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平靜的日子並沒有過多久,災難卻仍然沒有放過這不幸的一家。近日那蔣氏見家中田、房俱無,暫借住在親戚家,米食無措,衣物無存,心中未免悲痛交急,本就身體不好,便突然間得了一場大病,胃痛如絞,食不下咽,臥不能息。上醫院一檢查,竟已是胃癌晚期。梁家本就窮困潦倒,哪有錢看這病,因此病了堪堪一個多月,就去世了。梁家至此是天塌地陷,家破人亡,可謂是禍不單行。姐妹倆悲傷欲絕,幾乎哭死,卻是毫無辦法。
給母親守靈的那一晚,是梁娟人生中最悲慘的一天。那一晚,盆裏紅色布條做的假火被吹風機不停的向上吹著,在靈前熊熊燃燒著。室外清亮的蟲鳴在喳喳的叫著。那一刻,想起那本書《聊齋》來,想起很多鬼故事來。梁娟原來是從不讀《聊齋》的,她膽子特別小,特別怕鬼。可是這一刻,她多麼希望自己能昏昏睡去,母親能托夢來找她啊,哪怕是在夢裏再次相見也好啊!她真想永遠把這夢當成真的,永遠守在母親身邊,一世也不要醒來!以前很討厭宗教,因為知道那都是撫慰人心、騙人的東西。可是這一刻,她多麼希望那一切都是真的啊,多麼希望母親並沒有永遠消失,而是在另一個世界過的很好,幸福的生活著。看著躺在棺材裏的母親,陰陽兩隔,仿佛突然發現自己的人生原來只有兩件大事,一件是母親去了,已經發生了,自此不再相見。另一件是自己也去了。突然就沒有了對死亡該有的那種恐懼,那也許是一種更好的歸宿吧,離開這個世界,卻與母親在另一個世界裏團聚。突然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才一直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在世上所有的母親當中,原來自己的母親才是最愛她孩子的那個人,自己能有這樣一位母親曾經那樣的愛過自己,自己這一生還有什麼不滿足和遺憾的呢?如果有一天,當自己真的也離開了這個世界,那將並沒什麼可以悲傷的,那正是母親在召喚自己呢。在天國裏,母親慈祥的笑臉又一次浮現在她面前,那何嘗不是她所期待的?
這天晚上,梁娟果然夢見了母親,像是她又躺在母親懷裏,自己還是那個孩子呢,溫柔、慈愛。媽媽的懷抱真溫暖呀,有媽的人才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夢境裏,是在政府終於給修好的新房子裏,母親上午忙著整理買來的蔬菜貨物,下午要拿去賣。平常的時候,梁娟要是見著母親,總會摟著母親的肩膀,或拉著母親的手,這位婦人是多麼可愛啊!可是這一天,梁娟緊緊地摟著母親,在她的臉頰上親熱地親吻著,跟她說:“姆媽,十年以後,等我長大了,有錢了,我也要在城裏買套房子,接您過去住,讓您享福。要是沒有錢,哪怕就是貸款借錢,我也一定要買套房子,讓您過上好日子!”母親開心、欣慰的笑了。她的心願了了!
