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唯一會變化的,就只有月亮罷了。

牆壁,鐵床,木桶都和我一樣被時間忘記,被世界忘記,窗外的月光是眼前唯一會變化的東西,所以我十分珍惜月亮每晚從窗外掠過的時間,陰晴圓缺,周而復始,我才覺得自己活著。

應該說,我才記得自己還活著。

回憶過去是這牢房的唯一活動,未來雖然只是一牆之隔,但已是遙遠得不可觸及。

抬頭仰視獅子山的光景還如在眼前。





那時幾多年前?我望向角落中以鐵支刻出的日曆,是…十年前了嗎?

還記得第一天被關進這兒我是如何的崩潰,絕望,到最後哭得叫得聲嘶力竭沒法說話,然後企圖不吃東西自殺,最後又因為本能而死不了的樣子…

真是不堪入目。

「滿月…」我必須自言自語,不然我會忘記如何說話的。

我走到角落執起之前斷掉的床腳,有了它後我就不用水桶的鐵手把去刻下日期了,這東西鋒利得多,只是同樣對這鐵壁無可奈何就是了。





每次來到這角落,我都難以壓抑心中的激動。

一劃代表一次滿月。
一年有十二次滿月。
十年,就是一百二十次加潤年的二次。

十年又三個月了嗎…

足足是十年!!





我以心中的怒火在牆上刻下一劃,然後重重摔出鐵支,鐵支在黑暗中爆出火花,「噹噹噹」的回音在我的單人囚室中迴響了良久,最後被夜幕吞噬。

「嗄…嗄…」

二十三歲是最寶貴的歲月…是我人生本來最光輝的歲月,全部都!!在這破石室!!虛耗掉了!!

「屌你老母!!!」我無意義地大吼,這兒只有每天早上來收木桶中的穢物的時候和中午,晚上送那所謂的「飯」的時候才會有人來到,燈光的話也只靠日光辦別晝夜,即使在這兒怎樣吼也不會有人理你,大概死掉也會待到下一頓飯來的時候才會被發現。

回音散去,我於牆上刻下一筆。

「噹」

咦?

這面牆我已經對了十年之久,大概世界上不會有人比我了解它。牆的每一塊牆的大小,顏色,甚至於味道我也了解得一清二楚,每一塊叩下去的聲音我也能分辦,現在的聲音好像有點…空洞。





我舉起鐵支,輕輕叩動磚塊。

「噹」
「噹」

不對勁。

十年的囚禁人生,突然起了一點點變化,我欣喜若狂!好像看到魚的貓兒一樣死咬著不放!錯覺也好,幻聽也好,甚麼也好!這兒有點甚麼變化了!!

我扔下鐵支改以手背叩響,感覺沒這樣強烈,是因為我敲的力道弱了吧!接下來的一晚我把整面磚塊的每一塊磚摸了一遍,敲了一遍,接著是其餘三面的牆,地板,鋼門,確認大家的聲音和狀態是不是一樣!

…不,就只有我刻寫日期的那幾塊磚以鐵支敲下去的聲音不同了,那是極為細微的不同,我敢說如果不是我,不是這個對了這牆十年的人根本不會發現有分別!

但也就只是這樣。





我發現了那幾塊磚有所不同後,它們就好像這囚房之中的主角一樣,而我就是那個早已悶得快要瘋掉的觀眾,終於看到了主角的登場—卻又馬上看厭了。

除了聲音不同外,甚麼也沒有。

大概是我刻寫日曆的時候無意中改變了結構或是物理性質吧。

我放下手上的鐵支,坐回到被焊到地面的鐵架床上,雙眼還是在一片漆黑中死盯著那幾塊磚。

太陽升起,囚室中再次變得光亮,我監視了那幾塊磚一整晚後決定放棄躺在床上睡了一會兒。午飯還是一樣有沙子,魚又腥又臭,晚飯還好一點,有幾塊雞,雞骨我留下來了,它們很堅硬間中能起點作用。

每日的掌上壓,仰臥起座,平板撐,深蹲之類完成後我玩了一會兒閉氣,今天成功突破了兩分鐘十秒,暫時目標定在兩分三十秒吧。

「呼……」我中斷閉氣,重新吸入空氣,每次閉氣練習後這囚房中的臭味會更明顯,我壓下反胃感坐著休息,耳邊只聽到海浪聲,風聲,那些蜂類似乎又回來了,嗯…風向改變了,似乎是春天來到。





「咔」

磚塊,發出了怪聲。

「……」這次我選擇一動也不動,這對我來就簡直就是電視劇一樣,每天晚上都會有更新!我壓下心中的狂喜,坐在床上保持剛剛的姿勢,甚至連呼吸也變輕變慢,我懂得以最低力道呼吸以消除氣息,現在正是發揮這技能的時候!

