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樹藍天,浮雲淺薄,陽光噴灑於鮮嫩的綠葉上,油光耀目。
 
    少年匆忙走出千步廊,欲往南海尋兄,忽聞頭頂有聲,遂抬眸顧盼。驀然,一對玉手掛在青瓦上,一顆梳著飛仙髻的腦袋自墻後探出。小娘子提著裙子攀上樹,一墻之隔,宮人的喚聲不斷,她依舊往樹上挪去,繼而攬住一隻花貓。貓兒掙扎不斷,她便越發將牠抱緊,還不斷數落牠不聽話。宮人喊得她毷氉,遂橫眉怒目地回頭,稍不留神,自樹墜下。
 
    少年見狀,急忙大步上前將小娘子接下。
 
    粉帶飄逸,柳葉眉微蹙,紅梅花鈿欲隨風飄去。
 
    小娘子粉臉噗噗,嚷著放她下地,少年心慌,連忙鬆手。貓兒跑了,人還摔了,她氣鼓鼓地瞪著他。少年原以為要受她責罵,轉眼卻見他父親與一位身著黃袍的男人樂呵呵地向他們走來。
 




    「楚陽。」
 
    身著黃袍的男人朝小娘子招手,她便噘著嘴跑至他身邊,忿忿地牽著他的衣袖。那身黃袍上繡著金線騰龍,少年認出他乃當朝聖上,遂急忙上前行禮。男人摸摸鬍子,笑著讓他起身,帶著小娘子走向他。
 
    「靈君,這是李叔叔的五公子,你該喚『宸昊哥哥』。」
 
    「李,宸,昊⋯⋯」
 
    小娘子低語,似在回想什麼,皇帝晃了晃手臂,糾正她的話,她便不情願地喚了聲「宸昊哥哥」。
 




    大夢一場,初見恍若昨日,卻已近五載前。
 
    李宸昊笑著睜眼,發覺身邊空落落,天氣亦不若夢中溫熱。過往的日子終比現今美好,因著無法觸及與橙光朦朧。見君一眼,誤吾終身。年少之時若不相識,或許他亦如二哥一般,日夜為權利地位而戰。
 
    「王爺,惠王及夏將軍來訪。」
 
    李宸昊有氣無力地點頭,起身讓何福替他換上衣袍,洗漱一番便往大殿去。
 
    楊靈君被關在牢獄裡已兩日之久,李宸昊跪求李軒讓他們相見,不僅未得同意,還被攆出宮。她偷藏玉璽並撒謊,按律當死,唯李軒還未公佈她的罪名,一直將她拘在牢裡。若不讓她似,勢必日夜折磨她,教她生不如死。
 




    「王爺。」
 
    李宸昊似丟了魂,渾渾噩噩進了殿亦不知,險些撞上夏言。馮良位高權重,若與之交往過密,只怕落了李瑛華口舌,遂邀夏言共商玉璽之事。
 
    夏言道常葵原乃掖庭看守廢妃的低等內侍,唯合武年某夜燁哀帝縱酒狂歡,不慎走進掖庭關押廢妃之地,遭瘋婦挾持,得常葵力救保命。該夜後,燁哀帝便將常葵調至大熹宮辦事,半年後大燁覆亡,宮中便再無常葵蹤影。
 
    李舒文探得李瑛華自入主東宮後,便一直命人尋找服侍過燁哀帝及太子楊文的貼身宮人,欲以此探得傳國玉璽下落。經兩年追尋,李瑛華一無所有,本欲放棄,卻於本月前得知常葵的下落。
 
    「五弟,三哥知你與楊氏情誼深厚⋯⋯現下僅差一步便能徹底擊垮東宮。」
 
    「所以三哥是想我以靈君換取太子之位,是嗎?」
 
    「三哥非此意也⋯⋯待你成天下之主,方能解弟妹之危。」
 
    李宸昊拂袖起身,背對李舒文,夏言站在一旁無言。




 
    他不怕等待,亦無懼已知的未來,唯憂她身子受不住極刑。過往遭罪甚多,近半年才將她的身子調理好,只怕不出五日便功虧一簣。他待她好,並非為了讓她受苦,如今盡是本末倒置。
 
