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珧珌: 第四十章:元乾殿
臨近六月,天氣愈發悶熱。蟬鳥爭鳴,好不熱鬧。蘭澤閣門戶皆通,下人冒著酷暑打掃庭院,掃帚觸地刷刷,當真沉悶。淺淺香煙緩升,圓圓圈圈,銀針刺破安逸,落下,又再起。
「姑娘便喝一碗紅豆羹可好?」尹巧倩捧著微溫的紅豆羹與紅錦盒入了蘭澤閣,又將鄢惢晞的針線一併奪走:「方大暑,須得過了寒露才是顏姑娘與鍾愷將軍的婚禮。姑娘食得少,總是三兩口便停了筷,待將軍回來,婢子可少不了一頓責備!」尹巧倩近來囉嗦得很,像隻蒼蠅般在鄢惢晞耳邊念叨不止,便是天氣炎熱而失了胃口亦為其訓斥。得了,她便將這碗紅豆羹飲下。
尹巧倩前些日於姚盛處尋得一顆價值連城的紅寶石,故高價聘請城中老匠者將其鑄入金海棠釵中,算算日子今日該完工了,今早便急急將其取回府。鄢惢晞迫不及待地打開錦盒,只見鑲嵌於花蕊的紅寶石熠熠生輝,宛若一朵嬌艷欲滴的真海棠。她喜歡的很,顏柔姌亦必定喜愛。現下只欠她手中的雙雁戲水屏風,便算是備齊了顏柔姌的婚嫁之禮。
鄢惢晞將紅豆羹飲淨,又拿著針線縫縫補補,趕工之態,宛若明日便是顏鍾婚宴。尹巧倩無奈地搖頭,邊將碗羹收起邊道:「婢子知姑娘素來謹慎,便讓婢子多言幾句。近來城中發生了一起印子失竊案,險些鬧出人命!」尹巧倩見鄢惢晞埋首苦幹,便繼續自顧自道:「姚盛店旁的焉耆大叔丟了印子,為城西胭脂鋪東家拾得。不料那廝竟以焉耆大叔的印子向車師國商人購置十來箱香料,而後遭官府查辦,他竟誣陷焉耆與車師國勾結,意圖聯合打擊懋城的香料生意。焉耆大人原判斬首,好在於行刑前胭脂鋪夥計出面揭發那匹夫的詭計,還了大叔清白!」
言說自此,鄢惢晞倒抬首望了神情氣憤的尹巧倩。的確,此人行事歹毒,竟仗勢欺人,若非辦案大人明察秋毫,只怕懋城又添一縷冤魂。「知道了。巧倩……」鄢惢晞將針隨意插進錦中,邊打哈欠邊道,「我乏了,你便用晚膳之時來尋我。」尹巧倩噘嘴點頭,念叨姑娘近來常常偷懶,動不動便犯困。
鄢惢晞入了夢,與心心念念的韓玊珧於河畔相擁,細訴柔情。情到濃時,韓玊珧不禁於她額上一抿,她亦踮腳回應,貪婪地啃噬他的雙唇。兩人正卿卿我我,挺著孕肚的陳靜姝指著鄢惢晞破口大罵,將她乃外族女子的秘密揭穿。鄢惢晞欲解釋,回頭卻見韓玊珧面露慍色,不由分說地將她一掌打進河中,更命人朝河水放箭。鄢惢晞掙扎著,驚見韓玊珧手中的箭已上弦,轉瞬,那箭筆直地插進她的左心房。
「玊珧!」──「姑娘!」
鄢惢晞汗流浹背地自榻上驚醒,氣息還未調順,尹巧倩便驚慌失措地闖進蘭澤閣。她說:「姑娘!大人出事了!鄢府來人稟報,說是昨日黃昏樊翼天帶了一隊人馬,將主人押進王宮,今早鄢府眾人方知主人身處大牢!」鄢惢晞耳暈目眩,險些昏了過去,吞吞吐吐地問道:「可知……為何?」尹巧倩頓時消了聲,朝殿外左看右瞧,繼而輕聲道:「樊翼天稱主人與巫哧餘部勾結!」
