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你快看,珍珠又欺負我了。」
 
    「你便讓著它,那壞丫頭歡喜你。」
 
    鄢惢晞將趴在肩上的小白貓抱下,輕戳牠腦袋嗔道「壞珍珠」。牠機靈得很,似知曉她責怪牠,遂一聲不吭地撲進蕭玟的懷裡。
 
    秋香端來蛋花羹,蕭玟瞅亦不瞅地抱著珍珠轉過身去,無所不能的秋香姑姑只得看向鄢惢晞,撇著嘴向她求救。蕭玟總嫌蛋花羹腥膻,回回飲了幾口便搖頭推走,尤其上月病後,性子越發冥頑不靈。秋香常道少夫人將老夫人寵壞,她們這些下人是越來越不懂如何侍奉老夫人了。
 
    「母親,你便喝幾口可好?」鄢惢晞捧著蛋花羹跪坐在蕭玟面前,將碗中的熱氣吹散,「就幾口,你若喝了,過幾日我便製暖耳給你。」蕭玟隨即放下珍珠,端起蛋花羹便一飲而盡。秋香噗嗤地笑出聲,怪氣道原是老夫人想要兒媳婦親製的貼身衣物,難怪他人如何也說不動她。
 




    「那我可向珧兒討一件麼?」蕭玟得寸進尺,不忘替韓玊珧討要禮物。自上回病發至今,韓玊珧與韓忠亮大門不讓她邁一步,下令要她於府上好好休養,府中事務悉數交由秋香與鄢惢晞打理。鄢惢晞自她病倒後,便日日來寧德殿坐上幾個時辰,珍珠那機靈鬼亦同她混熟了。蕭玟雖則想將鄢惢晞留在身邊,卻眼見兒子同兒媳少了相處的機會,遂命逆子每日至寧德殿用晚膳。他態度倒較往日緩和許多,偶然嘴角亦有一絲笑意,卻依舊不願開口多說。
 
    「好,母親便再歇一會兒。」鄢惢晞揉了揉珍珠的腦袋,笑著起身,「日暮便是父親的生辰晚宴,晞兒便先回蘭澤閣準備著。」
 
    鄢惢晞回到蘭澤閣,讓尹巧倩給她換了一襲淺紫蘭花深衣,楚腰上的深紫絛帶晃悠,兩葉銀梅於其鬢邊悄然綻放。今日乃韓忠亮的壽辰,蕭玟並未邀親友同樂,僅是辦了一場家宴,若論與平日有何不同,大概是難得一家齊聚以及飯後一道賞月祈福。
 
    尹巧倩艱難地自架上取下紅錦長盒,綠錦方盒,以及兩個小木盒。嬿國苦寒,冬日尤為難過,恐還需持續一月有餘,故鄢惢晞亦備了禮物給韓府眾人。尹巧倩昨日便自她那得了兔絨皮履一雙,歡天喜地的穿著新鞋走了好些路,惹得其他侍女眼紅。
 
    「便走吧。」鄢惢晞起身道。「何處?」尹巧倩茫然張望。
 




    她讓她捧著東西至靜心殿,隨後再繞至書房對等,受了老夫人的命,她今日要同他一同出現。
 
    「少夫人,少將軍現下有事耽擱,便晚些來接你。」
 
    呂山朝鄢惢晞躬身行禮,繼而望著她微笑。鄢惢晞往日還從未認真打量這小子,原亦眉清目秀,笑顏討喜⋯⋯她忽然憶起尹巧倩私下向他打探顏柔姌與韓玊珧過往之事,遂急忙快步走出院子。
 
    韓府並無公用的書閣,僅韓玊珧的睿君閣旁建了一座名喚「思香殿」的書房,應當放滿了兵書。鄢惢晞僅婚後隨著秋香途徑睿君閣,卻從未踏足此地,他不喜她,她亦不願多打擾。她記得的,劉芊娥說過,韓玊珧的書房只可顏柔姌一人走進。今日她奉老夫人的命來了此處,倒也光明正大。
 
    睿君閣內僅主房與偏殿兩座,房前的環型水池已然凝固,老樹枯藤上則堆滿白花花的積雪,陽光燦爛,雪又晶亮如星。鄢惢晞立於無葉樹下,靜靜地望著思香殿,期盼他自房裡走出。
 




    尹巧倩同她說過,蕭玟病倒之日是他抱著她回了蘭澤閣,還道他直至晚膳前房離去,約莫於房中坐了一個時辰。往後他並不多來蘭澤閣,她只於寧德殿用晚膳時方同他碰面,倒是近來他常遣呂山送來小玩意。胭脂水粉免不了,珠寶首飾亦偶然,如斯殷勤,想必又受了蕭玟的命令。
 
