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時故事》【2022.10.25 完結】: 第八章
星期一下午十時四十三分，金融商業區XX商業大廈三十七樓，YY國際貿易集團物流事務部。
物流事務部穆經理的辦公桌上堆滿了各種文件，電腦熒幕充斥着大量檔案和電郵。按理説，辦公桌的主人應該忙得不可開交。
然而這刻的穆青松，正對着手機屏幕發呆。
自上星期一開始，狄美亞的帳號已整整一週沒有任何動靜。她沒有發佈任何新的帖子，沒有發佈任何限時故事，她甚至完全沒有在其他帳號讚好或是留言，整個人彷彿在網絡世界消失了一樣。為了不錯過她任何上線時刻，穆青松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在監察她的帳號。苦候一星期，穆青松換來一落千丈的工作效率，卻完全沒有看到她的動態。
「沒有消息」也是一種消息，穆青松不斷猜度各種可能性，同時又不斷推翻自己。也許她去旅行了？可是按照過往紀錄，她去旅行必定會公告天下。也許她遺失手機了？可是一週過後還沒有購置新手機，在現今社會不可能生存。也許她出意外了？可是關東煮小店的帳號運作如常，帖文亦無異樣，店長也不像是親人出意外還能保持平靜的人⋯⋯
穆青松想了幾百個「也許」，可還是沒有一個答案。
下午十時四十四分，穆青松再一次刷新程式版面。還是沒有她的更新。穆青松又再陷入萬千思緒之中。
也許她……也許她……也許他……
穆青松感到頭痛欲裂。他把額頭擱在辦公桌的文件山上，眼睛緊緊閉上。
也許，自己應該放棄。
穆青松勉强擡起頭，看着凌亂的辦公桌。他嘗試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這幾天他差勁的表現已讓他熬了不少責駡。拿起其中一份文件，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數據，穆青松感到頭昏腦脹。
不過是一些文字與數字，為甚麽看起來是如此陌生？
自己已經到極限了嗎？
穆青松再把眼睛閉上，他感到自己要失控大叫。現在辦公室空無一人，他就算高聲叫嚷也不會妨礙別人。可是就算大叫了又如何？
穆青松再把眼睛打開，怔怔盯着眼前的文件山。
他到底能做甚麼？
忽而，他腦海浮現出一個念頭。
下午十時四十八分，穆青松拿起手機，鏡頭對準眼前的文件山，拍了一張照片。回到Instagram，穆青松按下了至今還沒有用過的功能——「發佈帖子」。
從手機圖庫選出那張文件山照片，縱然文件上的内容不可見，穆青松還是刻意加了特强的模糊濾鏡效果，讓人只能依稀看到這是一大堆紙張。照片準備就緒，程式引導用戶為帖子加上描述。
應該要寫些甚麽呢？穆青松思量着。他想起自己見過的各種照片，各種帖子。
見盡「人生百態」的他，面對自己的生活，到底想加上怎樣的描述？
穆青松看着程式裏的文字輸入欄，思索良久，終於寫下簡單一句：
「我想死。」
按下發佈鍵，穆青松就這樣發表了他第一個Instagram帖子。
五秒之内，程式的心型通知鈴鐺響起了，代表有人對他的帖子作出回應。
穆青松不禁訝異，這些人是每分每秒都在使用程式嗎？
當然，他沒有資格批判別人。按下通知鈴鐺，原來是帳戶「happililily_0416」——也就是同事Lily——在他的帖子留下評論。Lily在他的照片留下三個代表極度驚訝的表情符號，加上一段同樣表示極度驚訝的文字：「Still at office???!!!」
