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和煦,少了一絲正午的灼熱,隨著微風,倒頗有秋日之意。若說有何不同,大抵是屋外翠綠依舊,馨香瀰漫,滿是生機。
 
    除卻鍾愷,姚盛便是韓玊珧最為要好的朋友,他既登門拜訪,韓玊珧必得親自相迎。姚盛見主人家還未到,便立於正殿前細賞許久未見的大嬿暮色。細石棗樹,水車清泉,黑瓦白牆⋯⋯怎麼看這都像書香門第,無半點將門的殺伐決斷。
 
    「姚盛!」韓玊珧遠遠地瞧見立於屋下賞日的姚盛,趕忙加快了步伐。姚盛見韓玊珧著急忙慌趕來,亦是連連抱拳行禮,與之奮力一抱。韓玊珧搭著姚盛的臂膀,將他帶進殿中,遣呂山去請鄢惢晞。
 
    「你這小子,近來去哪兒了?」韓玊珧抿了口茶,連連搖頭笑道。姚盛清了清嗓子,裝腔作勢道:「小的先前聽聞有珠寶商於辛谷一帶挖出不少美石涼玉,經不住誘惑,嘿嘿⋯⋯便去搜羅了來!」
 
    韓玊珧知他胡扯,亦不同他計較,反正他這人於天地間自由慣了,神秘莫測。姚盛說得興起,又起身比劃,將這西行路途描述地驚險萬分,逗得韓玊珧哈哈大笑。姚盛拉著笨拙的呂山重現當時的情況:「你不知,那廝揮刀⋯⋯這樣⋯⋯砍向我,還好我靈敏,立馬拾起腳邊的木棍,咔咔咔地給他打得嗷嗷大叫⋯⋯」呂山按姚盛所言,雙手握拳,佯裝手中提刀,配合姚盛演完這場珠寶大戰。
 




    「姚盛。」
 
    殿裡正打鬧著,鄢惢晞施施然走進屋,輕聲叫住了跟前樂得東倒西歪的人。姚盛聞聲立正,忙同鄢惢晞問安,一起身,鷹般的利眼即時落在鄢惢晞身後的劉芊娥身上。
 
    許久未見,倒是未變,還是這般鬧騰,便如初見般。
 
    「姚盛,瞧甚麼呢?」鄢惢晞明知故問,於韓玊珧身旁坐下。姚盛撓頭傻笑,著急忙慌地將眼神從劉芊娥那移至案上的錦盒:「小的前些日子剛回懋城,聽聞少夫人有喜,這不,忙帶了賀禮來!」尹巧倩將錦盒遞給鄢惢晞,小聲命身後的侍女退下準備晚膳,便是如此短促的時間,姚盛亦直勾勾地盯著劉芊娥。可惜郎有心,妾無意。劉芊娥還氣著,氣他莫名的挑動,又莫名地消失。劉芊娥被張望地不耐煩,索性側著身,權當殿中無他這號人物。
 
    鄢惢晞打開錦盒,只見裡頭躺著一條雀青瓊玉頸鍊,惶恐地將這份賀禮退至尹巧倩的手中。姚盛原在喝茶,見尹巧倩欲動身走向自己,便連忙擺手起身:「姚某於嬿國無親無友,韓將軍便如同我的親大哥一般,夫人自然算是我的嫂嫂了。這瓊玉算不得甚麼名貴寶石,好嫂嫂便收下,這可是我給未來侄兒的見面禮。」鄢惢晞尋思著瓊玉已十分難得,青藍色的更為罕見,只怕嬿宮亦拿不出此等好貨,又怎敢輕易收下。韓玊珧見鄢惢晞拿不定主意,便作主替她收下了這禮。姚盛來自民風奔放的西羚,不同霽人注重繁文縟節,他既帶了禮物來,便不會再將其帶走,何況他是以「送侄兒」的名義送禮。
 




    殘陽西沉,韓府的侍女舉著火燭入殿點燈,又悄然退出。尹巧倩隨著侍女出殿,往膳廚走去,催促廚子麻利些,該上菜開宴了。鄢惢晞見廊下尹巧倩返回的身影,便喚呂山安排用膳,卻又立馬截下他道:「我尋思著我們人亦不多,坐得近些好,也熱鬧。」韓玊珧不解地望著她,見她目光堅定,便接下話茬:「也是,不過家宴,不必拘謹。」
 
    劉芊娥將韓氏夫婦看得透徹,深知兩人的謀算,唯鄢惢晞如今有孕,她不想發作,只得由著他們擺佈。呂山充傻裝愣,不去想諸位主子玩些甚麼把戲,任勞任怨地與男僕合力搬來幾張案檯,將它們拼湊成一張大方桌。
 
