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悄然消逝,盛夏肆無忌憚地顯擺自己,幾乎每一天都是陽光普照,萬里無雲的酷熱晴天。

大型運動場裏,穿著跆拳道服的阿雪正在指導師妹的動作,平日那張平淡的臉上,多了一份嚴肅和氣勢。

一旁,兩個傻子愣愣地盯著她,這兩人便是凌因和巫千緒了。

「我覺得啊,阿雪穿上道袍的時候,好像一個武學宗師。」巫千緒說,「一個字,帥!」

「嗯?是嗎?我倒是覺得比較像仙女。」凌因道,「兩個字,仙氣!」





巫千緒忽然甩了甩頭,眨著眼睛道:「欸欸欸?我們這是成了阿雪的粉絲嗎?這怎麼行?」

她拍了拍還愣著的凌因,後者轉過頭來盯她。

「怎麼不行?我就是阿雪的頭號粉絲!」

「哇哈哈。」巫千緒乾笑兩聲,「那她們是什麼?」

她用下巴點向一個方向。一群阿雪的師妹都眨著心心眼看著她們的師姐,彷彿她是這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凌因看了,道:「好吧,你對。」

這時,阿雪抬頭,剛好對上兩人的視線,朝兩人露出了一個笑容。這邊的小師妹們一瞬間都癡迷地發出「哇......」的聲音。

凌因:「?」

巫千緒:「......」

好不容易,訓練結束。凌因和巫千緒收拾東西,阿雪笑著對離開的師弟妹們點頭揮手。





某個小師妹在走遠了後,悄悄地對另外一個說:「你覺不覺得阿雪師姐最近總是在笑?」

「我也留意到了!她笑的時候更好看。」

「我呢我呢,我笑的時候是不是也很好看?」

「......」

烈日當空,三人踏出大樓後,都走在有簷篷遮擋的地方。

「這什麼鬼天氣啊——」巫千緒仰天長嘯,「可以來部移動式冷氣機嗎?」

阿雪默默地拉起了嘴角,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

巫千緒瞥了她一眼,沒好氣地道:「怎麼?你不熱?」





阿雪點了點頭,神情認真地回答:「我覺得還好。」

一旁擦著額上汗水的凌因轉了轉眼珠,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道:「對哦,我每次進洗衣店都覺得熱了些,你應該是住慣了吧?」

阿雪想了想。

「小時候,婆婆讓一個裝修師傅弄了家裏的牆壁,所以家裏的溫度會比外面高少許。」她又補充道,「很多客人都對此表示不滿。」

「那我下次不去洗衣店了。」巫千緒舉手投降,「我會溶掉。」

「不會不會。」阿雪的手在胸前輕輕地搖晃,淡定地説,「我家有籐扇,扇著還挺涼。」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走著走著,三人就走到素食餐廳後面那片寬闊的草地。

「居然還有這樣的好地方?」凌因嘴巴都圓了,她扭頭朝四面八方看去,不解地問,「爲什麽都沒人來?」

「小姐你五感失靈嗎?」

盛日從頭頂直瀉而下,熱氣包裹全身,才剛到了一會,凌因和巫千緒的背都滲出了汗。一股莫名的局促感從胸口溢出,頭皮好像被無數根針輪流刺著,令人好不難受。

凌因從背囊裏抽出一把遮陽傘打開,一旁的巫千緒立刻屈身躲到其下。可是她就一把傘,只能遮兩個人,那阿雪怎麽辦?

凌因糾結著是不是該陪阿雪一起曬太陽的時候,望了望阿雪,才發現後者好像個沒事人一樣,舒適地仰起臉,迎接陽光。

「阿雪……」巫千緒曬了太陽,有些乏力地道,「你不熱啊?」

阿雪站在陽光之下,好像被一層朦朧的白光包裹著,她瞇眼一笑,搖了搖頭。





「這是什麽體質?可以練嗎?」

「我羡慕妒忌恨......」

阿雪早上和兩人提到那隻三色貓,凌因便吵著說要跟她一起來喂貓。所以阿雪便帶著兩人來到三色貓常出沒的地方。可是站了好一會,貓兒都沒有出現。三人雖是找了一處有樹木遮擋的地方坐,但溫度還是挺高。