「咔」

又有一聲!

看樣子,大概是我昨天晚上的燥動嚇倒了磚頭了吧,沒想到我們朝夕相對十年了還這樣見外。

但接下來聲音卻消失了,我在床上呆了大約幾小時吧,從月亮出來呆到了月亮消失,雙腳也發麻了,我好不容易搬動雙腳使血液回復循環後站了起來,輕輕地,俏俏地,走到那幾塊磚旁邊。磚還是這樣深青色,上面被我以鐵支刻上了一筆筆的滿月記錄。

然後我把耳朵貼到磚塊上。





我沒有胡扯,牆上的每一塊磚,聽起來也是不一樣的,四面牆,每一塊磚把耳朵貼到其上聽到的聲音也不同,雖說聽起來也是「嗡—嗡—」的低鳴聲音,但是只要閉上眼仔細分辦,它們都是不同的。

現在我耳中傳來的聲音就不同了。

有些事在發生!有些事在發生了!!

接下來的一晚,我再次沉溺到想像的世界之中。超級英雄在這囚房下建立了基地,要來解救我嗎?磚塊每晚這樣晒月光,不會像那些小說中吸收了日月精華成精了吧?!磚塊精到底會是男是女?會說廣東話嗎?不,祂在這兒這樣久了說不定已從我身上學會了。

第三天飯中的沙子有點咸,似乎混入了海鹽,晚飯的菜壞了,酸得要命,我沒有吃光。

今天晚上,我沒有做運動,沒有練習屏息,就這樣坐在床上。

「咔」

一聲嗎?

足夠了。

第四天的飯我忘了,晚上竟然有肉,不過這玩兒煮得夠糟,我甚至有點生氣了,難得有肉就別糟蹋掉啊!

我還是坐在那兒。

「咔」「咔」「咔」

三聲。

我心滿意足的睡了。

第五天。

「Still alive?」

送飯的傢伙問道。

「Fuck You.」

我禮貌地回應,結果晚餐只有麵包和水,小氣鬼,我本來想他進來和我打一架的。

「咔」

我像個追看電視劇的小子一樣,每晚坐在床上狂盯著那幾塊磚,每一下異動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劇情的推進,我甚至開始為磚塊分配角色,設計對白,雖說以前已經幹過了,但是現在有怪聲協助有趣多了。

而這套電視劇今晚來到了高潮。

「咔」「咔」「咔」

整晚足足有四聲。

然後正當我要睡著。

「咚」

我嚇得整個人在床上好像被人點了穴一樣,因為那是磚塊掉到地上的聲音。

磚塊活過來了!

我以肉眼沒法察覺的速度把頭傾斜了一點,再把視線從眼角射向磚塊,其中一塊磚掉到地上,磚後只有一片漆黑,黑得甚至沒法分辦那是立體還是平面。

磚塊掉到地上後沒有再動,似乎死了。

不,還沒完!

旁邊的幾塊有異樣的磚都一一掉到地上,接下來一隻手出現了!

先是手腕,然後是前臂,上臂,肩膊,那是好像甚麼怪物從牆中誕生一樣,又好像屍變片中屍體爬出墓地扒開泥土的樣子!然後是一張人臉!

「你…你…!」


這是我十年來第一張看到的人臉,臘黃的臉上滿是皺眉,甚至連眼白也是發黃的,他是一個老者,大約五十歲左右和我老爸差不多嗎?蒼白的頭髮枯黃而且掉得七七八八,只有幾根還黏在頭上!

「!@@#@$%…」他不知說甚麼。

「***_*_*~」他還是不知在說甚麼,但語言似乎變了。

「English?」是英文!

「Yeah! Oh! My! God! What the fuck are you doing?!Who are you! What is this and How?! 」

「Stop asking. Help?」

我走過去輕輕的拿下磚塊,眼前的老頭似乎會縮骨功之類的,身後的隧道細得不可思義,他爬出來後身體也變大了,應該說本來縮起的手手腳腳變長了,關節也回復了正常尺寸。

「Where are you come from, kid? Japan? Korea? China?」

「Hong Kong! Hong Kong! 」

十年了!十年後我終於看到活生生的人!我哭著的捉住他Hong Kong! Hong Kong! 的說,整個人哭得唏哩嘩啦,這是人!這是頭!這是眼睛!這是鼻子!這是手!天啊,他有體溫!可以碰得到!

