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無雲的懋城,猛烈的陽光直射大地,綠枝努力地以油面回饋。薄翼高揚,掀起縷縷幽風,紅眼青身俯於粗幹,日光傾斜,悲鳴震耳。
 
    脫簪素衣之佳人安坐於案前,耳聞屋外軍馬浩蕩而笑。
 
    猛然,殿門開啟,房內敞亮。
 
    「少夫人,令尊未得大王允許而贍養部曲近百,還請夫人隨屬下入宮說明。」
 
    玉指輕捧花環,將其輕輕壓於連夜趕製的繡品之上。鳳眼緩緩抬起,與手握刀劍的少年將軍對視。
 




    鄢惢晞疊手款至門前,朝少年笑道:「鍾愷,是你便好。」鍾愷微怔,隨即朝門外躬身作邀之勢。鄢惢晞回眸望了眼案上逝去的繁花,莞爾道:「便走吧。」
 
    她淺淺踏上木橋,隨行張望紅錦綠荷的池塘,緩緩走出蘭澤閣,繼而跨出韓門。她當日如何端莊進了韓府,今日便那般大方出了韓家。回眸凝視高高懸掛的「韓將軍府」匾額,她溫婉而笑,欲轉身鑽進轎子,鍾愷忽道:「夫人好似我的一個故人。」她眨眨眼,隨後站直身看向他,柔聲問著:「我亦有許多故人,惜皆已死去,鍾將軍可曾認識?」他聞言不語,又躬身請君入甕,她便笑著入了轎。
 
    往日抬轎之人皆下等奴僕,今日鄢惢晞卻坐上將士所抬之轎,身後還跟著二十多名的持刀士兵,可謂威風凜凜。轎子搖搖晃晃,出了霖霜門,繼而轉入嬿春門。行人匆匆,唯無阻眾人回首張望,真真羨煞旁人。
 
    鄢惢晞拉上轎門,安坐於轎中小歇,約莫一個時辰後,轎子落地。
 
    「夫人有請。」
 




    鍾愷於轎外輕喚,鄢惢晞便緩緩走出。轎前荒涼,僅「婉日大牢」一座。她轉身同他俯首屈膝,他亦急忙朝她抱拳行禮。她未再言,孤身走向深不見底的牢獄。
 
    鍾愷持刀眺望麗人倩影,隨即搖頭否認,卻不得不欽佩貴女寵辱不驚。厚掌高揚,士兵又將空轎抬走,他翻身上馬,雄赳赳地往韓府趕去。
 
    「父親!」
 
    鄢惢晞隔著木欄緊握鄢霆鈞乾枯的手,許久未見,華髮叢生,他老了許多。鄢霆鈞不作聲,僅是笑著拍了拍女兒的手,不停地點頭。獄卒一聲呵斥,鄢惢晞只得依依不捨地放開鄢霆鈞,輕步往前走去。除卻鄢惢晞與鄢霆鈞獨佔兩籠,牢中一籠關押十名鄢府奴僕,約莫塞滿了九籠,唯獄中寂靜得很。無人叫囂,亦無有哭喊,彷彿眾人早知會有而今一日。
 
    獄卒奮力一推,鄢惢晞絆了一腳,跌進了牢中最裡側的獄籠,目睹鐵繩將木欄緊繞。她貼著牆捲縮於門旁,抱膝而睡,於夢中,又見少年將軍。
 




    黃昏又曰日夕,乃天昏未暗之意,彼時天地混沌,魑魅魍魎漸浮上人間作惡。及至人定,長夜漫漫,思緒狂暴,妖魔鬼怪便伺機茹毛飲血。未知天地鬼神安於何處,常道人心最為光陸離奇,往往,己意最難探清。是故老者常言人心叵測,欲知曉己慾遠較細知彼思難能可貴,又道弗知己僅知彼,實為荒唐至極。
 
    「嘩」,蘭澤閣門開,白襪黑裳摩地,幽若山澗。
 
    韓玊珧整日未曾離開睿君閣,今早便是隔牆耳聞軍馬將韓府踐踏,而後鍾愷回府同他稟告事已成,他亦未出門,僅遣呂山代他送客。適才蕭玟攜秋香至睿君閣探望他,婉言命中如斯,無需掛心,他笑著點頭,片刻後送她們回了寧德殿。他欲返回睿君閣,卻順著寧德殿繞至蘭澤閣。
 
    鬼迷心竅,陰差陽錯,鬼使神差。
 
    他坐於她往日常坐的案前,試著自此望向門外,想象著她以往日日於此待他歸來的心思。乾枯頹靡之味潛入鼻中,他緩緩低頭俯視案上全無生命的花環,將其捧於手中把玩。
 
    忽地,門前人影閃動,他連忙昂首張望,驚覺屋內亮堂。
 
    「將軍……」
 
    「巧倩……」




 
    尹巧倩捧著一籃繡線朝他屈膝拜見,欲離去又回首,進殿將手中竹籃放置案上。「將軍請寬心,姑娘昨早已將賣身契還我,前些日秋香亦已收我為義女……我已不是鄢家人了。」她望了眼他手中的花環緩道,語畢,躬身退出殿外。
 
    燭淚滴落,殿中無人,僅他與尚留她氣息的花環。
 
    恍神間,他憶起十日前他與父親於思香殿會面。父親道嬿王已命樊翼天調配懋城守軍,並讓鍾愷帶人埋伏於鄢府周遭,一旦鄢府有部曲出入,便挑起爭鬥,伺機入府搜查。如此便可名正言順地探清鄢府底細,亦可尋得藉口將鄢霆鈞拿下,可謂天衣無縫。他點頭,俄頃問道是否鄢府之人皆無活路。過了一個春,他終將此話問出口,父親望著他頷首,毫無寬慰。忽地,門外似有異聲,他急忙開門張望,未見人影,僅珍珠一隻。他將牠抱起,笑著逗弄牠,那丫頭非但不理他,反掙扎著往院外跑去。
 
    花環跌落,乾枯的花瓣於他腳邊四散,昨日良辰美景霎時湧至眼前。花海中的一娉一笑,原野上的枕膝而睡,華燈下的擁吻……
 
    臨了,她問:「若我非鄢氏之女,將軍可會歡喜些?」他答:「或許……無關。」
 
    青筋裸露的右手緩緩緊握案上的白玉耳墜與象牙髮簪,良久,顫顫巍巍地掀開那幅繡品──威勢赫赫的將軍身騎棕馬,手握長矛,千軍萬馬相隨,唯一「珧」字藏於右下角。
 
    上月她興致勃勃地畫了兩幅稿圖給他,一為駿馬成群於青山綠水前肆意奔馳,一為英姿颯爽的將軍驅馬而行。他於琳瑯滿目的珍饈前坐下,隨意指了駿馬奔馳,繼而無言進食。她將畫收起,亦拾起碗筷用膳,笑著答應他於下月生辰前繡製完成。他隨口應了一聲,扒了幾口飯便離去,與往日那般無情。
 




    原她事事皆知,懵懂無知的是他。
 
    她從不同他置氣,萬般包容他的莫名冷漠,即便知他欲負她,卻依舊毫無怨言地接受。她為他備了禮,替婢女尋了落腳處,還陪他演了一日的恩愛夫妻。畢恭畢敬,細心入微,顧全大局……然,從未為己身留下退路。
 
    左心房忽揪,右手捶胸,象牙簪隨之刺骨,熱淚泫然落於早已斑駁的「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