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近日鐘山郡流寇橫行,民不聊生,危及我國西南部。」
 
    頭頂冠冕的劉鼎端坐在金武殿前,邊把玩著手中的扳指,邊聽大臣的奏報。溫熱細長的食指來回撫慰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君王之心琢磨著,不免一笑。鐘山國國破後,劉弘收回統治權,改鐘山國為「鐘山郡」,其餘都城亦依次改為「郡」、「縣」。劉鼎的笑,源自他還未習慣「鐘山郡」的稱呼。
 
    「臣願領兵駐守,護我大嬿百姓!」
 
    韓忠亮爭先恐後地離座請旨。一為護國,二為補過,三為立功。鐘山、禛定與嬿國土相連,以劉鼎原先的謀劃,嬿國將成為除鐘滅禛的最大功臣,劉弘勢必不情願地裂地加封劉鼎。然劉鼎失算,未料到韓玊珧不但未能剿滅禛定,反被盛海藍拘禁半月,著實丟了嬿國臉面。韓忠亮身為嬿國的資歷最深的將軍,本有護國之責,加之兒子犯下過錯,自當亡羊補牢。劉鼎亦知其意,唯憂其年歲漸長,恐不勝重任,故低眸無言。
 
    夏日炎炎,飛鳥蟬鳴,金武殿一陣默然。
 




    思前想後,韓玊珧離座叩拜道:「臣願領兵平亂!」
 
    劉鼎聞聲抬頭,瞇著眼掃視韓氏父子,似在沉思。韓家男兒對大嬿定然忠心耿耿,儘管韓玊珧近來偶有出錯,往日卻也立下不少赫赫戰功,更莫論領軍數十年的韓忠亮。兩人皆為不錯的人選,唯近來韓家勢力越發強大,為達官貴人拉幫結派首選。
 
    「便⋯⋯」劉鼎左思右想,欲言又止。韓府父子爭相立功,若此時拒絕,只怕韓府難堪,臣子猜度。「便讓樊將軍領兵駐守。」終究,劉鼎還是順了本心,敲定人選。語畢,他心中竟湧現一絲惆悵,親自教養的可心人原來早已脫離認知的範圍,甚至逐漸擺脫他的掌控。
 
    君王退朝,群臣一哄而散。
 
    韓忠亮捏了捏兒子的肩,背著手離開金武殿。他是不善言辭的父親,亦是一位嚴肅的將軍,他的拍肩嘆息遠比脫口而出的話重要多了,一切盡在不言中。朝陽喚醒武殿中的金碧輝煌,王位無人,四下寂寥,韓玊珧獨賞了一支日光夏舞。劉鼎的決定無疑將他對韓府的失望昭告天下,興許這段時日韓府也該門可羅雀了。世事總是這般起伏跌宕,韓玊珧生長於這般光景,深諳花無百日紅的道理。思考至此,他聳肩而笑,學著父親背手的模樣離去。何止君王看不透臣下,人臣不也瞧不清主上。
 




    拂袖而去,斑駁的光影倒在無人倚坐的王座上。
 
    無軍務纏身的韓玊珧優哉游哉地於懋城街頭漫步,日頭毒辣,他便繞進「瓊瑤閣」。雖則鄢惢晞如今身子輕便,可再過些日子便穿該顯懷了,只怕家中衣物已不適合穿著,他特意來此替她添置幾身新衣。非一時興起,昨日他可特意向呂山請教近來城中最受年輕女子追捧的衣飾店,呂山說是城東的瓊瑤閣,他怕呂山眼拙,又喚來尹巧倩一再確認,這才願意踏進這「瓊瑤閣」。
 
    韓玊珧左看右瞧,挑了一身印花黃紗曲裾深衣,輾轉於髮飾香粉前停下。瓊瑤閣珠寶雖多,卻沒有幾件是他看得上的,此時他倒有些懷念姚盛的玉葉堂。不過鄢惢晞和他說,姚盛未言所以,忽於數月前離嬿,只怕現下玉葉堂也只是大門緊閉。姚盛行蹤不明,來去自如,每當他想起為深宮所困的劉芊娥愛上這無拘無束的江湖浪子,總慨歎天下又添一段孽緣。「罷了⋯⋯」韓玊珧搖頭歎氣,不做他想,拿起一副銀蝶跳脫邁向店家。
 
