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拜見大王。」
 
    寬袖輕揚,紫紅晃眼。
 
    韓玊珧除鞋走入乘風閣,畢恭畢敬地向劉鼎行禮,樊翼天隨即朝他微微頷首。殿內寂靜幽冥,一縷青煙沿柱而攀,轉而於紅樑散去。樊翼天神色無恙,劉鼎神情卻難看得很,良久,他道:「鐘山國意欲謀反,據悉禛定國已於飛燕城集結軍隊。」
 
    太平八年,先帝劉策分封劉弘胞兄劉寧為安王,並為其建立以鹿鳴為都的鐘山國。劉寧聰慧,五歲熟讀道儒經典,七歲便可執筆寫詩,故深得劉策寵愛。惜劉寧幼時大病一場,高燒數日,終落下一身病痛,迫不得已地將帝位拱手相讓。鐘山國地廣物博,劉弘忌憚,遂於上位之時曾以酎金成色欠佳為由,削其縣城五座,減兵一千。
 
    樊翼天見韓玊珧蹙眉,知其不明劉寧何來謀反之力,遂開口解迷:「鐘山國重商,安王與諸位富可敵國的商家魯鑫聯手,於瑤澤等地養兵數萬。約莫半月前,魯鑫遠赴霸陵行商,酒後無意將與安王的計謀告知友人,遂消息走漏至常樂宮。」
 




    劉鼎搖頭歎息,白手於香爐上擺動,任輕煙撫慰。
 
    「禛定國必受永安之令方於邊境聚兵,大王可是擔憂大嬿無法獨善其身?」韓玊珧問道。劉鼎長歎氣,望著乘風閣門點頭。香飄屋暖,霎時,又無人言說。樊翼天望了眼孤身前來的韓玊珧,忽朝劉鼎彎腰道:「禛定國勢弱,可用之才不多,想必此番亦將由盛海藍領兵平亂,而韓老將軍曾與其交手……故臣以為韓老將軍可與之抗衡。」
 
    劉鼎聞言望向韓玊珧,又伸首朝殿門張望。韓玊珧還未想明白樊翼天為何一反常態地退縮,眼見劉鼎尋找父親的身影,便將韓忠亮受傷一事上報。
 
    「臣願出戰。」如此,他必須出征。
 
    韓玊珧與樊翼天時至日落方走出乘風閣,鍾愷隨即於院外將韓玊珧攔下,樊翼天識趣,背著手慢悠悠離去。
 




    灰雲橫於黃藍間,墨黑自四方席捲而來。綠濤暗湧,藻膻入鼻,著實讓人胸腔一陣排山倒海。雯池視野廣闊,外連水台水,向來以景色優美著稱。然,惡臭無比,同權勢錢財一般。
 
    「樊翼天父親病逝,故他明日須返鄉操辦喪事。」
 
    鍾愷語氣平淡,口中所言卻委實讓韓玊珧震驚。春風徐徐,綠水撞台,臭味又沁入心胸。惡臭難忍。
 
    「前日樊府奴僕方離開本國。」
 
    此言一出,韓玊珧不禁冷笑,原來他打的是如此的算盤。
 




    樊翼天生父樊華原亦為嬿國大將,唯五年前與北燿一戰險些喪命,劉鼎念其忠心耿耿,遂特赦回鄉休養。樊翼天因此世襲父職,從校尉躍至中將郎,連帶少時與鍾愷的不快為同僚嘲諷良久。樊華妻妾三人,樊翼天卻非她們所生,乃出自樊華貼身婢女蔡氏之肚。蔡氏身份卑微,樊華不喜,至死亦不願將其納為偏房,父子嫌隙漸生。若非長子早夭且妻妾無子,老頭子半生的榮耀必不願交到樊翼天手中。樊府起源芍藥縣,奴僕既於前日離開嬿國,樊翼天必定一早得知樊華離世,今日方將此事上報劉鼎,想來蹉跎只為以韓府擋災。
 
    禛定國主壽王劉瑜乃劉氏旁支, 是劉弘與劉鼎的遠親兄長,曾多次藉助先帝剿滅異姓王邀功,劉弘惡其多時,除心早生。劉弘既然欲以惡對惡,便鐵了心坐觀鐘山國與禛定國兩敗俱傷,唯嬿國亦為其心患多年,恐怕這次北境終難安。
 
    「大王可有何對策?」鍾愷眺望黑海吞日,心中忽有一絲惆悵。韓玊珧啟唇,剛好瞥見遠處有一手捧黃綢的內侍匆忙而至,便又閉嘴相迎。祥雲錦布舒展,鍾愷與韓玊珧雙雙下跪伏地。
 
