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見證人: (13)
回到車上，「機械人」有點不妥。
「原始人裝上機械義體後，還是原來的人嗎？」
這不是忒修斯之船問題嗎？他想。
「幹嘛？忽然哲學起來，不像你的作風。」
「我在思考我們和原始人之間的區別。」
閔東浩把臉一沉。
「專心查案吧，別胡思亂想。」
他們決定重訪妓院。出發前，閔東浩教授「機械人」偽裝成原始人的技巧。
「譬如說，我們的腳步聲比較重。」
「為什麼？」
「因為義體附帶的重量。所以行走的時候要注意，腳步放輕點兒。」
車內的授課飛快，二人不覺抵達目的地。
時值夜深，他推門而進，妓院燈火依舊迷離，鴇母同樣一臉憔悴，但眼尖的閔東浩發現牆上少了好幾幅照片。
「我想找小思。」
「她辭職了。」
「有說原因嗎？」
「這個行業本來流失率高，說不定死在某條後巷吧？我是媽媽桑，又不是她親生老母，管得著一個未成年人去哪？」
閔東浩不跟女人廢話，直接走入前台：「借我電腦一用。」
鴇母固然想要阻止，但他身旁這位持槍拍檔可不是吃素的。
雖然，這可能是陷阱──目前已知的絕症中，有不少乃是經由電子病毒傳播。人類反抗組織更是熱衷於製作病毒機件來誘使彷生人和改造人中毒，「解放之翼」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閔東浩別無選擇。
他以特殊配備的傳輸線連接頸後的插孔和妓院的電腦。良久，他終於找到想要的資料。
「原來『District M』是酒吧的名字啊......」
稍後他們以違反《風俗法》逮捕鴇母，把她扣查車上，以防止女人繼續向另一邊通風報信。
鴇母當然氣忿：「彷生人的法律管不著這裡吧？」
「現在並非正式的拘捕，只是扣留詢問，你暫時好好待著吧。」
閔東浩先回警署補充必需品和飲食，「機械人」則改換輸出火力更高的戰鬥步槍和開花彈。
而將鴇母安頓好後，他們動身前往城南區，當時已值近午。
為免打草驚蛇，閔東浩把貨車停泊於距離目的地相隔兩條街以外的廣場。
「你在車上等我。」
「拒絕。拍檔必須一起行動。」
閔東浩至今仍不理解她對查案的莫名執著。
「但你持槍走入酒吧，連瞎子都知你不懷好意。」
他滿以為對方會張口反駁，卻沒想到「機械人」難得流露想哭的表情，這比起女兒的鬧脾氣更令閔東浩感到手足無措。
幸好有把那玩意帶出來。
「用上吧。」閔東浩從後車廂拉出一個大提琴盒。「把步槍放進去，好歹遮掩一下。」
「機械人」瞧不出任何情緒，乖乖把琴盒接過去。
「原來『少尉』也有像人類的一面。」
「我本來就是人類好嗎？」
「機械人」忽然回復公事公辦的口吻：「這句話有觸犯《反烏托邦法》的嫌疑，不建議在公眾場合表述。」
「放鬆點，在保護區裡承認自己是人不見得是壞事。」
閔東浩給她指出沿途無數的反政府標語、塗鴉、暗號，以及暗中監視他們的假乞丐。
「為什麼『少尉』會對這些事情瞭如指掌？」
「因為有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接觸這。」之後，閔東浩再不言語。
「District M」是樓上酒吧。樓梯的牆壁畫滿藝術塗鴉，地方稱不上齊整，隨處丟棄的垃圾多得令人無處下腳，中途閔東浩更險被透明魚線絆倒──腦筋急轉彎時間，為什麼梯間會放有繃直放置的一根魚線？
「原始人的陷阱。」她說。
推開門，有形的舊時代氣息撲臉而來：雷鬼音樂，劣質煙草，扭曲的舞者，迷離幻照的彩色射燈。可能是因為天色尚早，酒吧只坐了半滿。小思今日身穿酒紅裙褲，若有所思地坐在吧台，面前空有一杯琥珀色的飲料。