從夢中醒來,梁娟回憶夢裏,在夢中,她站著看見母親,她好開心,她坐著看見母親,她也好開心。要是能回到過去,回到房子還沒有倒塌之前,回到小時候,哪怕是不出家門,但要能永遠跟母親生活在一起,過著那種平靜溫馨,充滿了慈愛的日子,該多好啊!我是多麼愛您啊,我的母親!梁娟眼中不斷地滑落著淚水,但她卻緊緊地閉著眼睛,不願意醒來。
可是,睡夢終於是要醒來,終於是要睡不著。人們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梁娟心裏充滿了愧疚,在母親生前從來沒能好好孝敬過她,沒有賺過錢,讓她享過自己的福,不像姐姐,現在已經在上班賺錢了。猶記得姐姐第一次發工資回來,把錢交給母親時,母親是多麼開心啊!又一天放學回家,梁娟發現姐姐竟用她在電子廠打工賺來的錢,買了一臺洗衣機,那一天,母親又是多麼高興啊!呵呵,全家都高興壞了,媽媽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家裏終於要添新電器了,這是姐姐幾個月來攢下的辛苦錢,媽媽終於可以不用再常年累月的洗衣服了,冬天的水多冷啊,她佈滿老繭的手總算可以好一點了。
母親是很慈祥的,在梁娟的印象裏,她要麼是笑著看著梁娟,要麼是默默地照顧著她和姐姐,照顧著這個家。在梁娟總共的記憶裏,母親也就打過她兩回,都是氣不過,扇了她一巴掌。而那兩回梁娟都很服氣,認為打的好,實在該打。一回是梁娟初一時,梁娟窮的沒有褲子穿,沒有長褲。除了校服,梁娟總共就只有一條綠色的長褲,既不薄也不厚,這樣就能從冬到夏一年四季都穿著了。那一回是好不容易,梁娟大半年都沒有買過新褲子了,都是穿姐姐的,家裏省了幾個月,從柴米油鹽裏摳出來的錢,梁娟也盼了好久,二十塊錢,母親親自帶梁娟去扯的布,選了鮮亮的紫色的一塊布,與綠色不同,好讓同學們曉得原來她有兩條褲子。然後去裁縫店裏做成了褲子。梁娟歡天喜地的,現在想想自己當時真幼稚,你都十三歲了,怎麼還像一個孩子!
那個時候是夏天,天氣很熱,梁娟全家都是睡地板的,涼快。可是家裏有老鼠,並不怕人,晚上總是躥來躥去。那天晚上,梁娟睡著睡著,看著旁邊的木頭門,門縫底下被老鼠咬出了缺口,它們就是從那裏爬進來的。梁娟感受著風呼呼地從門縫裏吹進來,心想:“真討厭,這些耗子還讓不讓人睡覺了,三更半夜的出來吵人!”便爬起來把脫下來擱在頭邊的褲子堵住了門縫上,心想:“這回你總進不來了吧。”
第二天起來一看,褲子竟被咬出了兩個洞,可憐那條新褲子梁娟才穿了兩天,還沒到第三天呢!至今梁娟都沒想明白,家裏一直鬧耗子,怎麼自己有舊褲子的時候從沒去堵過,偏偏換上新褲子的時候竟做下了這樣的蠢事?是高興的忘了形?還是突然間變蠢了?總之,當時她也是懊惱的很。母親實在氣不過,才打了她。
跟她一比,父親脾氣就差很多了,動不動就要打人,梁娟小時候最怕的事情就是吃飯時摔了碗,那肯定要挨打。要是春夏之交患了病咳嗽,要趕緊跑出家門去,遠遠的不敢讓父親聽見,因為他聽見了肯定要罵人,說她們不聽話,沒有加衣服。姐姐小時候就差點被他用鐵棍把腿打斷過,梁娟自己五六歲的年紀,便不知被他用煙頭燙過多少回,那都是梁娟最恐怖的記憶。童年,梁娟是很怕父親的。
