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揚揚,未覺鵝毛大雪已落了一日一夜,淒冷萬分。寒苦十足。白茫非常。
 
    雖過午時,天依然沉著臉,未見放晴之意。
 
    粗衣麻布者握緊掌心冰冷的小掌,背著包袱的旅人冒雪而疾步,茶樓酒肆隱於幔子之後⋯⋯便是如此,亦依舊可頃刻於茫茫人海中尋得心頭肉。
 
    日復日,月又月,年還年,光明風雨不改地關顧人世,悄然為記憶蒙上金黃的暉影。隨著時光推移,回憶或淡或濃,抑或丟失。
 
    唯情生生不息。
 




    記憶共享而成,幸之而忘,歷歷在目則為酷刑。然「記憶猶新」與「全然忘記」亦不若重頭來過卻再次重蹈覆轍,無可救藥,痛不欲生地由始至終。
 
    輕煙裊娜,琴瑟和鳴。
 
    「過了明日便完婚了。」
 
    白皙的指尖輕勾,琴音悠揚,男人揚嘴而笑。耳邊瑟音不斷,乾淨利索,一按一勾皆在魅人魂魄。
 
    「定不負君意。」倏忽,瑟樂隨煙繞樑而散,「臣便先退下了。」
 




    男子疊手而起,緩步至殿前,「嘩啦」開門,秋風湧動,暮色蒼茫。
 
    「老將軍與夫人正等將軍回府用膳。」
 
    男子朝自乘風閣走出的少主躬身,他的頭埋得低,只敢以地上的身影判斷公子現下脾氣如何。倒不是他弗喜歸家用膳,實則擔憂明日的婚禮。此婚事他是萬分不情願。
 
    「呂山,明日我便娶妻了,拖了好些年,終究要將那鄢氏迎入府。」
 
    呂山聞言,低頭不語。俄頃,他又再催促少主回府,轉念忐忑道:「興許鄢淑女品性溫婉,倒不失佳人風範。」
 




    韓玊珧饒有趣味輕笑,駝著右手往前而行,離了嬿宮便回韓府去。
 
    大霽歷三帝,建國近百年,新帝劉弘即位後多番藉故削蕃,異姓諸侯終歸無有,而劉氏親王則僅餘嬿、禛定、鐘山、荊及岐五王。嬿王劉鼎廣施仁政,聲名遠播,立國十年人口便已激增,糧食充足,漸引劉弘不滿。平康十年,嬿國光祿大夫因病辭世,劉弘委派近臣鄢氏霆鈞自永安遠赴嬿國接任光祿大夫之職。
 
    「吾兒回來了。」
 
    韓忠亮與蕭玟跪坐殿中,見韓玊珧返家而急忙命人傳膳。小兒臉色沉著,兩老相視一眼,唉聲歎氣地低下頭。
 
    韓府世代守護嬿國,多番為大霽擊退北燿及巫哧等外族,劉弘亦正因此而未敢削去劉鼎藩王之位,只得曲折命鄢霆鈞暗中監督嬿國勢力。鄢霆鈞上任三年,盡忠職守,無不將劉鼎的一言一行告知劉弘。劉鼎聽聞鄢霆鈞幼女鄢惢晞兒時因疾而遠送迢西郡養病,兩年前方將其接返嬿國相聚,遂下旨賜婚鄢韓兩府,以求韓府與之抗衡。按大霽律法,男子應於十六內成婚,而女子則該於十四內完婚,唯韓玊珧藉征戰連連而遲遲未婚。如今不論韓子十九,還道鄢女十八,此婚事大抵是無法再拖了,若然引來劉弘北巡,後果不堪設想。
 