鄢惢晞連連搖頭,劉鼎若當真認為鄢霆鈞與巫哧餘部勾結,她必然不會安然無恙,可見此案另有隱情,而陳靜姝與殷樂湄亦並未對她起疑。兩主僕尋思此事怪異,遂連忙更衣往懋城大牢奔去。
烈日炎炎,寂靜無聲的牢獄外站的並非獄卒,而是十多位身披鎧甲的將士。鄢惢晞不顧身份地哀求諸位將士給她一刻方便,好與牢中的鄢霆鈞相會,然隨即為人推跌在地。尹巧倩罵罵咧咧地將鄢惢晞扶起,雙手插腰與他們理論,除了換來一副白眼,亦未有所獲。該是嬿國兵將奈得住性子,方讓尹巧倩於牢前如此無理取鬧,若換羽林軍與之對陣,只怕她早已命喪黃泉。「請將軍行個方便!」鄢惢晞遞上一支金釵給身披紅綢的將士,他瞧著像將軍,應當能在劉鼎跟前說得上話。那人瞇了眼鄢惢晞的金釵,不屑地轉身命令將士換班,還高聲言說牢中關著逆賊,切勿讓生人進入。「給你,都給你……我便進去看一眼,便一眼……」鄢惢晞不顧一切地將簪在髮髻的首飾脫下,胡亂塞在那人手中,繼而被推跌在地──「住手!」
幾近同時,兩把男聲於牢前交疊。
鍾愷從牢中走出,憤而揮拳揍向那人,眾將士連忙靜默跪地。尹巧倩將鄢惢晞自地上扶起,不忘朝那人啐了一口。「你也真是,也不看看這是何人。」身後的腳步聲愈發貼耳,鄢惢晞頭也不回地向前踏步,她便料到了,今日之事必與他脫不了干係。「傻小子,這可是韓少將軍髮妻,韓少夫人……鄢氏。」此語著實激怒鄢惢晞,她火冒金星地回首瞪著那人,四目相對,勝負難分。「少夫人請。」男子笑著彎腰,又朝牢口伸手,故作邀請之姿。他的嘴角如同今日的艷陽,明朗,灼熱。鄢惢晞對男子的惺惺作態視若無睹,轉而朝鍾愷頷首,隨即帶著尹巧倩走進牢房。
男子目送鄢惢晞踏進牢獄,正欲心滿意足地離去,卻為鍾愷攔下。「鍾將軍此為何意?」他說。鍾愷不甘示弱,大步向其逼近道:「樊翼天,你可別忘了少將軍此番平亂有功,鄢惢晞或鄢府若有何差池,只怕樊府往後亦不好過!」樊翼天笑著閉眼搖頭,拍了拍鍾愷肩上的鎧甲挑釁道:「是麼?」
驕陽愈發放肆,熱烈映照著意氣風發與怒不可歇的兩位少年將軍,光轉西傾,牢中年邁的父親亦稍得溫熱。滴答滴答地,掛於石壁的雨珠滴落,日光穿透,盈盈落下,匯入烏水。宛若銅壺滴漏,一滴接著一滴,計算著。
「父親!」
牢獄之大,哪怕鄢惢晞亦曾來過,卻依舊記不清路,故於此兜兜轉轉良久。此次與先前不同,牢房空無一人,宛若一座兇宅,幽,靜,暗。鄢惢晞找尋許久,終憑幾聲乾咳覓得鄢霆鈞。大步越過空蕩蕩的牢房,右拐行至施刑之處,持續前進直至牢獄中央的審問台。燈火幽暗,一束白光自牢頂直照手腳為鐵鏈所縛的鄢霆鈞,若虎皮,他雙手懸在半空。
「父親!」
鄢惢晞淚流滿面地抱住鄢霆鈞,有感父親瘦了許多,心疼不已。往日她只覺父親雖不若韓忠亮那般壯碩硬朗,卻亦身姿挺拔,未曾像如今這般華髮驟生。父親老了,瘦了,小了,他變回孩童。