「你還在公司嗎？！」穆青松看着她的留言，想象她真人一臉震驚地喊出這句説話，心裏竟然感到莫名感動。
他正想回應，卻見又有另一個用戶留言了——是小張。
他寫下：「屌...走啦...」
「我的天…走吧…」這是留言的意思。
穆青松看着這些留言，不禁笑了，甚至笑得眼有淚光。他依稀記起多年前使用社交媒體時的回憶。
那是網絡世界蓬勃發展的年代，社交媒體嶄露頭角。穆青松當時還是讀書年紀，同學之間在Facebook上分享各種玩樂合照，抒發各種心思心事。大家互相在對方的帖子讚好留言，透過虛擬互動建立真實關係。
一晃十多年，穆青松難以名狀，可是這種互動似乎一去不復返。
是網絡世界變了？還是自己變了？
鈴鐺又再響起，又有一個同事留言了，他和小張一樣，都在勸穆青松早點下班。
穆青松看一看時鐘，晚上十一時正。
再不下班的話，搞不好同事明早回來，發現自己只剩下身軀在這裏了。
輕抒一口氣，穆青松從辦公桌站起來，拿起公事包，離開了辦公室。
剛步出大廈，穆青松剛好看到巴士離開巴士站，來不及追上了。他心裏暗暗叫苦，這個時段的巴士班次稀疏，錯過了可要等上好一段時間。
看着空蕩蕩的巴士站，穆青松突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晚飯。
他猶豫了一陣，然後轉過身，往大廈的背面方向走，一直去到關東煮小店門前。
「歡迎光臨——啊，是你呀。」站在料理桌後的店長向這位客人打招呼。穆青松略略點頭，順道往店裏瞥了一眼。店裏空空如也，他又是唯一的客人了。
穆青松走進店鋪，往最裏面的座位坐下，順道隨意地點了幾款食材，店長純熟地把準備好的關東煮端到他面前。
「剛下班？」店長和穆青松搭話。
「嗯。」
「真辛苦呢。」
穆青松沒有回應，店長也沒有再説下去，店鋪又再回歸靜謐的狀態。穆青松知道自己心裏有數不清的問題想問，數不盡的説話想説，可是他亦無意打破這片安靜的氣氛。
忽而，「霍！」一大聲，小店的木門被趟開了。
一個身材矮小，打扮性感的少女站在門口。
少女正是狄美亞。
縱然她臉上掛着一副怒氣沖沖的面貌，可她眼眸裏閃着的淚光，明白地訴説她受了冤屈。
「又吵完架了？」店長對狄美亞問道，然而狄美亞沒有搭理他。事實上，她根本沒有理會店裏任何事物，她跨過門檻，在最近門口的座位徑自坐下，繼而伏在桌上，把臉龐埋在雙臂裏。
憑着她顫抖起伏的肩膀，還有那微弱的啜泣聲，可以猜到那張臉龐此刻掛滿淚水。
穆青松默不作聲，店長靜靜地打理店面，讓時間緩慢而悄悄地度過。
過了好一段時間，狄美亞終於把頭抬起來。穆青松看到她通紅的眼睛恨意未減，可是眼淚似乎已止住了。
狄美亞看着店長，叫了一聲：「酒！」
「沒有。」店長漫不經心地説。「甚麼沒有？怎會連啤酒都沒有？」「賣光了，關東煮要不要？多送你一顆雞蛋。」「爛店！」
穆青松坐在一旁，靜靜看着這兩人爭執鬥嘴。他知道自己不會參與其中，可是看到店長似笑非笑、故作嚴肅的神情，聽到狄美亞逐漸恢復生氣的聲線，穆青松感到其中有種親切溫度。
突然，狄美亞的視線往穆青松的方向瞥去。單憑那尖銳的眼神，穆青松已能看出她要另找出氣口。
縱然穆青松曾記掛她的安危，也對她重現活力感到欣慰，可是他亦不見得因此就要白白受罪。
更何況，穆青松始終不明白，為何好端端一個人，非要對其他人露出鄙視不屑的嘴臉，非要説出言不由衷的惡毒字句。
剎那間，穆青松腦海閃過一個念頭。