「…咁講廣東話你識啦掛?」

我整個人目瞪口呆,完全沒法反應。

「奇怪,香港人應該係廣東話…個時都冇咩人講中國話…」

「廣東話!廣東話!!」

他滿意的笑了笑:「冷靜啲先老友,我明白你心情,我明—我同你一樣都係十幾年第一次見到人,你冷靜先。」

「嗄…嗄…嗄…」我似乎有點過度換氣,但是這樣的程度我可以輕而易舉的調整呼吸修正,過了一會兒我才滿頭大汗的坐到床上,好像我才是掘隧道的人似的。

「你叫咩名?」

「我…」

一時之間,我竟然忘了自己的名字,不…我不是甚麼1844,我的名字是…

「我叫鄧泰思。」

「太師?邊個泰邊個斯?」

「泰國個泰…思考的個思。」我小心翼翼道,還好這段日子有自己和自己說話。

「鄧泰思,好名。」老者道,「我真名唔重要,我可以隨便作一個出黎,你係度死無對證,我話自己叫新馬仔你都要信。」

突然我覺得眼前的人不簡單,光是說一個名字也這樣多考慮嗎?

「但係我睇得出你講既係真名,咁樣我都唔好意思俾假名你。」他坐在地上道,「我姓利,之前係教書既…」

「利SIR?」

「大學。」他雙眼閃爍智慧。

「利教授。」

他閉上眼,深呼吸,這樣子我看過,斷癮後再次接觸煙酒之類的東西人就會有這痛快的表情,應該是很久沒有人叫這利教授了吧。

「鄧泰思,正如你所見,我係度掘緊條地道出黎,地道既對面就係我間房,雖然同你呢間一模一樣只係大少少,但係你想唔想過黎?」

「想!梗係想!但…」

我望向那地道,雖就在這兒的生活苦不堪言,我也是瘦得可以見到肋骨,但即使是這樣我也不覺得我可以穿過去。

「你擔心身形問題?死肥仔。」

「我…哈哈…」瘦得見骨的我被他逗笑了,這是十年來我第一次真心的發自心底笑出來。

多溫柔,多溫暖,刻寫在人類基因中追求同伴的因子再次醒過來。

「放心,你可以過到,只係由聽日開始你唔好再做運動增肌。」他道。

「咦你點知…」

「你以為我係個幾塊磚後面訓大教?我都觀察左前面好耐先掘,晚晚都被你望住,總之你由聽日要拉筋,唔準再操肌肉,拉筋!」他一邊說一邊拿起一支鐵支在其中一塊磚上刻上「見字拉筋」四個字。

「係…好!」

「我走左之後唔準打開地道,地道只可以由我打開,我一入返去你要幫手塞返佢。」

「明白,明白!」無論他說甚麼我也會答應,只要是眼前有活人,不是磚,不是木桶,而是活人,我甚麼也答應!

「放心喎鄧泰思,我唔會走左去撚化你。」他和藹的笑道,「我都需要你幫手。」

「幫手?幫咩…」我已經想到了答案,這地道還能幹甚麼。

「梗係逃獄。」他開始施展如雜技團一樣的縮骨功鑽入地道,真佩服這年紀的他還能這樣柔軟。

「好,預埋我!」我寧被那群生番槍殺也不想老死在這兒,利教授的破牆出現我心頭好像有甚麼湧出來一樣,某種欲望在我心中升起!

「你出左去,自由之後想做咩?」他再次看穿了我的心思。

「…報仇。」

他眉毛一揚,向我揮揮手後鑽回地道之中,我熟練地把磚塊塞回原位,還心虛的窺看走廊,當然還是一向以往的空無一人。

「見字拉筋」

剛剛的不是我的幻覺,不是我的想像,而是真的有一個利教授從牆中爬了出來說要一起逃獄!***

十年前那日試圖自殺失敗之後,我產生了一個…信念。

我相信終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兒。

我不相信法律,因為我被關在這兒正是因為法律。

但我相信天理。

「總有一日,我這個無辜者將會重獲自由」成為了我的希望,總有一日是那一日?我曾幻想是明天,下星期,下個月,半年後,一年後,五年後,十年後。

十年後我還在這兒,但我的希望還在這兒。

「總有一日,我這個無辜者將會重獲自由」

即使我對於大好青春被浪費的這件事有多憤怒,我還手執著這個希望。

「總有一日,我這個無辜者將會重獲自由」

說過了—這囚室中只有一張床,兩個木桶和四面石牆,但不是還有我自己在嗎?

我,鄧泰思,在這兒!

