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接過了女孩的紙條,便轉身離開了墓園,回到了繁忙的市區。此時,太陽開始從西邊下山,金色的陽光漸漸向著太陽的方向流動,躲藏在內裡的深藍色逐漸填滿了整遍天空。 

阿文仍然拿著白玫瑰,走過馬路,穿過街道,在這個城市中來來回回地遊蕩著。女孩的說話再次讓他下沉到泥濘之下,無法順暢地呼吸。若果浸泡在水泥之下,能夠讓思緒跟記憶永遠下沉到地底深淵的某一處,永久地把它們封存著,而自己的身軀則仍然留在大地之上,繼續存活,或許人類能夠獲得更多的快樂,阿文這樣想。他在茫茫的高樓大廈之中找到了一片綠色的小空間——一個位於大廈低層的小陽台,那是一位經營餐廳的朋友所擁有的。 「若果有什麼需要的話,請隨便使用這個小小的陽台。」朋友曾經對他說。

過往,他跟阿儀經常到訪這片被高樓大廈包圍著的小陽台,他們會對著對面佈滿藍色鏡子的商業大樓大喊和唱歌,為對面的人帶來一點點喘息空間,又會在午餐時間偷窺藏在內裡的辦公人士,揶揄他們像一個工作機器,看著他們把剛買回來的午餐匆匆地吞到肚子裏,還未消化得完,就要繼續埋頭工作。或許那裏是一片空洞的泥濘,能夠把人的心靈給下沉、侵蝕、封存,然後留下會活動的軀殼,讓人繼續存活下去。
現在,阿文再次窺探鏡子內的人,發覺裡面早已經空無一人,只剩下一堆凌亂的文件、紙張和文具,以及一部部不再開啟的電腦。說的也是,現在因為公共衛生上的一些理由,又或是科技的進步,人們不會再到辦公室裡上班,取而代之是在家工作,讓自己能夠在自己的空間裡存活,而不是浸泡在那個泥濘之中。可能,可能人們在自己的空間裡能夠為「自己」這個容器找回一點點的生命意義,但無可奈何的是,他們早就已經在泥濘中死掉了。 「唯有把它變成乾花,才能保留著它的樣貌,這就是令花永遠不會過期的方法。」 女孩的聲音不斷在阿文的腦袋裡回蕩著。

他們是一朵朵的乾花嗎?阿文自言自語。 

他躺在陽台的草地上,伸展了自己的四肢,望著快要入夜的天空。但是,四周那些生硬無情的高樓大廈阻擋了天空的一部分,它們垂直地屹立在地上,倒吊在天空之中,就像一條又一又巨大的植物根莖從土地中生長到天空上,連接著巨人的城堡。不過,這些由水泥石屎而建成的建築物並沒有任何生命,它們只是一塊塊巨大的石頭,懸掛在城市之中。這時候,他舉起了白玫瑰,把花移動到畫面的中央,並把花束在手中倒掛著,花的畫面再一次投射到阿文腦袋之中。他從低空看著花,看著這些倒吊著的建築物,看著這個退色了的城市,意外地,建築物竟然與倒吊著的白花重疊成一個畫面。 





晚上十時,天空完全被黑色所蓋過,阿文從陽台上醒過來。剛才是不小心睡著了嗎?他想。餐廳已快到關門的時候,再不離開的話便會麻煩到朋友。所以阿文用手撐起身體,拿起白花,便轉身離開了餐廳陽台,走到街上去。 經過一條狹窄的後巷後,阿文回到軒尼詩道的大街上。他望望四周,發覺街上的人流變得非常稀少,連駛過馬路的車輛也只有幾輛空無一人的巴士和電車。 一部電車緩緩地駛過阿文面前的馬路,車身上貼著一個大型化妝品公司的廣告,「留著一刻的美麗」這是廣告上的文案。電車在前方不到十米的車站停下來,發出了刺耳的剎車尖聲,然後打開車門,讓到站的乘客下車。阿文一步一步走向電車,試圖一探車箱內的環境,發現車內根本空無一人,無人上車,亦無人下車,或許它只是慣性地到達車站把車門開啟,然後關上,再到達下一個車站,重複同樣的動作,像極了工廠裡的工人。

最後,阿文選擇搭上另一輛往東行的電車,前往未知處 (也就是漫無目的地遊車河)。車上只有不到五位的乘客,全坐在底層。阿文踏上深啡色的木樓梯,到達無人的上層,並且選擇坐在靠窗邊的單人坐位。

晚上十一時。他從車窗觀望著街道的景色,發覺建築物的燈光開始退色,人們把不必要的燈光都關上了,就連以往象徵著繁華的霓虹燈也逐漸變得暗淡。車行駛得越遠,燈火的光影便越小、越暗淡,最終也從畫面上退了色,剩下只有黑和白的世界。電車在第一個車站停下來了,文看到下層一位身穿黑色皮褸和藍色牛仔褲的中年男士下了車,那個男人梳了一把黑色卻帶點白絲的長髮,扎起了馬尾,用龐大的身軀背對著坐在上層車箱的文。那男人的造型令人想起經典港產片《古惑仔》中的黃秋生,也是那位板著臉,總是大搖大擺地走在路上的洪興大飛哥,「十個蠱惑仔,就九個衰到底 ! 」阿文的腦中忽然響起這句對白。

男人手中拿著一部小巧的便攜式Sony收音機,沿路一直在播放著1997年王菲的《約定》,雖然收音機的音質並不太好(畢竟那男人似乎是把音量調較至最大),但王菲那纖細又空靈的歌聲磨鈍了一切的缺陷,像一支鋒利而幼細的銀針一樣刺穿了空氣,響亮又透徹的音樂沿著空氣散播到街道上的每一處,進入到每個人的耳蝸裡打轉。王菲的歌很動聽,王菲的歌聲更是美好,阿文想。第一位推薦阿文聆聽王菲的歌的人是阿文的母親,在年青時,她是王菲的歌迷,王菲迷人的歌聲和高傲的氣質感染了她。每當與母親談起廣東歌的話題時,母親每每都會提及年輕時有幸在現場聽過王菲的歌聲,也就是唯一一次能夠用雙眼看得到王菲真人的時刻,那一次,是1997年叱咤頒獎禮的表演,獻唱的歌曲是《約定》。

「當天整個城市,那樣輕快,沿路一起走半哩長街......」





不過,現在的王菲到底在那裡 ? 她已經不在香港了。她說的、唱的都已經變成陌生的語言。我們以往所喜愛的都不會再回來,王菲與王菲的歌也不會再次回到這片風涼的小島。最後,那個男人仍然拿著那部收音機,走遠了車站,往著前方陰暗的街道,連帶著收音機中的歌聲漸漸消失了,四周再次變回寧靜而沉默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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