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山恩仇記]

報紙用了這個標題講述了我與別離公子的故事,我如何從中環甲級辦公室,落難至菲律賓最惡劣的牢房;而同時以更大的篇章講述了別離公子的故事,失去父母後進到弧兒院,最後奮鬥成別離公子,向唐老板發動復仇。

「真係浮誇。」我把報紙扔到一邊,亞娜收好以免海風將其吹走,我們正在法老號上。

「…」別離公子一臉茫然。

「你有心事?」我說,「我以為你會開心D。」





「開心係開心啦。」他道,「但係硬係…好似唔係咁好。」

「有咩唔好?殺父之仇,你唔係唔報下嘩?」

「問題係…我十幾年黎其實都唔知道我係有仇人,我有殺父之仇。」他說,「依加即使報左仇都好似…多左件唔開心既事咁。」

「幸福即無知啊。」我道,「都有呢種睇法。」

「即使我地係搞到唐老板玩撚完,我都唔可以忘記自己屋企人係慘死係自己面前呢件事。」別離公子失去一向的活力。





風聲呼呼,別離公子一頓後再說:「即使報左仇,都無補於事,我都係孤兒,我既不幸引發更多不幸…好似無咩意義。」

然後,他嘆了一口氣。

印象中好像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的消沉,我還以為大仇得報,還是殺父之仇得報他會欣喜若狂呢。

但是—

「講到你好似真係諗返起咁呀。」我冷笑。





法老號是遊艇。

遊艇有一個好處就是出了海說甚麼也不會有人知道。

「我…」

「定係你覺得自己俾假證供,你內疚,良心過意唔去?」

利景遙的調查,是結合了當年的各種間接證據,例如發現床上的別離公子那個警員,看到那架車子停過的證言等等,但因為年代久遠,始終沒有直接證供。

除非,別離公子親眼看著了一切的發生。

別離公子的失憶是真的,說明他真的看到了,經歷了極度恐佈的畫面而患上PTSD。

所以他看到「唐老板唐太殺死鐵哥」這件事——應該是真的。





這個證據應該是真,也應該存在,卻一直沒法找回來,甚麼醫生心理醫生也不管用。於是我找來了一個戲劇導師。

沒錯—不是甚麼醫者,而是戲子。

於是就有了那個心理醫生兼催眠師為別離公子治療,然後他突然「覺醒」,想起了當年的種種畫面這一幕,亦是這樣把唐老板定罪。

偽造本應存在的證據不算偽造吧。

「咁又唔係假證供…如果唔係親眼睇到殺人,我都唔會失憶啦。」洗腦挺成功。

「咁反正你都未真正諗返起,你頹咩啫,到你真正記返起個時先頹。」我倒酒給他,給自己,「依加你要享受既,係復仇既滋味。」

「我都覺呀,我應該係好開心好興奮先岩。」別離公子把大好佳釀變成了喝悶酒,有夠浪費。





這種傢伙想成大事?

「可能你對佢既仇恨唔夠深。」我道,「過去十幾年你都胡里胡塗咁以為自己係孤兒,亦唔記得自己既父母,所以即使係殺父大仇,你都覺得無關痛癢,所以依加即使成功復仇,都係一樣無關痛癢。」

「你呢,伯爵。」他說,「報紙話…你因為唐老板坐左十幾年監?」

「無錯。」我說。

「你好興奮好開心?」

我大笑:「嘿哈哈哈!咁當然!佢本來就係我地既共同敵人,成功搞到佢仆街我不知幾爽!」

「你憎左佢十幾年啊。」別離公子說,「而我憎佢…因為得幾個月,半年左右,我之前真係完全唔知…」

「所以分別就係呢度。」





「我可能寧願一直都唔知。」

「係?」我不解。

「你諗下…我報左呢個仇,其實都唔係話咁興奮咁高興。」別離公子說,「但係人腦無辦法主動去忘記一件事,我以後成世人都會記住父母慘死係自己面前既呢件事,同埋…做假證供害到唐老板坐監。」