    尹巧倩問她,他既心中已有他人,她是否還願苦苦等待他回心轉意。她點頭,隨即搖頭。她不知道。她不知自己是因欽慕而守護,還道為不甘而堅持。或許她放不下的僅僅是己身僅此一次的奮不顧身。
 
    「啪」,樹枝抵不住柔雪逐漸猛烈的侵入而腰折,而赤丹的餘暉亦為它的死去而光耀。
 
    「惢晞?」
 
    韓玊珧自思香殿抻著身子走出,瞧見鄢惢晞獨自立於池旁,身上佈滿薄雪,遂急忙走了上前。
 
    「來多久了,怎的亦不吭聲?如此冷便進屋坐著,身子本就不好,若病倒了可怎麼辦?怎的不讓巧倩陪你,亦不打傘?回頭病了,母親該心疼,免不了受她一頓訓斥。呂山這廝辦事越發不慎了,回頭我罰他去打掃蘭澤閣。巧倩亦是,越來越沒規矩,定是你寵她過頭了,該嚴厲管教一番。便是你自己,怎的冒雪而杵⋯⋯」
 
    冰寒的手背輕觸溫軟的唇,驀地,他不再嘮叨。
 
    韓玊珧望見鄢惢晞獨自立於雪中,心急地握著她的手於嘴邊哈氣邊將她訓了一頓。




 
    她現下又覺著那些玩意皆他特意為她挑的。尤其那支象牙簪,上頭可精巧地鏤了梅花兩朵。簪尾細長,與她今日的髮髻相當匹配。
 
    「將軍事務繁忙,我怕擾了你,便在此等候。」
 
    他點點頭,似乎意識到適才的過分關懷,故訕然牽著她往靜心殿去。路很短,唯他們不語地走了許久,便是腳下的踏雪尋幽亦清晰可聞。掌中的手漸暖,他倒不知何時該放手,便一直握著,直至來到靜心殿前。
 
    韓忠亮見韓玊珧與鄢惢晞攜手而來,樂不可支地摟著蕭玟於案前坐下,秋香亦是笑嘻嘻地替他們斟酒。
 
    「兒請父母親安。」
 
    「媳請父母親安。」
 
    韓忠亮小眼彎彎,邊道「皆安,皆安」,邊揚手請兒與媳起身。他甚少處理家中事務,往日皆由蕭玟一手包辦,如今鄢惢晞逐漸掌事,倒出乎意料地將韓府打理得井井有條。他也曾與蕭玟擔憂過鄢惢晞乃鄢霆鈞派來監視韓府繼而牽制劉鼎的探子,唯經數月的觀望,她非但恪守婦道,亦從未私下與鄢府通信,果真良人也。
 




    鄢惢晞見堂上雙親一直望著她,遂笑顏逐開,命尹巧倩取來長紅錦盒:「兒媳不知父親喜好,想著父親半生馳騁疆場,必愛馬如子,故親自繡了一幅《寶馬馳騁》。」
 
    蕭玟替韓忠亮取出卷軸,緩緩將其攤開,驚見黃絲上十多匹栩栩如生的駿馬於原野上奔馳,委實驚嘆。韓忠亮眼前一亮,捧著刺繡於燈下細細品賞,絲薄馬實,繡功之精湛難以言喻,樂道要將此畫掛於房中。
 
    「一針一結,我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繡法⋯⋯」蕭玟跟在韓忠亮身後探頭探腦,忽地轉身緊握鄢惢晞的手道,「晞兒自何處學來,可否改日教授母親?」
 
    鄢惢晞受寵若驚地點頭,又滿懷期待地望向韓玊珧,他卻臉色平靜如常,毫不驚喜。那日他抱著她入了蘭澤閣,見地上散落著針線,遂俯身細瞧,彼時他便知父親定會喜愛此禮。駿馬唯妙唯俏,他亦為將多年,自是為之心動,暗想往後生辰若能收到此等賀禮便好。
 