很快,巫千緒就受不住了。

「喂喂,我不行了......我好像中暑了。」她凄慘地舉手道。

「你看看!平時都讓你多做些運動,總是當耳邊風!」凌因嘴上說教,但還是把她拉了起來,「阿雪,我帶她去休息。你還等嗎?」

阿雪看巫千緒嘴唇發白,好像要暈的樣子,也有些擔心。不過她想了想,説:「有些天沒來了,我想再等一會。你們先去餐廳吧,讓她喝點溫水應該會好些。」





「那你就再等一會吧。不要太久哦,天氣真挺熱的......你坐這裏吧,這裏涼一些。」

然後凌因就扶著脚步浮浮的巫千緒先離開了。

阿雪坐在凌因指的地方,確實涼了一些。但其實她不覺得天氣有多熱,而且陽光打在她身上,她反倒覺得暖洋洋的,很舒服。

香婆有時候會打趣說,阿雪是貓兒轉世,所以喜歡曬太陽,不喜歡冷。

她微仰起頭,陽光肆意打在她臉上,那張白得過分的臉漸漸浮上一點紅潤。清風吹來,夾雜著草木的味道,原本有些悶熱的空氣開始褪去,阿雪不禁閉上了眼。

直到腳踝傳來一陣癢癢的感覺。阿雪重新張開眼,低頭笑道:「你是想念我,還是想念我的罐頭?」

三色貓兒不會說話,但牠好像聽懂了似的,瞇起眼睛,長長地「喵——」了一聲撒嬌。

阿雪從背包裏取出罐頭和小碗,用手拉開了鐵蓋後將罐頭裏的肉倒進碗裏。她蹲了下來,放了一塊布在地上,之後又將碗放在上面。

曾經聽過有人直接把罐頭給貓兒吃,結果害貓兒割斷了頸。阿雪知道了這樣的事情後,喂貓的時候都是一絲不苟地把碗也準備妥當。

貓兒似乎是熟悉了她的流程,看到罐頭開了的時候都沒有急著衝上前,反倒乖乖地一直站著,等到阿雪把東西都放好了,才抬眸和阿雪對視。

阿雪見到那雙既期待又忍耐的眼睛,噗哧笑了出來,摸了摸那毛茸茸的頭說:「很乖很乖,吃吧。」

「喵!」小貓輕快地叫了一聲,走近了一步,用圓滾滾的眼睛又望了望阿雪,待到阿雪再點了點頭,牠才低頭吃了起來。

阿雪拿出電話,背著陽光在三人群組裏面發了信息,說她等到了貓,待貓貓吃完了就去找她們。

這時,忽然聽見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往自己走來。

「等到了?」

一把熟悉的低沉聲線響起。阿雪抬頭,一個高大的身影映入眼簾。

「等很久了吧?」楚思源對阿雪一笑,然後在貓兒的身邊蹲下,伸手撫摸小貓的頭頂。

貓兒對他親暱地喵了聲——看來牠記得楚思源。

阿雪有些發愣。剛才那句話,驟然一聽,好像是在問阿雪是不是等了他好久似的。

阿雪自顧自地搖了兩下頭,覺得自己莫名其妙。

可能自己也有些中暑了吧?

她往樹蔭處挪了挪,問:「你怎麼會來這裏?」

「我們那邊的訓練剛結束,和凌因約了一起吃飯。她說你來喂貓了。」

「是這樣啊......」阿雪心裏想著,看來楚思源也挺喜歡貓的。

楚思源低頭看著小貓殷勤地把頭擠進碗裏的模樣,覺得萌得不得了,但他的表情還是平淡的。

「現在這樣,是不是開心多了?」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句,阿雪怔怔地抬頭。

「凌因是個不錯的朋友吧?」楚思源又說道。

阿雪頓了頓,這才緩緩地點了點頭,「嗯。」

凌因、千緒,是很好、很好的人。

她們不嫌我麻煩,不嫌我奇怪,聽我說話,陪我笑,還陪我哭。

阿雪嫣然一笑,「對了,你上次說的故事,是在哪裏聽的?」

楚思源摸貓的動作一滯,手在空氣中停留了兩秒,又落了下去。

「小時候,媽在我睡前給我講的一個故事。」

阿雪凝視著楚思源的側臉,想起了上次他也是在這裏,給自己說了和母親之間的事情。

她知道,他說那些是為了開解自己。她很明白,如果沒有一定的信任,是不會將這麽私人的事情和別人分享的。

阿雪的內心是感動的。她和楚思源認識得不久,要說起來交集也不多,但他居然這麼信任自己。

她這樣想著想著,自然而然地問道:「你還記得你媽媽的樣子嗎?」

沒等楚思源回答,她又自顧自地說:「應該不會忘記的吧......」

換楚思源注視著自說自話的阿雪。

阿雪垂眸,纖長的眼睫覆蓋著她朦朧的目光,「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之後我生了一場病,把之前很多事情都忘了,所以我對父母沒什麼印象。」