所以這十年時間我就在這兒不斷磨練意志,鍛鍊體能,因為我還有那個希望。

「總有一日,我這個無辜者將會重獲自由」

現在,那一日也許沒有這樣遙遠了。

「哼」

我看到角落的四個「見字拉筋」。

給你看看這兒的精神時間房效果吧。

一般人每天練習一件事,頂多是幾小時,因為生活中還有不同的事要分心處理。可是這個囚室就是我的世界,我的一切,所以外界需要練習一年的事,在這兒我只需練習幾個月,因為我的練習是整天無間斷的。

用拉筋來說,那天早上不斷重覆拉筋半小時,休息十分鐘,再拉筋半小時,再休息十分鐘這樣的循環,除了吃飯那十多分鐘後我就是不斷的拉筋,休息,拉筋,休息。

夜幕來臨。

利教授再次從牆壁中爬出來,再次確認到不是幻覺的我又開始呼吸急起直追起來,可是這晚我旋即將其壓下來:「利教授。」

他似乎是察覺到我的心理調整,眉毛一揚:「有冇拉筋啊鄧泰思。」

「拉左全日。」

「每個人都識得發奮,發奮之後堅持到既人先係勝利者。」

我記住了這一句。

不,我要記住他所說的每一句。

「你既計劃係點樣?」說的自然是逃獄計劃。

「哈,計劃!」他笑道,「好心急?」

我點點頭:「我每一秒都諗緊出去。」

「未係時機,但係我肯定有你既幫手,我地可以比起原計劃更早重獲自由!」利教授道。

「時機係咩?」

「嗯…天時地利人和之類,但係係我將我既計劃講出黎之前,我想知道你既事。」他坐到我身邊道,「鄧泰思,你係一個咩既人,又因為咩而入黎,又因為咩而想出去。」

「我諗因為咩而出去呢個問題唔使講。」我反覺得古怪,「邊個會想被困係呢度?」

利教授搖搖頭:「你錯,監獄既呢一座全部都係單人囚室,理論上全部都係囚禁重犯,保安亦係最森嚴,但係我話你知呀鄧泰思,巡邏同駐留呢一座既獄卒係最少。」

的確我注意到了這一點,除了每天來送飯和收穢物的人外走廊只有極少人巡邏。

「點解?」

「咁係因為呢度既人無逃走意志。」

「哦。」

我明白了。

「你知唔知有一種逼供方法係困一個人係一間房度,唔使用刑,唔使威脅,每日提供糧水俾佢,但係唔熄燈,唔搵人同佢講野,然後佢地為左同人有交流就會咩都招晒。」

「咁如果冇呢?」

「發癲,或者完全喪失一切鬥志,坐係間房度,渴就飲水,餓就食野,最後打開度門佢地都唔會走。」

「………」我明白這種殘酷。

「所以因為咩而想出去好重要,佢係支撐你靈魂既支柱,尋日你話出返去係想復仇?」

「嗯。」我簡單的說,「我係被人陷害入黎—呢個就係點解我會係度既原因!我出返去!就係要尋仇!—呢個就係我點解想出返去既…理由。」我壓下自己漸激動聲線。

「睇黎你唔係會向獄卒出賣我換取減刑。」

他的這一句打動了我的心坎,一方面我理解到他的深思熟慮,一方面我感到錯愕,我完全沒有想過這種做法。

「如果傷到你心,我好對唔住,同你沙個冧。」利教授道,「我尋晚入左地道後一直係地道入面觀察你,只要你有異動我就會衝出黎滅你口。」

我看著他不知說甚麼,眼前是比我聰明得多的人,也陰謀得多…但這是必要的陰謀,相比起生氣我更記住了做法:隨時提防身邊人,特別是合作者背叛。

「你既做法合理,我唔會怪你。」

「一日都係班死賓佬,平時就唔見佢地咁清廉,死都唔肯收我錢,搞到我要咁狼狽!出唔到既話我益你都唔益佢地一個崩!唔係,出到去既話我都唔會要你難搵食,信我啊!」

「你…好有錢?」在這兒我不知道。

「唔知…呢度無外界消息,但我有實體股票,定期,普通存款,古玩寶石都有。」

「你唔…你唔買通佢地?」

「呃…我入黎既理由有少少複雜,班賓佬無咁沙膽收。」

「你既實體股票係咩公司?」我道,「我入黎已經十年,睇下入黎個時點都好,望就望佢呢十年唔好執笠。」

這甚至可說是我的專業。

「唔會掛…我睇好佢地。」他眼珠滾向上思索,大概很多年沒有回憶過了吧。

「你諗下,我地大把時間。」我苦笑。

「美國…一間叫蘋果既電腦公司。」

甚麼?!

「仲一間叫Microsoft既電腦公司。」

接下來利教授又說了幾間類似的超級跨國企業的名字,他在上世紀這些公司剛上市就買入了其股票,而且還是大手的掃入,加上他說的存款金額,這人如果沒有說謊而那些財產還真的被保管在瑞士銀行內的話而生效的話,他出獄後可能是世界前一百,甚至前五十的富豪!