    「母親素日較少費時於梳妝上,唯近來寒風凜冽,恐傷肌膚,故兒媳讓巧倩進了一盒粉面玉膏。」鄢惢晞捧著雕鏤繁花的木盒行至蕭玟面前,又轉身將雕鏤蘭草的木盒置之秋香手中,嫣然一笑道,「秋香姑姑照顧母親與韓府辛苦,我便也讓巧倩替姑姑備了一盒護手白膏。」
 
    秋香歡天喜地打開木盒,連忙湊近瓷盒嗅了嗅,笑言少夫人體貼客氣。鄢惢晞連連搖頭,畢竟天寒地凍,盼望眾人能過個暖冬,便藉著老將軍的生辰與眾同樂。
 
    韓玊珧左顧右盼,見人人有禮,遂直勾勾地望著尹巧倩。誰知那丫頭與他相視一眼,隨即低下頭去。
 
    韓玊珧瞪著尹巧倩,側身扯了扯鄢惢晞的衣袖道:「夫人,何故為夫無禮可收?」




 
    霎時,靜心殿眾人紛紛合嘴望向鄢惢晞。
 
    「噗嗤」秋香忽地笑了,連忙攥緊手中的白膏,她在笑公子向妻子撒嬌呢!
 
    鄢惢晞驚奇地望著韓玊珧,目睹他的耳根自粉化紅,遂急忙招來尹巧倩。「呂山道將軍時常練武,便給將軍準備了一對狼毫護腕。」她邊說著,邊從綠錦盒中取出護腕,細心替他綁上。
 
    尹巧倩眼尖,瞧見姑爺滿臉通紅,刻意補充道:「狼毫珍貴難得,府上前些日方得大王賞賜,夫人可是連連熬了好幾宿方製成此護腕。」
 
    他俯首望著替他綁手腕的她,輕聲道:「辛苦夫人了。」
 
    如斯體貼入微,白教府中人誤會。
 
    晚膳後,風雪暫停,韓忠亮領著妻兒老小出了靜心殿,秋香與尹巧倩則掌燈守在殿外。
 




    韓忠亮與蕭玟並肩而立,兩人望了眼藍黑的天空,繼而抱拳低頭。明月皎潔,鄢惢晞見韓玊珧亦閉眼許願,便也一同闔眼俯首。「啪啦!啪啦!」韓府門前忽然一串巨響,鄢惢晞驚而睜眼,卻覺著吵雜聲漸微。
 
    月色澄明,白雪靄靄,韓玊珧捧著鄢惢晞的臉,粗厚的手將爆竹聲隔在她的耳外。
 
    她果真如鄢霆鈞所言,膽子小得很,適才爆竹方響,她便惶恐地顫慄。他一心急,顧不得太多,便迅速伸手將她的耳掩住。臉頰微涼,雙耳卻冰冷得很。
 
    「只是爆竹。」
 
    不知為何,他便是如此言說,彷彿知道她懼怕何物。他實在不知她究竟是否鄢府眼線,亦對她的過往好奇得很,唯從不過問,偶然關懷便權當履行對她父親的承諾。
 
    雪漸大,韓府又是白茫茫一片。
 
    他陪她回了蘭澤閣,今日初九,他卻破例留宿此處。
 
    他讓她靠牆角而眠,如此她便不會在睡夢中滾下地了。「你究竟在懼怕些甚麼?」他望著銀光閃閃的紗幔問。「韓玊珧⋯⋯」她捲縮嘟囔。
 
    淡淡燭光彈在濃密捲曲的睫毛上,隆若小山的鼻子靠著結實強壯的臂彎,輕淺的呼吸,微溫的氣息。
 
    往日他只能望著她的後背,今夜他卻可見那副溫柔動人的面容。側看不過癮,他驟然翻身,黑黢黢的指背輕輕滑過白嫩的臉頰,她鬆眉淺笑,驚得他連忙轉身。
 
    他氣憤地咬了左手一口,今日做的糊塗事夠多了,不許自己再跌入她的陷阱。他皺眉閉眼,暗想該儘快與意中人會面,否則他該移情別戀了。
 
    驀地,他閉眼翻身與她額貼額。心中有愧。
 
    近來鄢霆鈞頻頻出入市集,應當設法將嬿國消息傳給劉弘,故劉鼎暗暗命他追查潛伏於懋城的細作。韓府終將與鄢府勢不兩立,他與她亦無法再佯作毫不知情。
 
    「惢晞,不要讓⋯⋯母親失望。」
 
    鼻尖相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