「你沒有他們的照片嗎?」楚思源問道。

「有是有,不過......」阿雪仰頭看天,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楚思源任由這個話題結束,既然對方不想說,他也就不會去追問。

他不知道阿雪在想什麼,但看她的表情似是想起了什麼悲傷的事情,便轉換了話題。

「你跟婆婆的關係很好吧?」

阿雪這才吸了一口氣,微笑著點頭,「嗯,婆婆待我們,比別人待親孫兒還要好。」

說罷,她頓了頓,笑容斂了不少。阿雪側頭看了一眼楚思源,後者果然一臉詫異地盯著自己。

阿雪輕輕嘆了口氣,又淺淺一笑道:「婆婆不是我的親婆婆,是爸媽以前請的家庭幫工,在家裏照顧我和弟弟。後來爸媽沒了,親戚裏沒人想要接收我們倆姐弟,婆婆二話不說就擔起了照顧我們的責任,成了我們的監護人。」

楚思源聽著阿雪娓娓道來,眉心不知不覺微微蹙起,看著阿雪的眼裏又多了一種難以描述的情緒。

「但對我和弟弟來說,婆婆就是婆婆,是我們的家人。」

阿雪想起婆婆坐在藤椅上輕輕搖盪的樣子,又是一笑。

世界之大,有些親人因為各種原由反目決裂,有些生來毫無關係的人卻是惺惺相惜,有些還能相伴扶持一輩子。

楚思源靜默了須臾,沉穩的聲線道:「如果雙方都真心相待,其實有沒有血緣根本不重要。」

血濃於水沒錯,但懷揣著一顆真心,即便是水,也能長流。

又一陣舒適的涼風吹過,拂走了空氣中的鬱悶,也捋清了人的思緒。楚思源細細咀嚼阿雪方才的話,突然一個激靈,低沉的聲音嚷了出來。

「你有個弟弟?」

他瞪大了那深邃的雙眼,罕有地露出激動的樣子。

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了起來,說話也有些斷斷續續,「你說,你、你生了一場病,忘了很多事情?」

阿雪對這突然的話題轉換有些反應不過來,她木訥地看著楚思源。

「嗯?啊……嗯。」

「那你現在的記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阿雪看著楚思源那炙熱的眼神,有些懵地回答:「大概是八、九歲的時候吧......」

她想了想,也是,她就只告訴了凌因和巫千緒她弟弟的事情,想來她們倆也不會隨便把自己的事告訴別人。

一股暖流流進心裏,阿雪的唇勾起一道輕柔的弧度。然而這邊廂的楚思源心情卻完全不同,眼裏似有星火點燃了一般。

時間都對得上......

他一直覺得,阿雪不是小雪,是因為阿雪就只有婆婆一個家人,但小雪卻是有父母和一個弟弟還是妹妹的。

小雪曾經告訴過自己,婆婆很早就過世了。

但現在阿雪說,她也有一個弟弟,父母過世了,而且,香婆不是她的親生婆婆......

楚思源震驚得不能自己,因為心跳得太厲害,身體居然隨著心臟的律動輕輕地顛動。

小時候聽到教練說阿雪姓冷,但也有可能是自己聽錯了吧......

上次阿雪看到自己肩上的胎記,雖然她說是第一次看見這胎記,但卻說了小雪以前說過的話。

「像一隻停在肩上的蝴蝶......」

麻痺感在楚思源的身體裏流竄,像無數隻螞蟻在噬咬他的皮肉。

其實,他一直都覺得,阿雪和小雪,真的很像。

有時候他望著阿雪,那單薄的身影總會無由來地和記憶中小雪的身影重疊在一起。但之前有意的無意的試探了多次,每次的期待都落了空,他就不願意再去懸著一顆心去期待什麼了。

但現在......

楚思源再次抬眸,凝視著阿雪。兩人對望,阿雪心裏一緊,覺得楚思源看著自己的眼神裏有難以言喻的情感。

他好像......想哭?

為什麼?為什麼突然想哭?

這該怎麼辦?我該說些什麼好?難道我剛才說錯什麼了?是不是不說話比較好?