    果真,北面難逃混戰。
 
    「滅。」
 
    目送宮人離去,韓玊珧拂膝回答鍾愷適才的問題。
 
    鍾愷愣在原地,轉而感歎樊翼天心計深遠。韓玊珧搖頭苦笑,此招最為絕妙之處實為其離嬿一舉,既成了孝子美名,亦順勢將韓府拖下水。鍾愷家世低微,加之上有韓樊兩大武將世族,此戰他絕無獨自領軍出征的可能。唯樊翼天於此時返鄉,不難看出原意乃逼迫韓家兩將出戰。恰逢韓忠亮受傷,韓玊珧代父出征,此番懋城的安全便皆落在鍾愷肩上。
 
    可見老天亦眷顧樊翼天,否則這一切又怎僅韓玊珧一人面對。




 
    「不必憂心,哪怕無功而返,此番嬿國亦必不吃虧⋯⋯你稍後替我擇兵六千,明早出發。」
 
    韓玊珧挑眉吐氣,握拳推了推鍾愷的肩膀,轉而走出雯亭。樊翼天城府深遠也好,劉弘貪心不足也罷,既是無法逃避之事,他便不該心生迴避之念。家中老父腰傷未癒,又有嬌妻心急待他回去,無可厚非,他此刻心思亦全在府上。
 
    夜黑燈瞎,駿馬自宮門奔出,馬蹄噠噠,不消三刻於韓府門前停下。俊郎翻身下馬,綠袍小子連忙上前將馬牽緊。
 
    粗指停在半空,灰土地上隨即盈著一層朦影。思慮良久,韓玊珧開口道:「替我收拾行囊,也替你自己打算些,明早隨我出征鐘山。」小眼眨巴,呂山望望手中的韁繩,又呆呆地望向韓玊珧的背影。他還未想明白主上的話,又見其回頭笑言:「今日我歇在蘭澤閣,天未亮不許來打擾我。」
 
    韓玊珧拐進後院,留呂山一人懵然。
 
    夜色朦朧,尹巧倩瞧見有人入了蘭澤閣院內,遂踮腳張望,直至那灰影逼近殿門方瞧清來人。她連忙屈膝行禮,正欲朝殿內呼喚,卻見韓玊珧虛聲搖頭。他慣是如此,她便得意洋洋地退下,空留亮光大門一扇。
 
    蘭澤閣幽冥無聲,白紗飄揚,好似久無人住。彩蝶紗屏擋在榻前,嬌娘甜睡之姿似夢如幻。紅絲繞腕,若瀑而下,膚若白玉的前臂宛若泉源。
 




    「惢晞,我明日要領軍出征⋯⋯」
 
    來人輕喚,娘子隨即受驚落在他臂上。她許久不面向榻外而寢了,今日不知為何老毛病又犯了。
 
    「母親生辰將至,我欲縫製賀禮,倒不覺何時睡下了⋯⋯」鄢惢晞坐在榻邊搖頭晃腦,不緊不慢地將絲綢收起。「惢晞,我還未用膳,現下餓了。」韓玊珧握著她暖呼呼的小手嗔道。
 
    鳳眼越過他的臉朝屋外望去,夜方降臨,倒不算晚,她放下手中針線帶他偷溜進了膳廚。
 
    玉指捲袖,白花花的玉臂一覽無餘,於黃燈下則又多了一分溫軟。熱鍋下蛋,油滋滋作響,鄢惢晞連忙將葵粒與穀飯混入鍋中。她於灶前手忙腳亂好一陣子,韓玊珧望眼欲穿,終得炒飯菜羹各一。
 
    他心中歡喜,將飯菜吃得一乾二淨,卻盛了碗湯放在她面前。她不餓,便又將菜羹推回給他。「惢晞,明日我該領軍離國了,你便無話想同我說?」他期盼地望著她。「知道了。」她端起那碗相互推托的湯水,悶聲飲下。
 
    她似心傷了,又像無心。
 
    回了蘭澤閣後,他更衣躺在榻上目睹她將燈逐一熄滅。頃刻,殿內漆黑,餘一道藍光跨在紗屏上。她轉身,他攤手。




 
    「婚後初次與你分離,只怕數月未可見,夫人比為夫料想得堅強。」
 
    他摟著面向榻外的人笑言。她性子軟弱,他還以為她會不捨而泣,如此剛強委實讓他驚訝。有些失落,亦為此而欣慰。
 
    驀地,她撐開他臂彎,悄然躲進他胸口。
 
    「玊珧,勿憂,從前那麼些日子也挨過了,這次我依舊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