惢晞帶至望月樓,便屈膝告退。




 
    望月樓內院素雅,左為茶亭,右有小溪流水,偏殿旁矗立著一座塔。鄢惢晞步向望月樓,殿內光線極好,半是書房,半是寢榻。韓玊珧摸了摸鍾愷的額頭,同鄢惢晞笑道:「今日倒較前些日好多了。」鄢惢晞點點頭越過屏風,於鍾愷榻前坐下,接過韓玊珧帶來的物件。
 
    「鍾愷,」鄢惢晞側頭望著榻上血色全無的人道:「我們也算相識微時,彼時你非顯貴,我亦草芥。許多事你忘了,我便替你記著。今日我來,是為了物歸原主。這是華照為你與柔姌準備的賀禮,是一對結纓玉佩,玉上雕鏤了一雙張翅大雁。我則繡製了一幅《綠水並蒂蓮》給你們。我便不自誇了,倒是華照覺著雙蝶繞蓮的寓意極好。對了,姚盛送來的禮我亦替你收著。那日他忽至雲峰殿,當真是嚇壞我了,好在大王並未怪罪⋯⋯」
 
    韓玊珧見鄢惢晞有許多話想和鍾愷說,便起身往殿外散心。她是那麼善解人意,必能從顏柔姌的處境思慮,他相信她能打動鍾愷。
 
    鄢惢晞深陷回憶與悲傷,未察覺韓玊珧離開,自顧自地說著:「你莫要怪我,這禮我替你瞧過了,是把佩刀和一對金蝶簪。佩刀著實華麗,羊皮刀鞘上燙了柳葉,刀身亮光鋒利。那對金蝶簪亦極美,蝶翼下垂掛著三顆小金球,定能襯得柔姌玲瓏嬌俏。」
 
    蔥指將金簪佩刀安放好,從容地將三份賀禮疊起,一併推至榻上人的身旁。
 
    「鍾愷,近來天氣涼了許多,唯正午還溫熱⋯⋯柔姌等不了太久了。」鄢惢晞替鍾愷換了塊濕水額巾道:「顏尚書一人操持不來,已是累垮。鍾愷,你明白麼,柔姌想回家。鍾愷,碧月閣著實華美,你明日便去顏府接她回家可好?」
 
    瑩淚自鳳眼落下,鄢惢晞仰首拭淚。
 




    紅葉與金光相互映輝,漫天飛舞,紅金錯落。興許秋日從不孤寂,只是無人欣賞她的紅黃美。昏鴉扯著煙嗓高唱,一曲一歌,無不唱進懋城人的心坎內,直至毛骨悚然。
 
    懋城自翠綠轉為粉嫩,又由粉嫩化為紅黃。春,夏,秋,四季已過三季。嬿國又老了一歲。
 
    鄢惢晞走出望月樓,仰望風捲紅葉,日光燦爛,鳳眼微瞇。偏殿旁的高塔上站了一男人,他悠悠地吹奏著塤,音色抱素渾厚,似遠處而來,卻由近處而出。
 
    「碧月青天,繁星作伴。望月而歌,螢火飛舞。」
 
    鄢惢晞扶著肚子走上高塔,站在韓玊珧身畔,聽他將吹奏塤一曲。韓玊珧忘我地演奏,引來雀鳥於欄前駐足,殘陽伴歌而落。
 
    「她是月,他便是望月者,生生永相伴。」
 
    「他本就為她而生,往後也必定為她而活。」
 
    韓玊珧收起塤,與鄢惢晞一起看鍾府的日落月升。夜至,燈柱散發著零星的光芒,宛若天星,點點些些。




 
    寒露,天涼,顏柔姌入土為安。
 
    顏爾顧及女兒生前飽受折磨,身心受創,大約不願葬禮鋪張,便決意一切從簡。鄢惢晞懷著身孕,不便處理喪葬事宜,便命尹巧倩代她前去顏府行禮。雖是如此,鄢惢晞念著與顏柔姌的交情,便著一身素衣於府中默哀。日暮,尹巧倩隨韓家主子而歸,同鄢惢晞說了於顏府的所見所聞。
 
    念著顏柔姌為嬿國所付出的一切,劉鼎顧不得顏府偏僻,攜陳靜姝與劉芊娥同行祭奠逝者。陳靜姝見棺中人頸面瘀傷不盡,哭得不能自已,險些昏倒,幸得泣不成聲的劉芊娥將其扶住。韓忠亮夫婦亦是淚流滿面,於殿旁抽泣不止,韓玊珧便含淚寬慰。登門拜訪者多為官宦,行過禮便離去,不作多留,劉鼎夫婦亦於午後便回宮。樊翼天剿匪未歸,樊府便派殷樂湄前往祭奠,雖未落淚,倒也於偏殿唉聲連連。
 
    時至哺時,顏爾仍未等到鍾愷來臨,便下令出殯。送殯隊伍由親疏排列,樂師奏樂,眾人隨樂隊前行。隊伍方走出顏府,便撞上一身白衣的鍾愷。鍾愷尚未痊癒,又著白衣,襯得臉色煞白,宛若素菊。顏爾見其拖著身子來,亦是心疼得不得已,兩人相擁而泣。韓忠亮見夜將至,便上前安撫,帶著兩人回到隊伍中。
 
    悲歌響徹懋城,一抹雪白將紅黃覆蓋。入了土,便重生。
 
    鄢惢晞聽聞鍾愷及時趕到顏府,不禁含淚而笑。他聽懂了她的話,將顏柔姌接回家,往後鍾愷與顏柔姌再無別離──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