阿雪亂七八糟地想著,卻是楚思源自己又開了口。

「八歲以前的事,你完全忘記了,是嗎?」

楚思源深沉的聲音裏,似是在竭力地壓抑什麼情緒,略顯沙啞。阿雪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嗯了一聲,隨即目光看向了遠方的樹。

她心念轉動,又道:「可能還是有一些的。」

聽到她說的有一些,楚思源心裏又是一揪,但他不追問,只是靜靜地聽阿雪自己講。

「我不太確定。但有時候,夢裏會看到一些......一些畫面,模模糊糊的,一些人臉、一些片段,而我就在其中。」

「我也有想過,或許那些是我遺忘了的記憶,在夢裏又回來了......但我醒了之後,很多都記不住......」

「不過,總是感覺有一個人,一直在夢裏面看著我......」

陪著我。

阿雪說不出以往的事情,楚思源心裏還是失落的。但他知道,這種事情勉強不來。

「那你......想想起來嗎?」楚思源垂頭,這句話幾乎是從喉底裏擠出來的。

阿雪沉默,長睫又擋住了一雙琥珀色的明眸,讓人讀不出她眼底的情感。

「喵——」的一聲,兩人同時望向三色貓。

小貓滿足地瞇著眼對兩人偏偏頭,牠走到兩人身旁用頭蹭了蹭他們的腿,又在兩人身旁走了一圈,像是鄭重地道謝了一番,然後逕自往草地的更深處走去。

阿雪看著三色貓走遠,才回過頭來。兩人沒有再說些什麼,只是蹲在草地上把東西收拾好,然後就回去匯合凌因她們了。

***

夏夜。一盞罩式吊燈從天花垂下,橙黃的光從燈泡裏漫出,柔和地投在一婆一孫一黑貓身上。

香婆一如既往地在她那張桃木搖椅上輕晃,鼻梁上架著一副連著小鐵鏈的金絲框眼鏡,手裏攥著一支短短的黃皮鉛筆,全神貫注地在帳簿上記帳。

在她身旁,阿雪正拿著一根類似魚竿的東西,一端垂下的軟線尾吊著幾根羽毛,在手中往左往右輕緩地擺動著。

木木睡了一個下午,精神恢復了不少。此刻,牠正用圓滾滾的大眼睛專注地瞪著那不時在牠頭頂飄過的羽毛,羽毛往左時牠的小腦袋便唰地轉去左邊,往右時牠又唰地擰去右邊,樂此不疲。

牠屏息靜氣,靜待「獵物」靠近時猛地一把探出右爪往空氣裏勾,成功了就霸氣地把羽毛壓在前爪下捏一會,抓不到就又再次抬眸狠盯那條可惡的羽毛。

此時木木又不負眾望把羽毛碾壓在牠的小肉球下,把頭埋在其中,滿心歡喜地撕扯著。

夏夜,窗外蟬鳴不斷,偶爾傳來拖車滾滾而過的聲音。屋內,旋轉的舊風扇噠噠噠吹著兩人一貓,鉛筆在紙上唰唰走過,還有小黑貓的四肢偶然敲碰到地板的聲音,卻又是寧靜的。

輕柔的聲線淡淡地響起,打破了這份寧靜。

「婆婆,你幫我和弟弟改過名字,是嗎?」

阿雪兩隻白皙的手掌握著那魚竿的手柄,側過頭注視著香婆。

香婆依然垂眸在帳本上記著,「嗯,給你們改了姓氏......名字就改了寫法,你的,不是阿弟的,阿弟的沒改。」

「我記得你說過,是媽媽讓你改的。」

「是啊......」說到這裏,香婆才疑惑地嗯了一聲,「你不是不喜歡聽我講以前的事情嗎?怎麼突然問這些?」

香婆稍微拉下了眼鏡,終於看向了阿雪。

「也就是突然想起......」阿雪微低下頭,沒有去看婆婆的眼睛。

沉默了一會,當香婆又打算琢磨她的帳本時,阿雪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鼓足了勇氣。

「婆婆,我可以看看照片嗎?」

啪的一聲,香婆闔上了帳本。仔細看,她搭在帳本上的手還在微微發抖。

阿雪仰頭看著張著嘴巴、滿臉震驚的婆婆。她抿了一下嘴,用更加堅定的語氣又説了一遍。

「我想看看那些照片。」

香婆看著阿雪的眼睛好一會後,一言不發地從搖椅上起身,隨手擱下了她的鉛筆和帳本,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阿雪聽見婆婆房內傳出抽屜打開了又關上的聲音。她坐在木木身旁,靜靜地等待。