「真係?」

「如果你講真既話,你每月既被動收入買起呢座監獄有找。」我目瞪口呆,一方面覺得這老頭一定是在說謊或是被關了幾十年瘋了,但是我又覺得他被關在這兒不能虛構出那些大公司的名字。

恐怕是真的。

「呢座爛鬼野?」

「話晒最高設防吖。」我笑道,不知多少年沒有說過笑,還好嘴角的肌肉還會動。

我與利教授所在的,是位於菲律賓的「新比利卑監獄」(New Bilibid Prison),菲律賓國內的最高設防監獄,亦是最大型和最主要的監獄。我不敢說世界上有沒有地獄,但這兒一定是其中一個最接近地獄的地方。

「咁你呢,鄧泰思,你又咩事會係度?」

「……我係被人陷害。」每次說到這兒我也記憶猶新,昨日的畫面又再浮現眼前。

「每個人都咁以為。」

「我真係無做過架!!」我突然怒吼,聲音激起的回音大得我們有點耳鳴,我甚至心虛的透過鐵門窺看走廊,還好依然是空無一人。

他似乎對於被囚這樣久後還如此憤怒提起了興趣。

「…我個時係一間公司既職員,公司派我黎菲律賓公幹,當中有一包機密文件,老世吩咐過除左接頭人之外唔可以被任何人睇…點知,入面係冰毒黎。」

「咁多年做法都係無變過…咦?」

「個時仲有三個男人好似叫鄧龍威,張泰安,鄺錫雄,我地一齊被個班死賓佬…」

「…嗯,泰思,可唔可以由頭講起?你唔介意我咁叫你?我慣左叫學生既名。」

「可以。」我點點頭,「但由頭係咩意思?」

「字面意思,你間公司係咩公司黎,咩人開既,做咩生意,我全部要知。」

利教授雙眼閃爍錯愕和智慧,代表了他思考到了某些事而對這事感到驚訝。

「反正有時間,我地黎推推理。」利教授道,「害你既人,恐怕唔止一個人。」

那麼要回到一九九六年,我記得那是七月八日。


酒杯交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叮」一聲。
「飲勝!」

我仰頭喝下杯中晶瑩剔透的紅酒,雖說我那時並不會品酒,但葡萄酒滑過咽喉帶來的暢快和香氣已令足夠使我知道這是上好的佳釀。

「佩薩克雷奧良,1989年…」旁邊的男人拿起枱面上的酒瓶細看,「好,的確好。」

我向他道:「太大陣仗啦費勝嵐。」

「唏,有咩大陣仗,今日我沙煲兄弟入黎同我一齊搵大錢,開支紅酒算係咩。」他笑道,「係咪呀唐老板!」

旁邊的人正是唐老板,酒是他開的,我們二人也是他所僱用的:「幫我手搵到錢既,魚翅啷口唔只係口號!」

「放心喎唐老板,鄧泰思同我由細玩到大,叻仔黎,搵錢只會多過我唔會少過我!」

「咁靠你兩個啦!」

一九九六年七月八日,我正式加入了費勝嵐工作了一年多的公司,公司是唐老板的外匯投資公司,他本來就是唐老板的左右手深受信任,所以在他的教唆下唐老板對我亦滿有期待。

「定啦,之前我咪話個隻Yahoo買得過既,咪泰思俾貼士我囉!」

1996年4月,Yahoo於美國公開招股,以每股13美元集得了一億三千三百多萬美元,那是科網股泡沫的起點,日後唐老板的獲利可想而知。

「咦?係你?」唐老板似乎有點難以致信。

「嗯,係我。」我點點頭道。

「所以…你同勝嵐一樣,都係夜3歲?」

「無錯。」我當然知道所謂夜3歲即是23歲。

「哈哈,哈哈,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你過獎啦,唐老板。」

我點點頭再與唐老板他碰杯,然後我向費勝嵐點點頭道謝,本來他根本不用提及我而盡攬所有功勞。

加入了費勝嵐和唐老板二人之後的短暫日子,我在香港見盡了紙醉金迷的日子。獅子山下再無甚麼互望相助,那是人人都有機會一夜暴富,一夕封神的時代。97前的移民潮對我們來說甚為遙遠,我們在這片土地上可說是如魚得水,頂級美酒大口喝,極品佳餚大口吃,獅子山下的這座城市就是我們的遊樂場,美食天堂,購物天堂,有錢人在這兒可以得到世界上最好的物質享受,誰又要去外國當二等公民?