閔東浩走過去，坐在小思旁邊。而「機械人」又坐在閔東浩的左側。
「有28年的波旁嗎？」
酒保給他加冰倒上一杯。閔東浩不避嫌，一口喝盡。
酒保問：「另一位？」
「未成年，給她一杯可樂吧。」
小思一直沒有開口，彷彿不認得他。
「這與城裡的酒吧不一樣。」
她說：「是嗎？城市的酒吧是怎麼樣的？」
「每個人都一本正經，打上領帶喝悶酒。」
小思噗哧一笑：「這也太無趣了。」
又一會兒，他問：「傷有好些嗎？」
「多謝關心。」
閔東浩收到「機械人」發送的密語：「二、五、八、九、廿一，至少五人藏有攻擊性武器，請小心。」
注視眼前的玻璃杯，他緩緩說：「前幾天，我遇到你提及的那位彷生人殺手。」
「紅眼睛？」小思點火抽煙，「機械人」紋風不動，閔東浩卻捨命陪君子，一同抽上幾口。「那警官大人你們有追查到任何線索麼？」
「還沒。不過我們拘留了鴇母，她說你應該很清楚。」
一陣沉默過後，小思仰起頭哈哈大笑。
「可能吧？我姑且亦算是這個都市傳說的創造者。」她撣一撣煙灰，接著說：「但有誰不愛怪談呢？窮人也需要娛樂來刺激生活。」
「但你有信心她不會背叛你嗎？」
閔東浩忽然在小思面前，用手機撥打防止自殺熱線的號碼。
一時間彷彿有隻看不見之手把所有的聲音和熱鬧瞬間捏斷。遠處鈴聲長鳴，卻無人接聽。
「樓上藏了什麼，『甜心兔』？」
五支手槍忽然抽出直指向閔東浩，但比他們更敏捷的「機械人」早打開琴盒，用槍管緊貼小思髮際。
兩位當事人反而處變不驚。
小思笑道：「警官，我們保護區的人有句諺語，叫『好奇心害死貓』。」
「幸好我不是貓，而是被逼管起閒事的大叔。」
「行。那我再奉勸一句吧：『好奇心同樣會害死蠢人』。」
「那麼......你千萬要小心我旁邊這號病貓。她瘋起來連一個陸軍連隊都招架不住。」
「機械人」淡淡反駁：「『少尉』，你這句話，我可以視作『榮譽誹謗』。」
小思卻將手一擺，指示其他人放棄攻勢。
「看來警官你們不獨止來喝酒。」
「我來是想確認，你認識的人之中，有沒有肢體殘疾的朋友？」
「在保護區生活，日常少個胳膊或者賣腎也很正常。Cheers.」
小思優雅地乾盡杯中酒。
閔東浩凝視酒跡斑駁的彷木桌面，忽然拋出一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小思挑起眉，摸上酒杯底。
「以下是大叔的自言自語，姑且聽一下無妨。」
「我前妻是佛教徒，離婚前偶爾會被她拉去聽佈道，當中有好多教誨自己從未認真入耳，但對於某大和尚放下屠刀的故事卻記得很清楚。」
「能令『少尉』記住的一定是個好故事。可惜自己不信神。對我來說，宗教只是弱者逃避的樹洞。」
於是閔東浩知道，單憑他是無法勸小思自首的了。
「這一圈我請你。假如日後改變主意，你知道可以去哪兒找我。」
閔東浩將公文袋留在吧檯，帶上時刻不離警戒的「機械人」離開。
人聲再次於身後鼎沸。在一片叫囂中，小思打開文件袋。
那是一份戶籍檔案的打印本：
姓名：程思
年齡：不詳
出生日期：不詳
出生地：不詳
性別：男
種族階級：人類──賤民
登錄戶籍：原種保護區
登錄代號：甜心兔
......
價值評估：F(不勝任者)
刑事紀錄：
盜竊(成立)、非法入侵民宅(成立)、未成年風俗法(成立)、雞姦(未確認)、搶劫(成立)、聚眾毆打(不成立)、非法入侵電腦(成立)、不誠實駕駛(成立)、人類擅自離境罪(成立)、禁書法(未確認)、姓名法(成立)、反示威法(成立)、非法藏有武器(成立)、反烏托邦法(成立)、叛國罪(成立)、自殺(待查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