    燭火明亮, 飯菜齊備,殿內頓時陷入靜默,只有碗筷在譜寫膳食歌。
 
    良久,韓玊珧打破沉默。
 
    「姚盛,你這趟回懋城可有打算何時再走?」韓玊珧放下碗筷問道。這頓飯眾人皆吃得憋屈,安靜得讓人不自在。姚盛望著碗中的飯菜思索片刻,抬頭哭笑道:「經商不易,總為了貨物奔波。我也說不準會否離開,不過即便要走,應當也好些日子以後。」姚盛說完,便又埋首吃飯。他的餘光中淨是對坐的劉芊娥,他說興許要走,她不失望,他說會留下許久,她亦漠不關心。她討厭他,他覺得。
 




    「夜已深,我便回去了。」劉芊娥打破再次靜默的家宴,未等韓氏夫婦答應,她便起身離去。姚盛同主人家匆匆別過,連忙追了出去,深怕她躲了起來。
 
    待尋著了人,他又不敢上前。
 
    銀光滿地,道上無人,兩身拉得修長的身影佔了半條街。灰影左搖右擺,磕磕碰碰倒較兩主人親密。小的在前頭走著,大的便在後頭跟著。身分雖不同,倒有緣做個同路人。刻意作為,久而久之,便也成了湊巧。世間總有許多的不如意,力挽狂瀾,興許可爭個機巧。
 
    「莫要跟著。」劉芊娥佇足,望著腳邊的灰影道。
 
    一座藍光宮城於路的盡頭浮現,那亦是一座富麗堂皇的牢獄,關著王孫,鎖著公卿。
 
    「日日心系懋城,未曾忘記。」姚盛說著,悄然往前一步。劉芊娥不為所動。「近來一切安好?」姚盛又向前走了兩步。劉芊娥依然立在原地。「我是想給你寄信的,只是不知該寄往何處⋯⋯」姚盛埋頭道,這話他是越說越心虛。只是這次劉芊娥並未為他停留。
 
    劉芊娥快步流星,想將姚盛撇下,逃離此處的一切。在那些他突然消失不見的日子裡,她總想起他,憂其安康,念其良善。待他出現了,她卻覺著氣惱,氣其決絕,惱其說辭。他總說他心悅她,同她說了許多好聽的話,甚至贈她銀跳脫。可他明知她已被選為西羚和親公主,卻一再撩撥,狂妄地許下絕無可能的誓言。
 
    她是心悅他,卻容不得遭人這般作賤。




 
    「再給我些時日,我必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姚盛奮力抓住劉芊娥的手腕,將其拽至跟前。「阿芊,再給我些時日⋯⋯我會給我們之間一個最好的交代。」姚盛聲音微顫,茶褐的眼眸驟然盈滿一層水波。「那你同我說,這些日子你去何處?又做了些甚麼?」劉芊娥到底是在意他的,見他神色慌張,心頭亦是為之一緊。
 
    姚盛未敢做聲,只愣愣地望著劉芊娥,過往三月迅速於眼前閃現。
 
    追蹤、殺戮、潛伏⋯⋯他該如何同她解釋。告訴她,他並非西羚珠寶商?告訴她,他有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告訴她,他是帶著目的來到懋城的?告訴她,懋城有許多他的細作?這些他本就未打算瞞她一輩子,待他探清懋城的一切,便都告訴她,毫無保留、無怨無悔、誠心誠意地⋯⋯只是,現下他甚麼都說不得。
 
    掌中異動,即便深知即將失去些甚麼,仍無力抓緊。
 
    劉芊娥從姚盛手中掙脫,疊著手走向嬿宮。她亦不是不懂如何做個守禮的溫柔娘子,往日不過倚著「華照公主」的身分肆意妄為,但該記著的禮法,她都記得牢牢的。他許不了她將來,她也記得真真的。
 
    「阿芊,不論如何,他日站在你身旁的必定是我!」姚盛望著劉芊娥漸行漸遠的背影喊道,殊不知遠處的人,早已熱淚兩行。
 
    劉芊娥步步走向嬿宮,步步走向西羚王妃的寶座。她同自己說,此生只為這一個男人哭,亦只為他哭這一夜,明日她便不哭了,不值得為不值得而泣。
 




    宮門宏偉,火把三兩,青衣淑女帶淚而入。此後不論姚盛如何尋,亦尋不著劉芊娥,哪怕踏破韓府與酒肆的門,也見不著她。那扇宮門彷彿是吃人的妖魔,有許多進去的人走不出來,劉芊娥便是一個,他們都為雕欄玉砌所困。
 
    再見,便已是顏柔姌與鍾愷的婚禮。劉芊娥帶了一樣東西,用織錦包裹著,並交到了姚盛的手中。
 
    「願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