當然那時我不知道我擁有著不是買來的東西。

「嘩,睇到獅子山啊呢度~」

「嗯,鐘唔鐘意?」

「梅黛琪小姐…」旁邊的地產經理已經發現了只有我的女朋友一說喜歡我就會買下,所以馬上把說服對像改向了她。

「得架啦,我地自己會睇。」言下之意就是叫他閉嘴。

這是一家位於港島的獨立屋,這高度和座向可以看到對岸的獅子山正靜靜的站立在萬家燈火之下凝視著這都市。

「呢度咁靚,咪好貴?」

我笑道:「唔使同我荷包擔心,諗岩唔岩你心水就得。」

「岩。」她點點頭。

「咁…」

背後的經理雙眼幾乎要放光。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褲袋中的諾基亞9000發出響聲,我掏出手機:「喂?」

「岩岩同唐老板傾完,傾唔掂數。」費勝嵐向我道。

經過這半年多的合作後,唐老板對我與費勝嵐的能力無話可說,他只要光坐著就有使不盡的錢了。可是這傢伙可以說為甚麼自己的錢要交給我們全權負責,硬要自己保著甚麼破最終決定權之類的,現在還把大把大把鈔票投資到印尼那邊!

「我地咪同佢講左,印尼不出一年就奶大獲,佢個經濟系統未發展完善係受唔住咁多熱錢,外圍有咩事佢就跳樓都唔掂,道理有咁難明咩?!」

「我明,你明,佢唔明啦嘛!」他在電話的另一頭氣急敗壞。

「個大泡禾根本就唔接受我地叻過佢,我地愈叫佢做既事佢就愈唔想做,但有邊次我地點條黑路佢行?!俾條財路佢餵到埋口都唔食,真係可惡也!」我破口大罵。

「算啦算啦出黎食飯再傾?黛琪係你格離?」

「係啊,我送佢返去再出黎傾啦,男人傾野佢係度唔方便。」

「算啦咁,聽日返公司傾,你一來一回都夜。」

「就咁話啦下。」

我蓋上手機塞回後袋,旁邊的黛琪正靠在圍欄上看著海景吹著風。

「傾完啦~」

「嗯,勝嵐黎。」

我,黛琪,勝嵐三人都是青梅竹馬長大的三人,是其中一人去了餐廳能幫未到的二人點餐然後完全命中的地步。

「你地返工咁忙,放左工仲傾?」

「個老板傻既有咩計。」我笑道,「咁我落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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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7月1日,英國的米字旗落下,洋紫荊旗升起,那晚滂沱大雨。

1997年7月2日。

「泰國宣佈正式放棄固定匯率制」
「泰銖兌美元匯率到依加已下跌15%而且情況繼續惡化」
「外圍市場波動」

1997年金融風暴正式揭開序幕。

「嘩嘩嘩嘩打到黎啊鄧泰思!!」我一進公司,旁邊的實習生好像看到甚麼救世主出現似的。

「點啊,千年蟲提早復活?」

「你冇睇新聞?!」他傻眼。

「梗係有,泰國啦嘛,喂泰元咁抵幾時去飛返轉先。」雖說我知道事態嚴重但我也沒想到那可是波及全球的金融危機。

「死啦,連鄧泰思都痴左線…」他頹然坐到椅子上。

以索羅斯率軍的量子基金先對泰國下手,沽空泰銖,逼使泰國放棄固定匯率制而觸發的金融風暴席捲了亞洲,泰國,印尼,馬來西亞,日本,韓國等等苦不堪言,甚至引發了政權倒台,更在一年後的1998年向全球蔓延。

唐老板以一步之遙避過了破產。

不是我要邀功,但我與費勝嵐可說是救了他甚至這家公司僱員們一家的命。公司重新出發的時候大概是1999年的年尾,而我與費勝嵐在這家公司的表現可說為我們自己刷亮了招牌,各方的掘角可說是紛飛而至。

除夕,尖沙咀旁的海景酒吧。

「咁你地兩個會跳槽?」黛琪問道。

「你問我?」我道。

「定問我?」勝嵐道。

「兩個呀。」

我與費勝嵐相視而笑,然後他道:「唐老板都好緊張我地會跳槽,所以呢~」

「所以佢俾左公司既股份我地兩個。」我舉起紅酒杯,旁過弧形的玻璃壁凝視世界上的光影,看著每件事都被紅酒染成血紅,「依加黎講,我地都公司既股東,換算返港紙,大約每人有…」

我舉起五隻手指,旁過酒杯看著勝嵐與黛琪吃驚的表情。

「只係個開始。」我輕呷一口後放下酒杯,「日後公司變得更賺錢,我地既股票都會升值,呢樣野其他投資公司同基金都Offer唔到,所以我同勝嵐都唔會跳槽…暫時。」話畢我以一抹微笑作結。