「都在這裏面......」

阿雪雙手接過一本頗有年代感的相簿。握在手裏細看,相簿的封面都發黃了。

她不認得這相簿。大概是婆婆自己買回來放那些照片的。而她已經忘記,上一次看照片是什麼時候了。

大概是弟弟還在的時候吧。

香婆又在搖椅上坐下,看著阿雪把相簿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盯著那封面一動不動,兩個拳頭緊緊地按在相簿上。

香婆鼻頭一酸,眼裏湧起一陣霧氣。她別過頭去,特別安靜地呼吸了幾下,那霧氣才散了開去。

「喵——」

木木彷彿決定了大人有大量,放過那幾條幾乎體無完膚的羽毛。牠蹭到阿雪身旁,毛茸茸的身體貼著阿雪垂下的手臂,澄亮的視線落在那相簿之上,又抬頭對阿雪喵了聲。

阿雪垂頭看著那雙眼,溫柔地道:「木木也想看看對嗎?」

「那就開吧。」

纖細的手指終於翻開了相簿。

第一張,是她自己的相片。

大概還是在讀幼稚園的年紀,保留著嬰兒胖的粉紅臉蛋,她自己看了都想捏。

相片裏的她穿著一套有蕾絲花邊的黃色小洋裙,頭頂扎著兩條幼細的辮子,對著鏡頭舉起兩根手指偏著頭笑。

被童年的自己所感染,阿雪嘴角微微上揚。

照片裏的阿雪站在一處類似花園的地方,後方有一扇往兩邊敞開的落地玻璃窗,裏面隱約放了一些傢俱。

那是她以前的家。

她記得那個家嗎?其實沒有多少印象。

但她喜歡那個家嗎?喜歡的。因為那裏有爸爸媽媽,有弟弟有婆婆,也有她。

大家都在,一個不落。

這棟房子的產權最後應該落在爸爸那些親戚的手上吧?

沒有答案,她也沒興趣知道。

又翻了一頁,這次也是她。看起來歲數大一些,應該是在讀小學了。

她穿著一套水藍色的連身泳衣,蹲在泳池邊。看起來應該是在用手指專注地搗弄著地上的什麼,忽然被人叫了一聲,才恍惚地抬起了仍滴著水的頭。

「噗疵!」

阿雪笑了出聲。一旁的木木霍地抬眸,眨巴著眼盯著她,應該是想琢磨琢磨姐姐到底是在笑什麼。

原本還懸著一顆心的香婆此刻眼角擒笑,心有靈犀地替不會說人話的木木問道:「你笑什麼?」

阿雪指了指她身上那套泳衣,笑著說:「這個......有些醜。」

香婆坐在搖椅上,低頭看了一眼,也哈哈地笑了出來。

「這張是你爸拍的認證照,這泳衣就是你爸給你買的。那時候你說要去上游泳課,他總是不答應,說自己能教,閒來就牽著你在家裏的泳池踢水。」

「可後來他真是太忙了,教不了你,你卻還是吵著要學,那你媽就給你報了個泳班,還給你買了件漂漂亮亮的小泳衣。結果你爸看了一眼就把那泳衣藏了起來,自己抽空去買了這件。」香婆戳了戳那件泳衣,「是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寶貝女兒都給包起來不讓人看!」