母親則不同,溫婉、柔和。梁娟記憶裏,家裏雖然很窮,但一星期總還能吃上一回豬肉的。家裏人愛吃辣椒,便總是青椒炒肉。梁娟從來沒有一次,見母親吃過肉,她總是吃著青椒。梁娟心裏當時幼稚的想:“原來媽媽喜歡吃辣椒呀。”可兩姐妹卻吃的可香了,還聽媽媽一個勁地勸:“多吃點,吃飽點,吃不完,明兒就餿了。”兩姐妹“嗯,嗯。”地猛點著頭。家裏沒有空調,也沒有電風扇,母親自己熱的汗濕透了衣服,卻給兩姐妹扇著扇子,在旁邊慈詳地看著女兒。




是的,梁娟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一位母親,從來不顧自己,只想著她的孩子們!梁娟和姐姐自然自私,哪管其他,只管著自己好吃。但梁娟是從來不吃肥肉的,即使現在也這樣。姐姐自然也不愛吃肥肉,便剩在了碗裏。母親把肉讓給了她的孩子們,但肥肉卻不能丟,她這時候才會吃下,這是她十幾年裏除了過節,唯一吃肉的時候。
第二回是有一段時間媽媽賣黃鱔,專門學了殺黃鱔的手藝,把鮮活的黃鱔挑到市場上,殺了賣肉。那天母親從鄰居那裏收購了黃鱔來,裝在桶裏,第二天就要挑出去賣。那天晚上,家裏人都睡著了,梁娟半夜上衛生間,發現桶裏的黃鱔都伸長了脖子探頭出來換氣,吐著泡泡。這還不算,好多都從桶裏跳了出來,蹦到了地上。梁娟心想:“真討厭,沒了水不就幹死了麼?”便拿個盆子把桶給罩住了,嚴絲合縫,不讓它們出來。誰想第二天黃鱔就死了大半,母親氣的不行,才打了梁娟,梁娟也很為自己的愚蠢悔恨,至今她也不知道那次母親到底虧了多少錢。
母親是很少打梁娟的,她捨不得,捨不得打她的孩子!梁娟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自己大概六七歲時,已經不記得當時犯了什麼錯,或許是考試不及格,或許是別的什麼,只記得當時父親要打她,她害怕,便跑出了家門,母親不放心,追了出來。那是個夜晚,大雨滂沱,路面昏暗又泥濘,雖然梁娟是個孩子,母親卻跑不過她,母親身體有病,一直身體不好。但梁娟卻不敢真個的把母親給甩丟了,便只能哭著,不遠不近的把母親吊著。她其實想回去呢,只是害怕,邊跑邊哭哭啼啼地不停抹著眼淚。母親追不上梁娟,三更半夜的,又怕她不回去,便急的在地上撿起了一塊石頭,在後面追著喊:“你再跑,再跑我就打死你!”然後梁娟就聽到母親手中的石頭砸在了她自己的腳底下…
是的,母親是捨不得打她的孩子的!即使梁娟當時才只是個六七歲的孩子,可這段記憶仍成了她對母親最深刻的印象,母親對她的愛,是多麼偉大啊!曾經有一回寫作文,當時老師讀的範文裏寫著:“一位母親愛自己的孩子,下著雨,打著傘,孩子沒事,母親卻半邊身子都濕了。”梁娟當時就在想:“恐怕自己母親對自己的愛,一點都不比別人遜色吧!”
是的,曾經同學們聊起天來,某某母親是位醫生,某某母親是位工程師,某某母親又是位老師,大家都好生羡慕。可自己母親卻只是做過保姆,去擺攤賣菜,梁娟跟同學們聊天時也自卑過,羞於啟齒,看不起母親的這一行當。但是當現在母親去了後,再回想起來,她感到愧對母親,正是她靠著擺攤,才養活了全家。母親賣菜,雖然賺不到多少錢,全家卻都是靠她這一份活計養活的!全家四口人分工,都來幫忙,都加入了這一行當。梁娟和姐姐放假、放學之餘也會經常幫忙母親售賣,減輕母親勞苦,讓她多休息一下。其實她也沒有怎麼休息,又去忙別的活計。要麼就多擺兩個攤,分開擺,以期多賣點貨物,多賺點錢。那個時候母親辛苦一個月,也有三四百塊錢的收入,加上父親,剛剛夠一家勉強維持生活。每當看到女兒吃不飽,穿不暖,或者沒錢置辦書本文具時,母親總是拉著梁娟的手,摸著她的頭,哭著跟她說:“滿仔,是姆媽沒用,沒的能力。”這時候梁娟總是乖巧的躺在母親懷裏,拍拍她的肩,寬慰她說:“沒事,我找同學借就好了,是一樣的。”而當母親要是哪天生意好,賺了錢,又會高興的對女兒說:“瞧,擺攤也能賺錢,擺的好了,十塊錢天,好耍個樣!”既像是鼓舞女兒,又像是在鼓舞她自己。現在,每當梁娟回憶起這些話,她都要淚流滿面。