    蕭玟望了眼堂下沉默不語的兒子,夾了塊藕片給身旁的韓忠良道:「我聽聞鄢淑女貌若仙子,為人敦厚良善,想來定能讓珧兒無憂後庭之事。」
 
    「珧兒,韓鄢勢不兩立,你自該多加留心,唯勿忘夫婦相敬之道。」韓忠亮見妻子難得教導兒子,連忙開口幫腔。
 
    韓將軍府一向如此和睦平靜,兩老一唱一和,小兒弗敢逆其意,遂放下筷子朝雙親一拜:「謝父母親提點,兒已用完膳,便先回書房處理軍務。」言畢,韓玊珧悠悠自地上起來,撫著廣袖出了靜心殿。




 
    韓忠亮目送兒子離去,無奈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以示安慰,蕭玟面容憂愁,卻只得歎氣點頭。雖則適才兩老如此偏袒鄢惢晞,心中亦難免擔憂韓玊珧娶了個眼線入府,只怕韓府上下將來日子難過。
 
    罷了,該是如此,便終歸如此,韓府避了數年,已然無處可躲。
 
    粗手於腰間找尋,扯下衣帶,隨手一扔,韓玊珧枕著右手攤在榻上發愣。燭火縹緲,屋外失了生命的黃葉沙沙作響,似隨風而旋。圈圈圓圓,徒惹心煩。他想像著鄢惢晞的模樣,烏眉彎彎,纖細長眼,薄唇輕抿──
 
    黃衣飄揚,銀鈴陣陣。她踮腳吻他,低眸嬌笑,繼而轉身往山林中跑去。他稱心滿意地望著那燦若驕陽的背影,她驀然回首,立於林前同他招手,隨之隱入白綠深林中。
 
    那梨黃,著實賞心悅目。
 
    「公子,該起了。」
 
    韓玊珧猛然睜眼,頭疼欲裂,見艷陽高照,不免瞇眼揉搓。
 




    昨夜他想著心心念念的黃衣淑女直至雞鳴方睡,往日亦常憶此女,卻不若昨夜那般心動。許是今日要娶妻了,往後亦不可常常憶起她。
 
    呂山替韓玊珧換上一身黑袍紅襟的婚服,鶡冠立於髻上,兩片白羽雉尾高揚,宣示著嬿國戰神身旁即將迎來可心夫人一位。
 
    嬿國婚禮與大霽無異,三書六禮缺一不可。蕭玟夫婦已於一年前替兒子完成納彩、問名、納吉、納征及請期五禮,便是聘書及禮書去年亦已送至鄢家,今日韓玊珧只需將迎書送至鄢惢晞手中,再用轎將其抬至韓府,韓鄢兩家便是結下姻親了。唯與庶民不同,今日嬿王劉鼎特攜王后陳靜姝駕臨韓府,興致盎然地欣賞自己為鄢霆鈞佈下的陷阱。
 
    鄢霆鈞育有三子兩女,三子皆於永安任職,長女於六歲時溺水而亡,若論恩寵,想來還是這幼女獨一無二。鄢惢晞乃早產兒,故身子羸弱,三歲便隨生母張氏遠赴迢西養生,兩年前張氏離世,鄢霆鈞迫不及待地命人將她帶回身邊。如今韓鄢聯姻,只怕往後鄢霆鈞亦會為了唯一的女兒而有所收斂,屆時便是嬿國崛起之日。
 
    呂山俯身給韓玊珧換上一雙紅紋黑鞋,殿外便傳來侍女的催促聲,說是嬿王已到。韓玊珧理了理衣襟,閉眼長歎氣,隨即帶著呂山走出睿君閣。
 
    「大王,王后安。」
 
    劉鼎揮手讓韓玊珧起身,繞著他行了好些圈,又笑著走回陳靜姝身旁,心滿意足地望著堂下的人點頭。韓玊珧常著甲胄,即便早朝亦是一身黑袍鶡冠,年紀輕輕卻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難得今日翩翩少年郎。陳靜姝知劉鼎因何而笑,她亦覺得稀奇萬分,故不免掩嘴微笑,夫婦倆愣是惹得韓玊珧坐立不安。
 