「店長，」穆青松迴避狄美亞的眼神，對料理桌後的店長示意，同時把手指指往牆角堆疊的紙皮箱上的一箱波子汽水，説道：「請給我一支。」
店長喜出望外，瞬即把汽水開瓶奉上。
穆青松把這瓶波子汽水，輕輕推到狄美亞的面前。
「敢喝嗎？Miria。」
店長呵呵的大笑聲，沒能蓋過狄美亞那憤慨的叫嚷聲，更不可能掩過她那害羞得緋紅的臉龐。「你爛店！你爛客人！你爛關東煮！你們全都爛！」狄美亞越氣沖沖地高呼，店長笑得越高興，他甚至戲言要給她拍短片，放上網絡為小店作宣傳。穆青松依舊默默觀看，臉上卻不自覺泛起了淡然的微笑。
直到狄美亞和店長再也吵不下去了，穆青松才回過神來。看看手機，已經是晚上十一時五十七分了，可是穆青松感到自己尚有點精神。再望向附近的人，穆青松卻見狄美亞不知何時已拿出了手機，手指正在屏幕面瞬速滑動。
「手機到底有甚麼好看？」穆青松心裏一直埋藏的不甘與困惑，終於直接從口裏傾出，連穆青松自己也感到驚訝。
「無聊就看，不然做甚麼？」狄美亞不以為然地回答他，似乎她現在沒興趣和穆青松交談了。
穆青松默想片刻，繼續發問。
「剛才的事情，為甚麼不分享？」
「甚麼事情？」
「讓你悲傷的事情。」
狄美亞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她對穆青松説：「我喜歡在網上發佈甚麼是我自由，要你管？」
「是呀，不是所有人也會把和渣男交往後被甩這種糗事放上網的。」店長故作正經地為狄美亞辯護，狄美亞差點沒有把汽水瓶往店長身上擲。
穆青松看着眼前的少女，腦裏掠過她曾分享的所有照片，甚至記起每一個帖子的讚數和留言。
只要她展露笑臉，賣弄姿色，一定不乏讚好，哪怕全是虛浮回應。
既然如此，誰又會把最真實的情感和想法公諸於世？
「是因為在意別人怎麼看你嗎？」穆青松聽到自己的聲線在顫抖，可是他讓自己繼續説下去：「你……你根本不應該在意這種東西。」
狄美亞顯得更不耐煩了，她向穆青松投以鄙視的目光，以嫌棄的語氣説：「你真煩！」
「喂，你又這樣了！」店長對狄美亞訓話。「人家好心提醒，你又不領情，我説你應該多跟這樣的人學習，別總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起混。」狄美亞一聽，尖起嗓子嚷道：「甚麼不三不四？你有甚麼資格這樣説我朋友！」
穆青松想起狄美亞帳號那幾千個追蹤者。這些人當中，有多少是她真正的朋友，又有多少像自己一樣，曾經為她的「失蹤」擔心憂慮？
看着店長和狄美亞又再爭吵起來，穆青松想了一想，拿出自己的手機，開啟了程式。
「你們看，」穆青松把手機放到店長和狄美亞面前，本來在鬥嘴的兩人停下來，視線一起落在穆青松的手機屏幕上——正是穆青松剛剛發佈的第一個Instagram帖子。
「沒有人讚。」
穆青松幽幽説道，然後苦笑起來。
狄美亞看到這個不尋常的帖子，一臉不解，然而店長則看得開懷大笑，他説：「你也開始發帖了？很好呀！」穆青松看看坐在旁邊的狄美亞，看到她一臉困惑的神情。
穆青松意念一轉，把手機收起來。
「喂！我還未看完！」狄美亞又再叫囂。
「想看的話，多留意我吧。」穆青松説完，不忘補上一句：「説不定我還會發佈和美女一起吃關東煮的限時故事。」
在店長的笑聲和熱鍋蒸氣烘托之下，狄美亞的臉又再變得緋紅。
穆青松微笑起來。
時間帶動着穆青松的故事，徐徐而流，不再設限。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