母親挑著擔子四處奔走賣著蔬菜,但到了固定的季節,也會賣上時鮮的水果,一根扁擔走天下,那承載了梁娟童年太多的回憶。有多少次她禮拜六、禮拜天放學在家,無聊中便跟著母親一起上街,行走在不同的地點,大街小巷。母親擺攤,她就在旁邊看書、寫作業。梁娟當時就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學習,長大了後決不能像母親一樣,做個文盲,擺一輩子攤,這樣的人生多悲慘呢。可是時至今日,這卻成了她最美好的記憶。想起曾經活躍在大街小巷的那個身影,如今扁擔還在,母親卻不在了。現在每當她在街上遇到挑擔的小販,或是擺攤賣蔬菜的攤子,她都會佇足,呆呆的看著他們,就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來到了母親面前。
那天母親火化了之後,她們全家進去收骨灰,都跪下哭著向火化爐中的母親叩頭。猶記得那天母親病重,醫院裏,母親交待遺言時,哭著對父親說:“我走了後,咱們家就靠你了!”父親也哭道:“你別想那麼多,安心養病,說不定還有好的那一天。”母親自然不信,又摸著兩個女兒的頭,想到自己去後,留下這孤兒寡女,這倆孩子今後沒人照顧,更有多少苦頭要吃,不由淚如雨下,道:“小嬋,小娟,媽這以後去了,你們要好好照顧自己。小嬋,妹妹就交給你了,你一個人在廠子裏更要照顧好自己,注意安全。小娟,你要聽姐姐和你伢的話,咱家現在就你一個人上學了,學習是最重要的,學好了將來才有出息,你千萬不能耽擱了,要給咱家爭口氣呀…”話沒說完,姐妹倆只叫得一聲“媽”,就緊緊撲在母親懷中,泣不成聲。梁娟緊緊摟著母親,哭道:“姆媽,我捨不得你。”姐姐更是哭腫了眼,拉著母親的一只手,滿心裏有許多話,只是說不出來,只管嗚咽流淚。
自從父親為了一家生計,在外打兩份工,時常不歸家後,都是母親接送兩個女兒放學。家裏離校有十幾裏,路途遙遠,梁娟每日都是騎自行車上下學。早上起的早,晚上回的晚,特別辛苦。後來又因上晚自習,離家太遠,路燈又不亮,黑不隆冬的,騎自行車這麼黑天,又不能騎快。與當年姐姐上初三時一樣,母親不放心,怕她是個女孩兒,便不得不時常放下手中活計,去接送梁娟放學,回來後再熬夜趕工補做手工活計。但家裏就一輛自行車,給她上學用了,母親還得放下家中活計,提前走路趕過來。但家境本就艱難,手中的活不能長期耽擱,得做家務,便是這樣步行來接送孩子,都成了家裏的奢侈。不比別家富裕點的,哪怕大人們每天下了班,還要跑幾公里,來接送小孩回家,就是颳風下雨十分辛苦,也是一種幸福。更別提那有錢的,嫌每天開車往返麻煩,便就近租了個學區房,家裏父母、爺爺奶奶,輪換著一家子去照顧他一個。還有那中等之家,負擔得起住校費,便讓小孩直接住了校,雖宿舍擁擠了些,但小孩子家,正是天真爛漫之時,放了學就有同齡人陪著玩耍,也是十分開心,算是兩全齊美了。只有那十分窮困的,連住宿費也交不起,省一分便是一分之家,便只得強自忍耐,日日起早貪黑,忙裏忙外,接送女兒回家,不敢有絲毫懈怠,可謂是十分艱困難熬。