    罷了,將軍做不得王宮的主,顧好本家方為正道。
 
    「惢晞。」韓玊珧拎著衣物奔進蘭澤閣,見鄢惢晞正坐於案前縫製衣物,便笑嘻嘻地在她身旁坐下。鄢惢晞停下穿針引線,抬首朝韓玊珧微微一笑,又低頭忙碌起來。韓玊珧見她今日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便將為她精心挑選的衣飾逐一展露出來,靜候她的笑顏。
 




    玉指滑過柔軟的琥珀黃,少年秋日的那襲黃裙悄然於鳳眼閃過。
 
    「再過些時日吧。」鄢惢晞雖高興,卻不忘自己如今正素衣行孝,便又將新衣收好。「本就是為了你來日身子重而提前備下的。」韓玊珧邊是說著,邊將兩隻跳脫套在鄢惢晞的手腕上,「現下我無事一身輕,可算有些日子可以好好與你相伴了。」鄢惢晞收好繡作,轉身躲進韓玊珧的懷裡。無聲勝有聲。他還未歸來時,她心中有許多的說辭,欲將這數月所受的委屈與之訴盡,可待他真真切切與她朝夕相處時,她卻覺得那些冤屈算不得甚麼。
 
    「玊珧,你說我們會這般相守到何時?」
 
    「天荒地老之時。」
 
    素琴一張,熱茶一盞,璧人一雙。清風伴烈日,君撫琴來,妾烹茶,看蝶雙飛,賞花盛放。白毛狗仔銜骨奔,老翁酒後詩興起,婦人對山而歌。日暮,觀星望月,糕餅飄香。此樂何極,此樂何極!
 
    「母親,惢晞還是留在府中為妥。」
 
    「前些日子母親便已替惢晞辭了宮中的賞蓮宴,若今日她再不現身,實在說不過去。」
 
    茶煙裊裊,蕭玟輕抿一口,轉而撐頭歇息。韓玊珧見母親自有打算,便跪安離開,繞道轉至蘭澤閣。




 
    自劉鼎派遣樊翼天駐軍鐘嬿邊境已有兩月,往日差些將韓府門檻踏破的達官顯貴眼見劉鼎有意疏遠韓氏父子,便未再拜訪過韓府,倒教韓門清淨。韓忠亮不是於武場練功,便是於院中吟詩作畫,蕭玟便帶著珍珠與他作伴。韓玊珧亦對嬿宮避而遠之,深怕一個不為意又惹得嬿王不快,除卻每日朝會,他便整日於思香殿與蘭澤閣往返。
 
    途徑膳廚,韓玊珧見廚子端出一碟桂花糕,急忙將其拿下,說是要給少夫人開胃。世人皆道孕中增重百斤,唯獨鄢惢晞孕中不胖反瘦,整日地胸悶作嘔。韓玊珧於一旁瞧得心疼,尋思著往後有一兒半女便足矣,免得鄢惢晞遭罪。
 
    「惢晞,」韓玊珧單手捧著桂花糕,探頭張望蘭澤閣內的女主人,見其俯身於木桶上,便趕忙進屋替其撫背,「桂花糕香甜可口,興許會好些⋯⋯」鄢惢晞撐著桶邊,豪飲溫水三杯,一邊點頭一邊以手帕拭嘴。韓玊珧不停地輕撫鄢惢晞的後背,接著道:「既是王后下的鳳帖,若再拂了她,只怕大王不悅,只得委屈惢晞隨母親入宮一趟了。」鄢惢晞艱難地點點頭,又是連飲幾杯清水,目光如炬地望著韓玊珧道:「不過是王后的女眷夏宴,我跟在母親身旁,不作多言。若再不出席,恐怕大王誤以為韓府離心漸生,屆時人言可畏。」   
 
    的確,劉鼎冷落韓府有段時日了,興許氣已消,刻意讓陳靜姝探探韓府心意。若今日韓府無人出席宴會,只怕又將流言四起,而鄢惢晞若以孕中不適拒絕,則會落得「恃寵而驕」、「目中無人」、「輕蔑君上」等罪名。
 
    也罷,便去吧。
 
    鄢惢晞換下穿了兩月的素服,又做回韓府少夫人,藉金碧輝煌、高貴典雅的衣飾為自己添上幾分人氣。韓府待她極好,並未因鄢氏沒落而虧待她,也未阻止她為「通敵叛國」的父親守孝。已發生之事,無法改變,但未來的日子還是要過。鄢惢晞不但是鄢霆鈞之女,亦是韓府之媳,她還將是一位母親。
 