「你想忘記?殺父之仇你都想忘記?小心俾雷劈喔。」

「我唔係咁既意義…我係話,如果我由頭到尾都唔知有呢個仇,我會唔會開心D?」別離公子其實挺有智慧。

「我以為你會多謝我幫你報呢個仇啊,咁落去我睇黎要向你道歉先得,搞到你無啦啦知道左當年既真相,嘁。」我冷冷地說,語氣中有點不悅。

當然,我只是在利用他罷了。





「唔唔唔係啦,其實問題都係我身上…對唔住,伯爵,呢排我經歷左太多野,痴痴地線哈哈…」這傢伙以笑遮醜,拿起紅酒喝了一口。

「…你俾時間自己沉澱下,Fiora今晚約左你?」他的工作還沒完成,作為一隻最有價值的棋子我可不準許他隨便自暴自棄。

「係…都差唔多夠鐘…約佢遲到會死…」

「我知,亞娜。」我向她招招手。

「係,依加去升錨開船,大約45分鐘後返到尖沙咀碼頭。」她鞠躬走向艦橋。

「岩晒,我都約左人。」

「咩人?」

「嘛…兩個老朋友。」

我幽幽的看著海,海沒有終點,遠方的海上似乎有雨雲飄至。

見面的地點…有點玄妙,既熟悉但卻又陌生。

上次大概是中學畢業時吧,郭老師也在。

與平日不同,這是一家在屋村冬菇亭的烤肉店。在那個年代韓式燒肉就如今日的珍珠奶茶,成行成市的烤肉店如雨後春筍的在大街小巷中冒出,包括這一家…開在我母校附近的這一家。

「亞娜?」我遞出右手。

「嘻。」亞娜牽起我的手,還輕輕用力握一握。

比想像中緊張。

比想像中柔軟。

當年的廉價包書膠門簾已經變成了玻璃自動門,手寫的菜單變成了「嘟」QR CODE點餐,再沒有阿姐在門口大叫「78號 三位!」,而是變成了一部會「B~七,十,八,號,噹~」的派籌機。

我們也老了。

時代也變了。

「拎飛出面。」不用再叫號的阿姐變成了在滑手機的阿姐。

「…有位架啦。」亞娜說,「泰思,個邊。」

亞娜指指角落的一間房,可以透過房門看到入面的人還是當年的那兩張臉,那兩個人—費勝嵐,梅黛琪。

話說亞娜很高興,現在她可以直接稱我為「鄧先生」,而工餘時間就直接叫我為「泰思」,所以這幾日她在我身邊也笑得甜滋滋的。

費勝嵐正在向梅黛琪說話。

「…離撚晒大譜!老字號大晒呀?!…喔,終於到啊。」他站起來,笑著說「鄧~泰~思!定你繼續想扮咩白梓爵啊死仔!」

我與亞娜走進房間:「泰思得啦……呢度都變左好多。」

「邊個唔係呀。」費勝嵐坐下,「你都呃得我地透啦。」

梅黛琪完全不動聲色,我沒法看穿這女人。

最可怕的是我曾經以為自己看穿過。

「我都唔想。」我開始入戲,「我最想相認返既,就係你地。」

「泰思。」梅黛琪說,「你唔介紹下亞娜?正正式式咁。」

場面異常尷尬,我當年與梅黛琪是已經到了談婚論嫁地步的情侶,她不只是我的EX,更是未婚妻,然後…同為青梅竹馬的費勝嵐娶了我的未婚妻,但現在我回來了,結果亞娜就…

別離公子說貴圈真亂,我沒法反駁。

「呂雅娜。」我摟住亞娜的蠻腰,輕輕把她拉向我,「我既女朋友,兼私人助理。」

「費…費先生,費夫人,兩位好…」亞娜一臉紅暈倚在我身上,芳香撲鼻。

她也太入戲了吧。

「亞娜,你同泰思一樣叫我地做黛琪,勝嵐得啦。」梅黛琪說,「當然,公開場合既話就…」

「當然,黛琪,勝…勝嵐。」靦腆的亞娜也很可愛。

我們坐下,開始了我們的聚舊。

而我與二人也各自有不宣之秘。

聚舊內容沒甚麼好說的,真正意義上,字面意義上的無話可說。

因為這十多年內我的人生都是空白一片,在那牢房的單純的活著,活著,活著,在最黃金的年歲中,除了活著甚麼也沒有做到。

活著,就只剩還活著而已。

按著計劃,按著劇本,我現在是「已經復仇成功,回到朋友身邊的鄧泰思」

「結婚?都有諗過,唔知亞娜肯唔肯嫁俾我獅子山伯爵呢~」

對他們而言,我的復仇已經完結了,我只是一個歸來的故人,大仇已報,想與亞娜過上幸福的生活。

「朝早就放下狗呀,俾你地睇下~阿布佢最近學識左兩隻腳企呀~」

所以我沒有敵意,沒有威脅,也不知道是誰向菲律賓政府告密,我是鄧泰思。

除了鄧泰思外,甚麼也不是,至少對二人來說就只是這樣。

「柏榮同Fiora仲未知道其實我就係你死黨?」我說,「咁唔得,我始終要親自同佢地講。」

「都好呀,我就奇怪…點解你之前對佢兩個咁好,原來係泰思叔叔。」

「叔…哥哥得唔得?」

「唔~得~」梅黛琪說,「唔叫你伯伯已經好好啦哈哈!」

伯你老母。

聚舊直至半夜,我把心中的憎惡,憤怒全面壓住,愈是聽到這些年來他們的天倫之樂,他們的幸福時光,我心就愈是往下沉。

那本是我的人生。

與梅黛琪步進教堂的人!生兒育女的人!一起去旅行的人!本來是我鄧泰思!