    「想必大王也該餓了,來人,傳膳。」韓忠亮朝殿外的人點頭,侍女匆忙,膳食逐一遞至眾人案上。「珧兒,珧兒……」蕭玟見對桌的兒子對嬿王視若無睹,心中緊張,遂連忙輕聲喚他。劉鼎舉觴飲酒,倒不氣惱,他深知是自己虧欠了出生入死的兄弟,故今日賢弟的臉色他心甘情願地吞下了。




 
    今日雖是韓玊珧大婚,劉鼎卻較他在意得多,婚禮原定黃昏舉行,但他中午便拉著陳靜姝來了韓府。用過午膳後,劉鼎與韓忠亮父子於靜心殿內閒聊,蕭玟與陳靜姝則退至後院,望著紅綢猜想新娘的美貌。
 
    晡時,媒人抵達韓府,領著韓玊珧及下人往鄢府走去。
 
    雄赳赳氣昂昂的少年騎著棕馬走在前頭,身後傳來陣陣喜樂,空蕩蕩的紅轎搖搖晃晃地在鄢府前停下。迎親隊伍浩蕩,引來不少群眾駐足觀賞,人山人海,馬上的少年瞧見身著金絲黑袍立於府前的老丈人,遂朝他微微一笑。
 
    馬停,新郎下馬。
 
    「婿韓玊珧拜見父親,願父安。」
 
    府上客人眾,鄢霆鈞勉為其難地擠出笑容,悠悠上前將單膝跪地的韓玊珧扶起。渾濁對上清明,韓玊珧輕佻而笑,緩緩自地上站起,冷不丁地望著鄢霆鈞。媒人於一旁瞧得清,亦知此婚事終究悲涼一場,遂連忙上前緩和氣氛,只願禮能盡快完成。
 
    鄢霆鈞瞥了眼韓玊珧,雙手駝在身後進了府門,臉無喜色地跪坐於大殿之上。媒人命人捧來褵,又對鄢霆鈞身後的侍女挑眉,刻不容緩地將新娘請出。
 




    秋風蕭瑟,殿內人聲鼎沸,黃衣女子又浮至眼前,繼而被一襲黑衣紅襟吞噬。紅裳止於白襪,玉指輕捏彩扇,紅面紗隨風飄動。她碎步走向他,步伐輕盈,無不規矩。
 
    「新人跪!」
 
    身著粉衣的少女扶著鄢惢晞跪下,韓玊珧望了眼鄢霆鈞,心不甘情不願地雙膝下跪,朝他俯身三拜。
 
    迎娶不愛之人便罷了,他還要向嬿國的叛徒下跪,何來大喜,今日受的淨是鄢府與劉弘所贈的莫大羞辱。
 
    鄢霆鈞蔑視韓玊珧,將一副鏤花金跳脫在鄢惢晞雙腕上,同女兒柔聲道:「汝乃吾寶,願安康。」鄢惢晞聞言,舉扇俯身。媒人咳了幾聲,鄢霆鈞深吸氣,轉身將金牌遞給韓玊珧道:「老夫僅此一女,望君善待。」
 
    韓玊珧望著地板挑眉微笑,答應一聲「唯」便起身,絲毫無將身旁的鄢惢晞扶起之意。鄢霆鈞冷哼,便料到韓子無禮,遂親自將女兒扶起。他把褵系在鄢惢晞的領衿上,又同她道:「入了韓府,便是韓家新婦,往後該與良人相互扶持。」
 
    施衿結褵本該母親為出嫁之女而為,鄢霆鈞不顧世俗,親自為鄢惢晞施禮,此女於其心中的地位可見一斑。韓玊珧最是期待如斯,想來鄢府的命脈已為嬿王所握,再欲將其除之,真真輕而易舉。
 
    鄢惢晞在媒人的陪伴下鑽進韓府的紅花轎,又是敲鑼打鼓地走向韓府。韓玊珧如今心緒倒好了許多,不斷笑著同道上的看客揮手,如往日打了勝仗那般狂傲欣喜。
 
    適才那麼些片刻,他便想好了,要與這鄢氏女做一對假夫妻,心尖便留給那黃衣仙子。
 
    韓玊珧下了馬便徑直走進韓府,將鄢惢晞留在門前,媒人與粉衣侍女只得搖頭歎息地扶著她入了府。劉鼎見韓玊珧歸來,喜上眉梢地讓陳靜姝同他理好衣飾,催促兩位新人同他行禮,又指引他們向韓忠亮夫婦跪拜。
 
