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關於那封情信,我是從一個朋友啊輝裡得知這個消息的:在文學研究所T01,有一封村上春樹的情書正被拍賣著。  

       文學研究所T01是一個私人的文學圈子, 由一些文學愛好者組成。正如名錶、手袋、珠寶、古董有一大堆虛榮無用的文易小圈子,文學於世間亦是同類,有這樣的交易群體實在不必詫異。所謂文學,本質不過是對某種美、某種故事有近若瘋狂的祟拜。何況能把虛幻的東西附予現實的價值,一些數字,是成年人所安心的美事。  

       總之是在這樣的一個秘密小群體中,有一封據稱是村上春樹的舊情書正在拍賣。起標價是五萬元,現在被標價至七萬五千元,剩下一小時多一點的拍賣時間。委託人說可以向買方展示與村上春樹在學生時代的親密合照,證明情書的真偽。  

       剛好在王雅婷跟我吃法國大餐的那天。建山知道我信仰村上春樹,特意把網站傳給我看。但他大概想不到我在看到情書的一瞬間,便決定要把信買下來。  





       剛好這是一個特殊的時刻。像乾旱的沙漠渴求水,這些文字就如小鋼珠一樣經過蜿蜒曲折的秘道,落入我剛好渾身桃子甜酒味道(體內體外都是),在晚上十時三十四分二十秒左右產生,彷彿正在等待兩封信填滿的空洞之中。  

       拍賣網站上展出了情書的一小段,大約是三份之一張A4紙的份量,網站還好心地把日文翻譯成中文:  

       把昔日的紀念品,把我們的照片、曾被你掌心包攏過的車匙、主題樂園裡的卡通頭套。把這一切,從比自己還要巨大數倍登山背包掏出。一邊行走,一邊丟棄。每扔掉一份,身體的重量就減了一分。  

       有時候我會想,現在的我輕得只需要罐裝咖啡和切口整齊的腿蛋三文治,便能在世界上存活下來,缺失地存活下來。  

       此刻我一邊搓揉著你給我的除厄御守,一直想著在金閣寺的事情。以及你的說的那些話。  





       「你總是在猶豫和區分。」你說的這句話像老鷹在天空中盤旋。  

       你很清楚,看似灑脫的我總是徘徊在安全的地方,因為只要一踏進別人的領域,就跟共同擁有了別人一樣。別人是一個整體,不可能任性地挑出「這是我喜歡的地方」,「這是我不喜歡的地方」,然後把別人拼拼湊湊成自己喜歡的模樣。所以我盡可能地不要干涉別人,卻又總是因為寂寞而侵入別人的秘密。  

       本質上我的確是個自私的人,而這種自私是出自人皆有之的混亂。但請不要說你知道我是那種人,這種事情連每天在酒吧的櫃頂睡覺,每天看著我的啡貓也不可能知道。  

       信件到這裡結束。  

       跟許淑真曾經的話太像了,讓我甚至在懷疑村上春樹是不是許淑真的筆名,或者這根本就是許淑真寫的情書。  





       我把帳號設置為智能拍賣,上限是港幣二十萬。只要在二十萬以下,程式就會替我拍賣,剩下的只要靜靜等待就好。  

       我朝天空仰著頭,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等待。忍不住又到便利店買了一罐500ml的蘋果酒,揭開罐蓋,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狼狽地從嘴角溢出。王雅婷只剩下whatsapp沒有把我封鎖,女人總是這樣,留給你一條絕路。  

      電話傳來輕輕的顫動,是文學研究所的電郵通知:  

       親愛的摩羯先生,恭喜您以港幣十萬三千五百元得標「SKF54220村上春樹的情書兩封」,請在48小時內付款及選擇送貨方式......  

       確定得標後,我馬上回家抓幾件衣服、內衣褲、護照,便登上計程車前往機場。在計程車上買了最近的日本機票,凌晨四半二十五分的機票,到大阪。  

       每當生命遇上難堪悲傷的時刻,我就會想起我們仍穿著中學校服時的最後一幕。許淑真。她對我說的那些話,總像揮之不去的肥皂泡泡,把我籠罩在十七歲時無聲的陰沉雨天。  

       行屍走肉般checkin、把行李寄艙、上機看著窗發呆。我幾乎是在回憶的混亂與焦躁中度過餘下的三小時,腦海裡都是許淑真最後的信。  

       你自顧自地把快樂一股腦兒地塞進我的懷內,現在我要把它們一份一份從自己體內捧起、扔棄。  





       可能有些連結過於龐大,必須把它們撕碎、啃爛、拿鎚子敲碎、像把大樹粗暴地連根拔起、像以手術刀小心翼翼地取出心臟、腸子、腎臟,才能從我狹隘的心裡取出。  

       我可能接下來一輩子也在做這種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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