香婆笑得見牙不見眼。

「是嗎......」

看著阿雪迷茫的神情,掛在香婆臉上的笑容很快便又消散了。

阿雪又掀了一頁。

這次,她又回到了小一點的時候,她圓圓的臉擠在一個更加渾圓的東西上——媽媽的孕肚。

相片裏的阿雪似乎是等不及媽媽肚裏的寶寶出生,小手環抱著媽媽的肚,把臉貼在肚皮上,還舒服地閉上了眼睛。

視線再往上一些,阿雪看到那張久違的臉,那張仿佛是世界上最溫柔的臉。

她的媽媽正低頭看著她,一手放在自己的孕肚上,另一隻手撫著她的頭髮。

媽媽的臉滿滿都是幸福。

一股壓迫感湧上心臟,阿雪用力地吞了一口氣,生生把它壓了回去。

香婆把這些都盡收眼底,化作眼眸深處的悲傷。

阿雪很努力,她很努力地在嘗試。

她又輕輕地將這一頁翻了過去。

翻到一半,掀著書頁的手懸在了半空。待了片刻,她才緩慢地放下了手,讓那張照片完全展現在自己眼前。

香婆搭在椅柄上的手已握成了拳,她既迫不期待,但又緊張得快冒汗。

阿雪很慢、很慢地把手放在照片上,很輕、很輕地用手指撫過一張又一張的臉。

他們的全家福。

撫摸了一遍又一遍,一張張回不來的臉。

那股壓迫感再次洶湧襲來,阿雪卻再也吞不下去。

嗒嗒,嗒。

淚水滴落在照片上。

她曾不斷地告訴自己:沒有,我沒有失去什麽,真的沒有。

我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沒有......弟弟。

如果從來都沒有在心裏存在過的話,就不會被割去那一部分的心,自然也就不痛了。

好像還挺有效的。起碼過去一段日子,她都平靜地度過了。

很平靜。沒什麽好期待,也沒什麽好失望——直到她遇見凌因和巫千緒。

她有了想要緊緊抓住的東西。

她每天起床的時候,多了一絲絲的期待。

又直到她看見楚思源説起他媽媽時的樣子......他説,他記得所有和媽媽一起的回憶。

他明明是失去了,但他卻說自己不曾失去。

他眼裏有淚,但卻笑了。

他問自己,想想起來嗎?之前的回憶,想取回來嗎?

那時候的她,沒有回答。

難道要告訴他,我沒有嘗試過要取回來,甚至還拼命地替那些回憶裹上一層一層的冰,再加上一把又一把的鎖?

她知道,那次生病之後忘了事情,是自己的潛意識在作怪。

忘記了,就不痛了。她欣然地接受那樣的結果。

爸媽的模樣在腦裏淡化,爸爸替自己拍照時呼喚自己的聲音、媽媽摸自己頭髮時手裏傳來的溫度......她統統都記不起來。

不過弟弟會拉著她一起看照片。

他比自己更早失去父母,和父母相處的日子更少。但他很倔強,他想記住。

「媽媽的聲音很溫柔,她唱的山歌很好聼,我喜歡!」

「爸爸身上有一陣香味。哦,是那些茶的味道,我好喜歡啊!」

弟弟會説這些,很小很小的細節。他希望自己能記住,她卻選擇不去記起來。

但看弟弟説著,看他瞇著眼睛傻傻地笑的樣子,她也會笑。

後來,再沒有能陪她看照片的人了。

這張全家福裏又一個人沒了,只剩下她一個。

阿雪看著照片裏的弟弟,那麽矮。那紅潤的臉,那傻氣的笑容,還有眼角那顆小痣。

好像又能聽見他用甜膩膩的聲音在喚:「姐姐!姐姐!」

沒辦法再去看那些臉了,真的沒辦法。

有時候,她會覺得,腦海裏弟弟的臉,都有些模糊了。

嗒,嗒。

她曾發了瘋似地向天祈求:可不可以,再讓我生一場病?

「但我曾經擁有過的,和媽媽一起度過的所有時光,我們一家人在一起的回憶,都是我的......」

他抱緊了所有的回憶,因爲裏面有點甜。

她抛棄了所有的記憶,因爲裏面有些苦。

嗒。

但她也失去了其中的甜啊!

嗒,嗒,嗒......

香婆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她只是在一旁靜靜地坐著、看著。她知道,阿雪這晚翻開的,不是一本相簿,而是藏在她心裏、封塵的回憶。

她也知道,阿雪下定決心去做的,不只是翻開這本相簿......而是要接受自己的過去。

或陰或晴,或喜或悲。

有些事情,她只能自己去面對。

這張全家福裏,現在就只剩下阿雪一個人,她怎麽可能不痛苦?

香婆仿佛還能聽見,她舉起相機,按下快門的時候,阿雪爸媽在説「你們兩個,站好、站好哦!」還有阿雪和阿弟稚氣的娃娃聲在說「笑——」。

那些時光,真的很美好。

阿雪還記得嗎?

木木安靜地貼著阿雪的身體,很乖很乖。牠在用自己的方法,給阿雪傳去一絲絲溫暖。

嗒,嗒。

阿雪懂了。

能夠失去,是因爲曾經擁有過。人走了,回憶還在,失去了,卻又不曾失去。

那些瞬間,都是她的。

冰融化成淚水,不斷往下掉。

但沒關係。

因爲阿雪知道,總有一天會流乾的。

***

夏夜。敞開的小窗吹來一陣微風,揚起了薄如蟬翼的窗簾,依稀透出了窗外天空上那一輪圓月。

一張頗爲窄小的單人床上,楚思源的前臂蓋在額上,細長的睫毛簌簌顫動著。

他在做夢。

夢中,他又回到小時候那個泳池,見到了小雪。小雪一如既往地穿著那件蛙人泳衣,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楚思源不假思索,朝那個背影跑去。