    君父皆拜,媒人高呼「入洞房」,劉鼎卻將韓玊珧留下,與賓客連灌了他一壺酒。酒過三巡,韓玊珧瞇眼搖頭道:「大王,臣⋯⋯臣著實喝不下了。」劉鼎與陳靜姝對望一眼,兩人不懷好意地笑了,隨即將他遣退。既得逞,他連忙撐著呂山逃離靜心殿,搖頭晃腦地往韓府後院走去。
 
    月明風輕,韓玊珧扶著額趴在蘭澤閣前的燈柱上,呂山慌忙扶著少主,險些被他帶進柱旁的池塘裡。
 
    「下去吧。」韓玊珧收起痛苦的神情,隨即換上一副冷霜之態,冷冷地將呂山遣走。望著皎皎明月,他忽爾冷笑。他自幼於軍中長大,區區一壺酒怎能將他灌醉。深吸一口氣,倒是酒香熏人,他踉蹌走進蘭澤閣。
 
    脫鞋開門,屋內燈火通明,紅榻上的鄢惢晞連忙拾起彩扇擋在面紗前。粉衣少女自稱乃新娘的陪嫁侍女尹巧倩,不待韓玊珧開口,便捧著合瓠酒走至他面前。他馱著左手走向床榻,那女婢便緊隨其後,看來今日這酒是不喝不行了。
 
    粗壯有力的手握上扇柄,纖柔玉指隨之放下,韓玊珧將彩扇扔在榻上,猛然扯下紅面紗。
 
    青眉舒展,長卷的睫毛輕輕閃動,玉面緩緩昂首,鳳眼桃紅。薄唇輕抿,一抹鮮紅恰似紅梅。何其俏麗美艷。
 
    尹巧倩低頭捧來合瓠酒,連喚幾聲「公子」,韓玊珧將眼神自鄢惢晞移至合瓠酒。他未坐,鄢惢晞便也急忙起身捧酒。
 
    曲袖半遮面,她昂首飲酒,繼而低眸待他將酒飲下。她見他一直凝望自己,便又抬眸朝他微笑。金冠搖晃,僅此一刻,他著實醉了。
 
    韓玊珧自挑下蓋頭後,雙目便未從鄢惢晞臉上移開,即使對飲亦不住窺視曲袖後的人,故尹巧倩春光滿面地離了蘭澤閣。
 
    燭光盈盈,新人一雙,良人倒將淑女看得不自在。
 
    「明日還需早朝⋯⋯」韓玊珧越過鄢惢晞,將榻上的紅蓋頭及彩扇扔在梳妝台上,轉而冷道,「我便先睡了,夫人隨意。」
 
    他拽著被子背過身,不願再望著鄢惢晞,她的眼眸極其靈巧,只怕他再望幾眼便該中了鄢府的計謀。難怪當日鄢霆鈞不抗拒劉鼎的旨意,願將唯一的女兒嫁給對敵,原是想好了以美人計對付韓府。
 
    忽地,身後傳來金簪玉石的碰撞聲,隨即便是衣物摩挲的細碎。她在脫簪解衣。
 
    韓玊珧握拳閉眼,暗忖早知鄢氏乃妖女,便不答應劉鼎將她收下了。
 
    「那我便歇在夫君身旁了。」良久,鄢惢晞諾諾道。
 
    背後似有一陣涼風,紅被輕挪,枕子微微下陷,她悄然躺在他的身後。
 
    粉香淺淺,話音嬌糯,她好似三月春風,又若山澗清泉。
 
    便是如此,韓玊珧身旁有了鄢惢晞,他雖無法分心於她,卻亦厭不起她來。
 
    真真是蠱惑人心的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