「晞兒,不打緊……」鄢霆鈞被鄢惢晞勒得疼了,便苦笑著鬆了聳肩膀,提醒女兒該放手了。鄢惢晞擦了擦淚水,自袖中掏出一張餅,小心翼翼地餵父親食下。尹巧倩亦機靈得很,連忙跑至牢頭歇息處倒了碗水,又急急忙忙跑向審問台。「晞兒快走吧,此處陰冷,傷著身子便不好了……」鄢霆鈞咳了咳,艱難地擠出一句話。鄢惢晞搖搖頭,不願離去,著急問道:「女兒不解,樊翼天何以讓大王相信父親叛國?」散髮輕曳,鄢霆鈞搖頭苦笑,他不知該從何說起。良久,他歎道:「昨日我方入金宸殿,大王便讓我伏罪,說是我與巫哧王舊部謀和,意圖覆滅霽劉。我對大霽衷心耿耿,寧為國捐軀亦絕不與北夷勾結,故不願認罪。隨後樊翼天手持數封書信入殿,直斥那些便是我通敵叛國的證據,理應將我押送至永安問罪。我細閱信箋,大驚,字跡印子皆我有。此事詭異,若說字跡可為外人仿之,可他人又怎知我的印子裂痕有二。即便如此,我仍不願認罪,大王便一氣之下將我關進大牢。」
鄢霆鈞提及印子,鄢惢晞便憶起今早尹巧倩同她說起的那樁冤案,遂急忙詢問鄢霆鈞可曾將印子假手於人。他搖頭,她又問可曾將印子解下置於府中,他依舊搖頭。他原為劉弘細作,此印子亦為劉弘所賜,自是從未離他半刻。便是晚間入眠,他也將其安置枕邊,好使觸手可及。無論如何,他人總尋不得接近那塊印子的機會。
日光漸弱,牢中愈發清冷,片刻,鄢霆鈞黯淡無光。鄢惢晞驚恐地昂首查看,目睹烏雲將日籠罩。光逝,人暗,繼而模糊不清。瞧不清,望不透,她不止一次見過這樣的日殤。每每,總有人棄她而去。
「倒是有那麼一次我於外人前解下印子……」沉默許久,鄢霆鈞乾咳道:「十來日前,約莫你離城之時,大王曾於元乾殿舉行晚宴,我受邀赴會。歌舞絢爛,眾人陶醉,侍女為我添酒。忽聞殿外煙火炸裂,侍女驚而灑酒,我便退下更衣。行至西殿,我欲喚侍女捧來衣裳,卻見身後立著一位手捧衣物的宦者,我便讓其入殿。金印與髒衣物於我腳邊散落,更衣後我便立即將其掛於腰間,自此未再離身……應當不是那宦者,不過剎那,他怎能過目不忘?」
的確,哪怕那宦者具過目不忘的本事,亦難以於瞬間留意到印子內外各有一條不足一吋的裂紋。至此,線索斷了,鄢惢晞淚眼婆娑。鄢霆鈞自歸順嬿國,便甚少與劉弘通信,更未曾將嬿國機密之事外洩。劉鼎雖不敢盡用他,唯對其態度越發友善,可見兩人關係有所緩和。此事不但碰巧勾起劉鼎對他的疑心,又巧妙地挑撥霽巫兩國的關係,勢必有人於背後推波助瀾。風未停,海大抵是靜不了的。
「咚」的一聲,鄢惢晞撞上紅柱,仰首卻見「韓府」二字。她心中亂得很,便是連如何回的家亦不知。如今若想解鄢霆鈞之困,唯有尋得那日宴會服侍他更衣的宦者。雖然鄢霆鈞斷定非其所為,可那人確為獨一觸及他印子的外人,而種種事情皆於那夜之後而生,總該將緣由從頭理一遍。
思及此,鄢惢晞大步往蘭澤閣外跑去,尹巧倩亦慌忙跟上。巧也,劉芊娥身著便服走進韓府,與鄢氏兩主僕於門前相撞。
冷月下,三雙眼眸盈盈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