前方突然變得一片漆黑,他卻沒有半點猶豫,一直向前跑。

再次見到小雪時,她已換上一身白裙。

一輛車子在小雪的跟前停下。一個女人從車上下來,手裏抱著一個小孩。那小孩在女人懷中扭動,女人笑了笑,彎下腰把孩子放到地上。

那小孩子腳剛著地,便迫不及待地邁開了肉肉的小短腿,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走到小雪身邊,伸出胖胖的小手拽著小雪的裙角嚷著:「姐姐!姐姐!」

小雪蹲下身,隔著那頂大草帽溫柔地摸那孩子的頭。

「有沒有想姐姐啊,木木?」

楚思源駭然驚醒。他瞪大了雙眼,盯著天花板瘋狂地喘氣。

剛才那夢,是什麽?

記憶?

小雪在夢裏叫那孩子做......木木?

他記得,洗衣店那隻黑貓就是叫木木。

胸口不斷地起伏,楚思源覺得躺著難受,便坐了起來。他揉了揉緊皺的眉心,移開手的時候,整個人都不好了。

「Shit...」

「嗨!」

兩把聲音幾乎是重叠在一起的。

楚思源渾身鷄皮疙瘩頓起。

見鬼了......

一個溫潤如玉,渾身如同被月光籠罩的少年正倚在他書桌旁,直直地看著他。

少年莞爾一笑,眼角一顆小痣給人些許調皮的感覺。

不過,這見鬼的反應,倒是比楚思源從前想象過的,要平靜許多。

「原來你被嚇到就會飆髒話啊?」那少年的聲音軟軟的,很好聼。他咯咯地笑了出聲,「姐姐還以爲你在叫她的名字。」

楚思源依然未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只是愕然地盯著那個月光般的身影。

「記起來了?」少年笑著,又用手扶著下巴,食指一下一下輕輕地點著微噘的嘴唇,「嗯......不過你搞錯了一點。姐姐那時候叫的不是『木木』,是『暮暮』哦。」

「我還是小寶寶的時候,姐姐就喜歡那樣叫我。」少年微微頷首,瞇眼一笑,煞是好看。

「好吧!來介紹一下自己吧!」少年雙手拍一下合了起來,「我是冷暮辰,嗯,林暮辰也行......算了算了,你叫我阿辰吧。是冷欺雪......欸,你們現在叫的是林熙雪吧?我是她的弟弟。」

「嗨!」

楚思源愣了好一番,終於回了一句:「......嗨。」

阿辰一雙明眸在夜裏異常閃亮,「你不打算問我些什麽嗎?」

「......」

當然想,所以楚思源在嚴肅地思考。半晌之後,他才開口。

「你是小雪......」他頓了頓,又改口道,「阿雪的弟弟?」

阿辰聽楚思源又小雪又阿雪的,忍不住笑了一聲,眉眼溢滿笑意回道:「嗯,是的。」

「你怎麽會在這裏?......找我?」

「嗯,找你。」阿辰認真地點頭。

「你不是應該很久以前就......」楚思源略略一頓,注視著阿辰的笑眼。

「死了?」阿辰偏了一下頭,聳了聳肩,「是死了好久,但靈魂沒有離開這裏。」

楚思源當然明白,這裏不是指他家,而是指人間。

「那......你和你姐姐,怎麼會有兩個姓?」

這是他無論想多久都想不通的問題。糾結了他那麼長時間的問題,終於都遇上能解答的人了。

「哦,這個嘛,簡單啊!」

阿辰換了個姿勢,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道:「我爸爸姓林,我媽媽姓冷,我和姐姐既跟爸爸姓,也跟媽媽姓,就有兩個姓咯!」

楚思源的嘴微微張開。

就……就這樣?

他覺得腦裏麻麻痺痺的,有些暈。

見鬼的驚悚感已全然散去,楚思源往後面的墻一靠,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坐姿。

阿辰突然調皮地問:「對了!你猜猜......我的靈魂藏在哪裏?」

楚思源搖了搖頭。

阿辰扁著嘴説了句「不好玩」,眼睛軲轆轉了一圈,嘴角又勾了起來,「給你一點提示,你再猜猜?」

「知道我是怎樣找到這裏的?」

楚思源又安靜地搖了搖頭。

「上次,你和姐姐來找我的時候,我偷偷在你背囊裏塞了一樣東西。」阿辰瞇眼笑著說,「成功來到這裏,就代表你還沒有發現到那東西咯?」

楚思源的瞳孔一縮,「......你是木木?」

「聰明!掌聲鼓勵!」阿辰還真是熱烈地拍起手來。不過兩掌合上,卻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你變成了一隻貓?」