「下年就係千禧啦…」黛琪道,「你地就犀利,大家都係同年依加咁叻仔。」順道一提她是中學教師。

「點同呢,你教書都好有意義啊?」勝嵐道。

「係就係,話唔定我既後生第二時搵得仲多過你地。」

「我既錢咪即係你既。」我牽起她的手。

「喔?千禧年好年黎,兩位不如…」

我看看黛琪那因醉意而微紅的雙頰:「睇下點啦。」

當然,我心中也覺得把人生大事定在這個年禧之年別具意義。

「嫁硬你架?」黛琪道。

「你就捨得我?」我裝作要親她,她輕輕避開。

「救命,骨都痺埋,當我錯啦兩位,我飲。」說罷勝嵐喝乾杯中酒。

我們從小時候的糗事聊起,小學,中學,都在一起的我們三人感覺能聊多一個千禧年,然後又聊到了金融風暴的餘波,我與費勝嵐在現在科網股是否已經形成了泡沫和爆破的時間點有點一些意見分歧,但是我們也馬上發現黛琪馬上就要睡著所以我們把話題轉回千禧蟲的都市傳說上。

直到—附近熱鬧了起來。

「好似仲有一分鐘?」費勝嵐看看他的勞力士道。

「正解。」我點點頭。

今天這個我挑的地方是在尖沙咀臨海的酒吧,平台大約高四,五層樓高,酒吧內的人們都走到外頭看著這個五彩十色的都市—當然我們本來就坐在最外邊的位置自然不用動。整個尖沙咀已經水洩不通,人山人海,各處都因擠滿了人而封路,因為子夜臨近而開始叫嚷。

「三十!!」

一個千年即將完結。

另一個千年將與我的人生大事一同展開。

「泰思你睇下!」港島對岸開始有激光映上天把雲彩照成七彩。

「好靚…」

「唔係我呀,對面既燈呀…」

我逗笑了她,自己也高興起來。

「我知道,但係你靚啲。」

「十!!」旁邊的人開始高呼,聲音是雜亂不齊的。

「幾多個千禧,我地都要係一齊。」她牽上我的手。

「五!!」幾十萬人的倒數震耳欲聾,但我只聽到黛琪的聲音。

「嗯,千禧之後我地都要一齊。」

「三!」

「二!」

「一!」

「HAPPY NEW YEAR!」

萬天飛舞的彩紙, 響徹雲霄的呼歡,我與梅黛琪在眾人的碰杯聲之中相擁,相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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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眼前的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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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remVantaBlack陳立正=1rem•2 個月前「之後呢?」

「我…」因為實在太掛念她,我竟然沒法再說下去。

利教授道:「睇黎你好掛住佢。」

「…當然。」

「睇黎你都係擅長計算既人啊,鄧泰思,幾好,咁樣我教你野既時候慳返唔少口水。」

「都?」我注意到,「你話你係教授,你就咩科既教授?」

「真係教既,就只有數學。」利教授道,「但係我對唔同學科都略有研究,始終數學可以係唔同地方上應用。」

後來我才知道這傢伙口中的「略有研究」是「略」成怎樣,也不知他是謙虛還是在計算我。

「我讀既係商科,個個年代無大學我入…應該話,我冇興趣入。」

「嗯?點解咁講。」

「讀大學只係搵工,賺錢,而我已經知道賺錢既方法,所以我無興趣。」

「你唔算錯。」利教授道,「係香港,大部分人讀大學的確為左搵份好工賺錢,既然你已經識賺,唔浪費時間去讀都係一個好方法。」

難得認同我呢,這人。

「聽你都好風光,後生有為,有人賞識,搞咩黎左呢度?」利教授以眼神示意這兒。

「…個年2000年,我已經講過,本來我個年準備同黛琪結婚,但得到公司既股份後我更加博命,始終自己有得分,所以我同佢既婚事定左係年尾。」

「嗯嗯。」利教授聽我說的時候甚少打斷。

「我講過,我地有外匯,之後唐老板又搞返起,我地公司既同事成日都會飛去東南亞唔同國家,就係個年七月我飛左去菲律賓既奎松市。」

「喔。」利教授不只第一次有這種反應,在我講述的過程中他才會有這些小動作,好像明白了甚麼似的。

「當中,有一包機密文件裝係牛皮袋入面,我地既同事去既時候成日都會有,因為唔關投資事我都無權睇,上面有封條,就係呢包野…仆你個街…」

「繼續講,泰思。」

「…嗯,我走個日,本身約左當地既一個賓佬俾袋文件佢再上機,就係我想出酒店房門個時,有警察拍門!我打開門後佢地講菲律賓話我一個字都聽唔到,後來再一個好似高級少少既黎先講英文話要搜查房間!我諗都痴線既,話搜就搜,搜查令呢?!」