梁娟家便是如此,每年姐妹倆的學費就已是頭疼萬分,籌措好久,如何還有這力量來住校?又從家裏到校裏,十幾裏的路程,坐公車要三毛錢,母親卻從來不捨得坐一回,每次都是步行一個多小時,才能趕到校裏,風雨無阻。這究竟是多麼偉大的一位母親啊!然後像很多父母一樣,在漆黑的夜晚,在校門外,她總是抬頭望著那個窗口。窗口一片明亮,就像女兒的未來一樣明亮,當美好的希望在她胸口蕩漾時,再苦再累她也不覺得。每當上完一小時,八點鐘學生們有五分鐘休息時,學生們歡鬧的笑聲便在夜空中迴響,蕩漾著飄出了校外,進入了她的耳朵。她仔細聆聽,這其中是否有女兒的聲音。要是聽到了,這時,她臉上便也漾起了同樣的笑容,好像女兒的快樂,便成了她自己的快樂,仿佛她也回到了童年,重溫起了那種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
家裏也是十分窮苦,好歹籌錢買了一輛舊自行車,雖破舊了些,卻是家裏值錢的寶貝。原來姐姐還未輟學,也在學校上學時,每天放學後,總是姐姐梁嬋載著梁娟回家,卻是十分的快活,在幼小的梁娟心中,那是童年最美好的記憶。去年姐姐初三晚自習時,是梁娟等姐姐,今年梁娟初三了,便該是姐姐等她,兩人一塊放學。可惜自從姐姐輟學後,這一切都成了奢望,梁娟童年裏最美好的景像便再也沒有重現過。每當梁娟發現姐姐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偷偷的哭泣時,梁娟心裏就一陣刺痛。猶記得有一次,姐妹倆在城裏偶然遇見了學校裏教歷史的周老師,周老師驚訝道:“呃,這不是梁嬋麼?”姐姐卻老遠就捂著臉,轉身就跑了。周老師在後面喊,姐姐卻假裝沒聽見,她實在是羞愧,沒臉見當年的老師。姐姐的成績可比梁娟好多了,她當年的成績是那麼好,不但是班裏的副班長,更是歷史課代表,是周老師眼中最好的學生,被寄於厚望。如今卻如此落魄,叫她怎不難堪?梁娟常常心裏想,要是姐姐還能像別人一樣,繼續學業,該多好啊!哪怕上不了大學,只像她有的同學那樣,去上個中專,要麼師專,要麼衛校,將來出來後不是去當個老師就是護士,在講臺上教教書,或是醫院裏打打針,怎麼也比如今在工廠的流水線上像個機器一樣連軸轉要好得多吧。
小的時候,梁娟常常會因為家中貧困而自卑,常常因為沒有新的衣裳、新的鞋穿,就會在寒冷的冬天裏把姐姐穿的小了一號,已經再也穿不下了的棉襖、保溫鞋穿上。這麼多年來,總是姐姐偶爾才有新衣裳穿,而梁娟永遠穿著舊的,在同學們面前,從來沒有新衣服穿,顯得多丟臉啊。可是直到現在她才明白,那是她所穿過的最美麗的衣裳,最美麗的鞋子!




一直以來,家裏在村裏都很窮,看著別人家有的富裕的相繼裝了電話、安了空調、買了彩電,甭提多羡慕了。那會《新白娘子傳奇》大火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播著那首《千年等一回》,唱的是滿天飛。姐姐本來是劉德華迷,小本子上抄的都是劉德華的歌,字跡工整,什麼《笨小孩》、《忘情水》、《天意》、《愛你一萬年》等,天天哼唱著,連梁娟聽著好聽,也不知央著姐姐教她唱過多少遍了。可那會姐姐連劉德華也不唱了,天天改唱《千年等一回》“是誰在耳邊說,愛我永不變…西湖的水,我的淚,我情願…”恨不得自己是個男子,娶了白娘子,又恨不得自己是個大力士,一拳把法海擊斃。姐妹倆真的好喜歡看電視啊,可惜家裏沒有。