結果呢?!

我只是在那牢獄中等著未知何時來到的死亡!只有黑暗和絕望!

「哈哈~依加唔會再嬲啦~」我笑著說,「唐老板都搞成咁,件事已經過左去,我依加剩係想同亞娜放下狗去下旅行咁。」

即使暴露了真名,我的底版還藏得妥妥當當。

結帳的人是費勝嵐。

「不嬲都係記住數,月尾清。」費勝嵐說,「你新黎既?」

「呃…」

「今晚拎位個時我已經好不滿,我同你講。咩叫無得book?!你知唔知我助理有幾忙,佢既通訊錄入面既唔係局長就係議員,結果佢要係度排隊拎飛。」費勝嵐說。

這傢伙…

「俾你,唔使找。」亞娜連忙把兩張千元大鈔放到那人面前,這種屋村的舊式烤肉店足夠有餘了。

結果,那人哭喪著臉說:「事頭婆話…唔收一千大紙…你地有冇八達通…?」

費勝嵐鼻翼的肌肉一抽,生氣地「砰」一聲拍到收銀枱上拿回那兩張千元大鈔塞回亞娜手中,梅黛琪才連忙把幾張五百元鈔票放到那兒:「唔使找。」

同一時間,亞娜把我和費勝嵐推出店外。

「要你見笑,泰思。」費勝嵐說,「十幾年第一次用返你真名同我地食飯搞到咁。」

「我錯啦,係要搵呢D舊地方,不過老字號係咁。」我說,「唔使放係心。」

「……」費勝嵐沒有回話。

與費勝嵐夫妻別過,我與亞娜去停車場上車回家,雖然有點對不起她,但我還是放開了手。

「…」亞娜有點失落。

還不行,即使我也很想,但還不到時候。

「做得好,亞娜。」我說。

「…多謝。」亞娜說,「如果係真就好。」

「總會。」

「你…唔開心?」亞娜發現到了。

「少少。」

如別離公子今天說的,把唐老板擊潰後我沒有真正的感到喜悅,不過當然因為還有費勝嵐這人渣在。

亞娜沒打算開解我,因為她知道我的不悅來自我的不幸人生,我的憎恨,我的大仇,那可不是靠幾句「你睇開D啦」「你心態問題」之類可以解決的事。

這些話根本解決不了任何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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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亞娜說過了,對付唐老板和費勝嵐是兩碼子的事:唐老板是商人,費勝嵐是政客。

商人最大的力量當然是錢財,但是我還是能夠透過市場規則,透過法律手段進行攻擊,從不同方面在不同的框架下發動攻擊。

但政客不同,他們就是框架,他們就是規則。

「唔明?」

亞娜說:「明,但想聽你講多D。」

我打開一個網頁,是本土的網上雜誌,這篇專題報導是說一家在冬菇亭的老字號烤肉店結業。

「咦呢間未係…」

「無錯,就係個晚個間。」我道,「由個晚開始,消防,海關,警察,漁護署,稅務局,衛生署,機電署,一個個政府機構去找佢地麻煩,最後你睇下加租加左幾多倍?」

「嘩…係費勝嵐。」

「如果係唐老板,佢最多收購,佢最多唔供貨俾佢地之類,仲有手段可以抗衡。」我道,「但係費勝嵐唔同,連對抗手段都無。」

「…真係…間野明明咩都無做錯。」

我苦笑:「亞娜,你唔明。」

「係?」

「做錯事,有後果—呢個係機制黎。」我說,「但費勝嵐佢就係機制,佢話你做錯,你就係做錯,就會有後果,即使你真係有冇做錯都好,決定權係佢手上,係政府手上,係官員手上,呢個就係權力。」

權力,亦即無形之手:今天官僚透過消息人士放風聲出來,目標甚麼也沒幹就會倒下,或注定倒下。

這就是費勝嵐手握的力量。

目標犯了甚麼法?說不上;目標做錯了甚麼?說不上;目標違反了甚麼監管?說不上。

但被瞪上了,注定倒下,不需理由。

理由是機制,機制就是他們。

「所以…你之前同景遙咁講。」

「邊句?」我喝一口齋啡,頭又痛了。

「法律…同私刑根本無分別。」似乎有點嚇到亞娜了。

「法律只係手段,麻包袋係手段,木棍藤條係手段,係費勝嵐手中,法律同藤條係無分別。」

對付費嵐勝,難上多了。

就好像在對付另一個自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