「你同菲律賓警察攞搜查令啊…」

「總之,佢地暴力撞左入黎,禁我落地開始搜房,然後搜到個包文件。然後佢地一開,入面…根本就無咩文件,入面全部係冰毒。」

「之後點?」

「我解釋話我根本唔知入面係咩黎,袋野係唐老板親自準備同封好再交俾我,我都唔知入面係毒品黎,但佢地唔聽,我話要律師,佢地又唔聽,我話要見領事去領事館,都無人聽,我就咁被人押左去差館,原來除左我仲有幾個外地人,有三個叫鄧威龍,張泰安,鄺錫雄,個個既經歷都差唔多!」

我過於激動,應該說我十年沒有這樣子激動了,這與運動帶來的喘氣不同,我專心調節呼吸後說出故事的最後。

「佢地逼我地係毒品上面簽名,影相,然後又押,又審,又押,又審…全部都係分開進行,最後我就係呢度。」我把頭靠到冰冷的石壁上,每次想起這事時它就更加冰冷。

「佢地無問你拎錢?」利教授問道。

「你點知…」

「佢地既典型手法,我敢講如果除左你之後其他人之中一定有人俾左錢,依加已經係香港食緊魚蛋粉。金額唔細,但係以你既背景應該無問題先岩,點解你仲係度?」

「我有,佢地問要二百五十萬。」我抬頭看天花板,「區區二百五十萬,我當然俾得出,佢地俾過電話我,我只係喂左一聲個賓佬就搶左電話,呢個識英文既,佢話我被人拉左,叫我屋企人俾錢,二百五十萬,報警都無用,呢度係菲律賓。」

「官方綁架。」

「我屋企人一定俾得出,就算俾唔出佢地都識勝嵐,佢可以俾幾十次,但係…錢無黎,一直都無人俾錢救我。」

「你屋企咩環境?」

「普通,我屋村大。我老豆係中醫,成日都去睇症睇到三更半夜;我阿媽係學校做書記,所以我中學都讀返個間學校,呃…用埋有隻貓。」

「…」利教授閉上眼,我看到他的眼珠在眼皮下高速跳動了幾下,然後他張開眼道:「我再無野問。」

「所以,我之前話既復仇,就係個唐老板!啲冰毒係佢架屌佢老母!!」

「從長計議啦泰思,今晚都傾左好耐,聽日啦,聽日我再過黎話你知邊啲人先係你真正要報復既對象。」

「啲…?」

除了他還有誰?

「好好休息,泰思,聽日見。」

利教授再次施展縮骨功鑽入地道,消失在黑暗中,我把他砌完的磚拍齊後躺回床上,卻天亮才睡著,他的話使我心癢難耐,我根本沒有一秒停止思考過除了唐老板外還有誰是我的仇人,公司的秘書嗎?不會,那包機密文件是唐老板的,連信封也是他親自去買的,不會關她事。

天亮後我一邊拉筋一邊睡著了,醒來時已經中午。

「嗚…」頭有點痛。

我從水桶打水洗面驅走頭腦的沉重感後站起來,閉上眼集中精神—

張開眼後,我就不再去想唐老板以外仇人的身份。

二,一,零,開眼。

「呼…」成功了,我對於控制自己的思諸和情緒很在行,這要歸於十年的單獨囚禁生涯,我對於自己的內心相當熟悉。

繼續拉筋吧。

晚上的時候利教授準時的從地道內鑽上來,我去拉他的時候他突然揉了我的前臂和上臂:「幾好,你日日拉?」

「每個鐘都拉緊。」我自信的笑道。

他拍去身上的塵土坐到我床上道:「好,尋日既問題我想靠你自己去諗通。」

「下?」

「作為老師,我既天職既係教識學生思考。將答案話俾你知好簡單,但係我需要教識你點去思考。」

「呃…好啦。」

「首先,我地已經知道左唐老板一定係你既仇人,佢既錯在於假借機密文件黎運送毒品。問題就係呢度,佢其實無害你。」

「嗄?哦!!」一瞬間我就明白了。

「你明?」

「仲有公司其他同事去東南亞,而佢地都有機密文件,呢個行為係錯,但佢唔係想害我,而係想害我地所有人!畜生!正一陷家產黎!」

「咁問題就係呢度,係你之前有冇人出過事?」

「無。」我搖頭,然後霍一下的躍起,「啊!!」

「睇黎你比我預計中更聰明啊,鄧泰思。」

「班警察黎個時…」

當年—

「Open the door Mr Tang!」拍門的警察叫得出我的名字,這是他唯一會的英文,說明事先練習過了。

今日—

「佢地警察之中,好少人會講流利英文,除非一早…」

「就知道係我/你。」我與利教授異口同聲的得出結論。

「點解…佢地一早就知道我,知道我既行李入面有一大包毒品,即係話…」我心中產生一個極為可怕的想法,甚至早已習慣這兒溫度的我也因而心底發寒。

利教授等待我說出答案。

「有人…舉報。」

「滿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