「啊?哦。也不能說是變成了一隻貓,而是......哎,算了!」阿辰的手在空中擺來擺去,「過程有些複雜,而且不是今天的重點,省略省略!」

楚思源卻半點沒有想停下來的意思,他現在有滿腦子的問題想問。

「可以選擇留在人間?」

「不行。」

「那你爲什麽行?」

「有奇遇。」

「什麽奇遇?」

「省略——」

「......」

「變成了貓,吃貓吃的東西會覺得惡心嗎?」

阿辰不合時宜地想起姐姐那次放在自己面前那一盆生雞肉,靈魂居然有種胃酸翻騰的感覺。他用手抵著嘴唇,吐出一句:「……還好啦。」

第一次和鬼聊天,平日惜字如金的楚思源居然能想出一個又一個問題。

「那你喵的時候,是真的在說個喵字嗎?」

「呃......是。」

「能說其他的嗎?」

「不能。」

「那你追老鼠嗎?」

「沒見過。」

「見了會追嗎?」

「......不會。」虧阿辰還是個好脾氣的,居然一句一句耐心地回答楚思源的問題。

「你小時候去世,但靈魂還會長大?」

阿辰點頭答道:「對。」又義正言辭地加了句,「解釋的部分省略。」

「留下來,有代價嗎?」

阿辰垂眸,食指左右晃了晃,「省略。」

「你留下來,是捨不得你姐姐?」

「對。」

「那你後來又爲什麽要走?」

這一次,阿辰沉默不語。

他清澈的眼睛看著楚思源,片刻之後垂下了頭。

「我之前就感覺到,這個身體時日無多了。我不想讓姐姐看到我沒精打采的樣子,不想她看著我死……」阿辰的語調又輕鬆了起來,「但我走得不遠,太累啦!」

他頓了頓,微微一笑道:「或者是捨不得離開姐姐吧?」

「那你怎麽不去找你姐姐?」

阿辰搖了搖頭,「就算我現身了,姐姐也看不見我……上天是很聰明的哦。」

阿辰視綫投向了窗外,又轉了回來。他看著楚思源,一臉無奈地道:「欸,你不要露出這麽同情我的表情啦。」

楚思源聽了,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阿辰,維持著同一種眼神。

「哎,其實我也很常去姐姐夢裏的。不過她潛意識在排斥我,或者應該説,在排斥有我在内的那些回憶。所以,即使是在夢裏,她也看不見我。」

阿辰的語氣十分平淡,但楚思源卻能夠感受到他想藏起來的悲傷。

「你來找我,是想讓我做些什麽嗎?」楚思源直話直説,他覺得如果是自己能夠做到的事情,他都愿意去做。

阿辰聞言,收起了所有的笑意,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道:「我想請你一直陪著我姐姐,不要離開她。」

楚思源怔怔地望著阿辰。

阿辰看他的反應,長眉一挑,「不願意?」

楚思源旋即搖頭,「不是。」他沉聲道,「但你特地來找我,就只是想讓我陪著你姐姐?」

阿辰這才恢復了笑容。

「有些東西,你們看不見,但我看得見。」

天知道楚思源此刻有多想問阿辰他到底是看到什麽東西。但他有種强烈的預感,即便是他問了,阿辰也只會搖頭擺手地說:「省略——」

「不要疏遠她,不要放棄她……可以嗎?」

沒有半點猶豫,楚思源點點頭,「以前是她沒有無視我,給了我希望。」

「所以以後,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她需要,我就會在。」

「好!」阿辰滿意地笑了,還露出了一排皓齒,周身的光芒一瞬間似乎又亮了許多。

「你還有其他願望嗎?」

阿辰聞言,笑容逐漸收斂。他垂著眸,纖長的睫毛也閃耀著月亮的光芒。他打量著自己的手,自言自語地説了句:「怎麼這麽快......」

再次擡起頭時,阿辰目光誠懇地看著楚思源道:「有一件事,可以幫我轉達嗎?」

「你説。」

昏暗的房間裏,泛著銀光的阿辰嘴巴一張一張地說了什麼,楚思源又點了點頭。

説完的一刻,阿辰對楚思源咧嘴一笑,身影便幻化成無數細碎的銀白光點,在房間裏緩緩飄落。

楚思源看著光點逐漸消散,還有很多問題想問,比如「你到底付出了什麽代價,才能留在人間?」

又比如——「值得嗎?」

但他再也沒有機會知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