時值正好隔壁戶的許歡家經濟條件比梁娟家稍好一點,許歡父母在外做點小生意,許歡又是個獨生子女,他家負擔輕一點,因此他家早早就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時值《白娘子》大播,他家更上一層樓,要換臺彩電了,黑白電視機便沒有了用武之地,要轉手處理掉,賣給別人。這真是喜從天降,梁娟家兩姐妹早不知往對面許歡家跑了多少趟了,並不是看中了許歡那小子高高瘦瘦白白淨淨惹人愛,也不是看他家的飯菜好吃,而是早就對那臺黑白電視機情有獨鐘了,就連梁牛種地回來,也時常叼根煙搬著個小板凳進許歡家,一邊跟許歡父母拉家常,一邊盯著螢幕兩個鐘頭呢。梁娟姐妹最喜歡動畫片了,什麼《聖鬥士星矢》、《忍者神龜》、《葫蘆娃》、《變形金鋼》、《藍精靈》、《聰明的一休》、《機器貓》、《黑貓警長》等,就都是在他家看完的。這個時候只有辛苦了一輩子的媽媽,唯獨沒有去看電視,她沒有那個閒心,沒有時間,而是繼續在給家裏人縫補舊衣、打毛衣、納鞋底。媽媽的手是那麼靈巧,梁娟卻一點兒也沒看出來,媽媽多少年來從沒有買過一件新衣裳,身上的衣服補了又補,卻總是想讓姐妹倆穿的更鮮豔一點,不要比別人家的女孩兒輸的太多。梁娟傻傻地拉著媽媽的手輕輕拽著:“姆媽,電視那麼好看,你怎麼不去看呀?”媽媽只是笑著摸著她的頭,說:“滿仔,我不看。”然後看著兩個女兒呼喊著跑去看電視了。看著女兒們興高采烈的樣子,才是她最滿足的時候,那個時候,媽媽臉上的笑容才是她最幸福的樣子。
好大的彩電啊!一千多塊錢的寶貝,梁娟姐妹也只是新奇地圍觀了一陣,畢竟離她們太遙遠。可許叔叔家的黑白電視機就要轉賣了,那臺電視機的品質她們梁家是有見證的,近水樓臺先得月,別人家想買,她們堅決不同意!果然許叔叔和梁牛一拍即合,商討起價錢來,本來買個全新的要二百五六十塊錢,梁家是根本買不起,許叔叔說:“這臺機子也就用了五年,二百六十五塊錢買的,還什麼都沒壞,給你打個八折,也就二百一十三塊錢,再給你去個零頭,就二百一十塊吧!”梁牛拉著許叔叔的手叫了好幾聲:“老許,老許!”好話說盡,又挑了個機殼子上有個角刮花了的毛病,才降到了七折,依然要一百八十五塊錢。許叔叔家的這臺機子以前也是寶貝,不看的時候都用柔軟的機罩子罩住,防止灰塵、刮花,這點毛病其實並不算毛病。梁牛當即一拍大腿:“行,就這麼定了!”轉頭一回屋裏,就叫老婆拿錢:“仕順,屋裏的錢統統拿過來,一塊錢也不要剩下,給滿仔們買機子了。”媽媽這個時候很配合,翻箱倒櫃,席子底下藏了二十塊錢,櫃子裏手帕子裏小心翼翼包了一百四十塊,數了四遍,怎麼數來數去,也只有一百六十多塊。她為難的又從身上取下擺攤做生意時的錢包,那種自製的用繩筋紮的一個布口袋。做完生意那種一塊一塊錢的大鈔她早珍而重之的收起來了,裏面剩下的都是一毛兩毛五毛的小鈔了。她先數起了五毛的,但並沒有多少張,即使加在一起,連一百八也沒有湊夠。她頓時尷尬的臉紅起來,只得細細地又數起兩毛一毛的來,湊成一塊錢整數的就疊在一起堆放在席子上。老公不耐煩起來:“毛票都這麼少,你做生意怎麼給人找零錢?還做個雞巴毛!”把自己的錢包也掏出來,扔了過去:“喏,這個也數一遍,看有多少,全都算上。”於是,媽媽就在炎熱的夏日裏,盤坐在席子上,細細地數家裏全部的積蓄。梁嬋、梁娟兩姐妹則蹲在旁邊,歪著頭,小臉紅樸樸的,小手支楞著臉,充滿期待地盯著看。那個夏天是多麼幸福的一個夏天呀!