    日落華燈上,蟲鳴四起,行人寥寥,好生無趣。笨重的馬車伴著叮叮的銀鈴響,緩緩駛向韓府,身著華服的老婦美妾彎腰入車,馬車便又不急不忙地往嬿宮奔去。
 




    馬車顛簸,加之害喜厲害,鄢惢晞整夜皆是暈乎乎,全然無心關注宴會上的明爭暗鬥。偶有夫人向她問長問短,她皆以笑待之,緊接著蕭玟便會替她擋下一切傷神的問話。鄢惢晞今日著韓玊珧前段時間替她置辦的琥珀新衣,很是亮眼,陳靜姝一眼便可於人群中覓得她的身影,唯見她神色疲倦,便無心刁難她。
 
    歌舞換了一首又一首,佳餚亦是一道接一道地上,只是鄢惢晞無心賞之、品之。她只覺得舞姬的胡旋舞轉得她頭暈目眩,濃湯熱菜亦嗆鼻得很,若非午後韓玊珧帶了些桂花糕給她,只怕她自落座便該吐得直不起腰。
 
    好一番的折磨,宴會終於完結,蕭玟急忙帶著鄢惢晞回府。
 
    總歸是平安順利度過這場鴻門宴,鄢惢晞攬著韓玊珧,早早地歇下,順道做了美夢。夢裡她一人行至城北郊外的溪邊,溪水清澈見底,水波蕩漾。她起身返回,卻見韓玊珧正抱著孩子在她身後等她。
 
    夢境至美,亦有清醒之時。
 
    鄢惢晞貪婪地沉醉於美夢中,直至呂山於蘭澤閣外高呼──
 
    「嬿宮出事了,王后不慎小產!」
 
    韓玊珧一骨碌地從榻上爬起,急匆匆地將呂山拽進蘭澤閣大殿,要他把適才的話一字不漏地再說一次。呂山跪地道:「今朝鍾將軍傳來的消息,說是昨日夜宴後王后腹絞難忍,等不及醫師入彤煒殿,便已血流不止。」韓玊珧聽聞如此,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轉而揮手讓呂山退下。「只怕今日難過矣!」韓玊珧馱著手走進內殿,見鄢惢晞正坐於窗前梳妝,便替她描眉。鳳眼低垂,波光流轉,美人如畫,宛若一塊潤玉。「可是宮中發生了甚麼事?」美玉開口。「王后的孩子丟了⋯⋯」話剛說話,他忽地想起昨日她進了宮,赴了宴,見了鳳。




 
    韓玊珧連忙放下眉筆,雙手搭在鄢惢晞的肩上,務求她的視線中只有自己。
 
    「昨夜宴席間可發生了甚麼?王后可曾感到不快?華照可曾對王后出言不遜?」
 
    韓玊珧一連問了許多問題,鄢惢晞一時答不上來,便將昨夜宴會的場景細細地描述一番。
 
    「昨夜天朗星稀,月色清明。我身子不爽,隨母親入座後,便未再離座。鄰座的幾位夫人同我打過招呼,唯問及韓府之事時,母親替我接下了話⋯⋯我昨日胸口悶得歡,未曾與王后交談,便是隔著舞姬相望⋯⋯殷樂湄⋯⋯她提及盛海藍圍困你一事,眾人因此而靜默,我顧左右而言他,將此事繞了過去。那日雖有郡主公主在列,卻不見華照的身影,王后面如春風,無絲毫不滿⋯⋯若說,若說飲食⋯⋯王后胃口極好,各色菜餚皆動了筷,唯三兩口便止,並無貪嘴⋯⋯」
 
    鄢惢晞蹙眉搖頭,實在是想不起昨夜的宴會還有何怪異之處,沉默半晌,她抬眸問:「可是我做錯了甚麼?」韓玊珧連連搖頭,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不許她胡思亂想。「不過想知道昨日宴上可有何端倪,方多問了幾句。」他見她若有所思地點頭,便連忙再添一句,斬斷她的自我猜疑。
 
    她這般溫柔賢淑,不問世事,將家中大小打理地井井有條,又怎會不知如何處理嬿韓關係?
 
    他知道她都懂,也相信她都會,唯是擔心她未護自己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