加上毛票,家裏才湊出了一百八十二塊五,還差兩塊五,爸爸媽媽都掏空了口袋,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媽媽說:“還留錢吃飯呢。”爸爸說:“吃什麼飯!現在不買,老許就賣給別人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姐妹倆也拉著媽媽的袖子,眼睛裏滿是乞求,盼著這個電視早盼了多少年了。媽媽咬咬牙,又開始數起了那剩下的分票。那都是一分兩分的,一堆才堆成了一毛。爸爸畢竟是男人,再也看不下去了,揮揮手:“算了算了。”留下了兩塊五的毛票,把其餘的錢收起來,沖進許叔叔家裏,把錢擺到桌上,說:“老許,這是我全部家當了,就一百八十塊錢,你看行就行,不行就拉倒!”許叔叔以為他反悔了,又來討價還價了,這都已經講好了價的,面露為難之色道:“這…”梁牛又轉攻梁阿姨:“弟妹,今天確實就這麼多了,還差了五塊錢,我下個月收了莊稼賣了錢就補給你,絕對說話算話!”梁阿姨打小就跟梁牛一塊長大,交情自然深些,笑盈盈的:“算了算了,牛子,一百八就一百八,隔門對戶的,誰還計較這幾個錢。你這給的是現錢,我要是賣給別人,就是賣了兩百塊錢,他要是不給現錢,給個一百五,欠個五十的,我還不曉該怎麼辦呢。”梁牛一拍大腿:“就是就是。”就這樣,梁家歡天喜地的把這臺電視機抱回了家,兩個小孩立刻開始了調天線,忙收臺了。
梁娟因為比姐姐年齡小,個子也小,從小到大總是穿著姐姐的舊衣,而姐姐有時會有新衣服穿,所以她一直很羡慕姐姐。但家裏的農活多,姐妹倆經常要幫父母幹活,姐姐又因為年紀比她大,永遠幹的活比她多,父母一有了髒活累活,總是叫姐姐,梁娟則總是躲在一旁做作業,偷偷的樂。而自從有了電視機後,一到了動畫片,如《聖鬥士星矢》等準時開播了時,姐妹倆便興奮的什麼似的,連作業也丟下不作了,開了電視機,調好了臺,搬了小凳子坐在那裏,收看起來。媽媽這個時間點通常都在旁邊的板凳上坐著搓麻繩,這是家裏的生計之一,一分錢一根,媽媽每天要搓七百根,給東興裏的老李頭送去,時常手上打泡流血,還搓不完。嘴裏邊報怨說:“書也不好好讀,成天就只是看電視,看以後怎麼考高中,考大學!莫跟我和你們老伢一樣,大字不識幾個,以後就只是這受苦受罪的命!”而這時候,姐妹倆總是紅了臉低了頭,一聲不吭,只是悶頭看著電視。
往事一幕幕的在梁娟眼前滑過,可是如今母親再也不會醒來了,透過棺材的那玻璃蓋,梁娟看著母親躺在裏面,從此陰陽兩隔。母親在裏面,她在外面,母親在天上,而她猶在人間,從此今生再也不能相見了!
母親一去世,家裏的經濟狀況就更加艱難了,母親看病的錢本就是借的,原本就已經輟學的姐姐更是不得不拼命打工,幫著父親還債。而梁娟上學,一學期的學費就要兩百八十多塊錢呢。姐姐心裏也痛,卻強打笑臉,拉著妹妹的手說:“你放心,姐姐去上班賺錢,你只管安心念書。別說初中,等姐姐以後賺了錢,還要供你上高中,上大學呢。”可每當看到比自己大不了兩歲的姐姐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時,梁娟的心裏真的好刺痛呀。看到姐姐白嫩的雙手日漸粗糙,她心裏之酸楚、痛苦可想而知。那麼美麗、年輕的一個女孩子,竟要在工廠裏每天幹十六個小時,加班的時候甚至二十四小時未曾合眼,一個月不休一天!姐姐在學校時的成績可比自己好多了,可是如今呢,遇到了曾經的老師,她只能羞愧的躲開。每當無人時,背著妹妹,背著父親,獨自哭泣。梁娟偶爾看到時,心痛不已,她恨自己沒用,不能給姐姐任何幫助。但她什麼也沒有說,只能埋在心底。她能說什麼呢?她只覺得對不起姐姐,心裏是深深的愧疚。
從此,梁娟試著在晚上到街邊去擺過地攤,賣小物件,既想靠自己掙點學費,又想著不耽誤白天上課。可惜,她一個小姑娘,不會算計,根本賺不到錢,不虧就不錯了。這天,她去找了同村的一個姐兒梁海玲,求她幫忙,希望能在她上班的金陵賓館裏找份兼職,晚上去上班,白天則依然在學校上課。梁海玲倒是好說話,一口就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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