    李宸昊握緊拳頭,切齒走出殿外,李舒文朝他呼喊,他只道「我要見她」。
 
    脫韁的駿馬於長安內橫衝直撞,一陣騷動,終於日落前趕至城南的大牢。
 
    李宸昊疾步走向大牢,忽有守衛將他攔下,他只道「只看一眼」。守衛不依,拔刀相向,李宸昊怒與之過招,將其打在地上,繼而直闖牢獄。唐澈見他一身戾氣,慌忙命侍衛揮矛包圍他。刀光劍影,李宸昊自守衛手中奪走長矛,鼎力將其扔向唐澈。
 
    猶記得袁廣齊之死他還未報。
   
    沙石滾落,長矛與唐澈擦肩而過,陷入他頸邊的石墻上。
 
    「僅一刻。」
 




    李宸昊虎視唐澈,理好衣襟便大步跨進大牢。
 
    牢中昏暗,僅幾盞油燈亮著。寂靜無聲,四下無人,他清楚地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忽地,陽光猛烈,遮掩探望,只石墻之上竟鑿了三扇鐵窗。日光之下,審訊台上橫著一道捲曲的白影。
 
    雖是背影,他亦即刻認得那是他的妻。
 
    李宸昊飛奔上前,將渾身濕透的楊靈君抱在懷裡,不斷揉擦她的手。
 
    「我便知道你會來。」她說。
 
    他趔趄用外衣將懷裡的人包緊。好在他今日來了,若再不來,她便要冷死於這荒涼的牢房。
 
    「靈君,我們離開長安可好?」他吻著她的額頭問。
 
    熱淚順著她的鼻樑而下,他落淚了。她吃力地睜眼,冰冷的指尖輕撫他的鬢須,繼而搖頭拒絕。他追問為何,她卻請他休和離書一封。他拼命搖頭,越發將她摟緊,無論如何便是不答允她。「李瑛華已不成氣候,該代之。」青紫斑駁的手臂墜落,她便是覺得睜眼亦累得慌。




 
    唯這江山他原為她而爭,若無她在,便是不要也罷。
 
    「為了已死的大燁,值得嗎?」
 
    「為了將死的我,又值得嗎?」
 
     他說不過她,遂沉默地給她暖手。
 
    陽光漸熄,牢獄越發清涼。楊靈君不僅傷痕累累,更是全身濕漉漉,額上亦滾燙得很,急得李宸昊心慌意亂。
 
    時辰差不多,臨走,他恨道:「世間竟有傳國玉璽此等邪物。」她剛閉上的眼隨之睜開,無神的眼眸幽幽望著他,似有話說。他將耳湊近她,慘白乾裂的薄唇輕啟,她氣若游絲道:「李軒不配。」
 
    她說他的父親不配。
 




    李宸昊憶起夏言之語,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忽地驚慌失措地脫下外衣,將其包在楊靈君身上。
 
    「靈君,等我,明日我們便離開長安。」
 
    他低頭予她一吻,溫柔地將她靠在墻上,隨即跑出大牢。
 
    李宸昊橫跨上馬,渾然忘我地趕往大熹宮。
 
    「兒願以此生不入長安換吾妻性命。」
 
    他如此同皇帝交易。
 
    李軒面容扭曲,對著龍椅狂笑不止。他笑己身為父失敗,二十多年以來親自調教了兩個逆子,一時不知該責怪誰。他記恨李瑛華貪權狠毒,亦哀歎李舒文胸無大志,唯李宸昊今日之言真真教他難過。三年來,李宸昊為了楊氏妖女而兩度放棄太子之位,果真李家僅有的情種。
 
    堂堂大堯皇帝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李軒心中對天自是堆滿恨。
 
    「來人,鞭刑一百。」他捏著兒子的下巴戲謔道,「你若能抗下這一百下,我便答應你。」
 
    李宸昊握拳跪在大熹殿外,望著李軒的皮靴靜候行刑。張虎受命將七尺牛皮鞭浸入鹽水中,隨之揮向李宸昊的後背,毫不含糊。
 
    大熹宮內幽靜無聲,僅是皮鞭與嫩肉相觸的清脆響亮。如是,一個時辰後,白衣鮮紅,受刑之人倒地。
 
    李軒蹲在李宸昊跟前,替他擦拭汗水,轉而問道:「若起不來,還是留京好,父皇這便喚太醫來。」李宸昊聞言,笑著從地上爬起,雙臂無力,跌了一跤,又將自己撐起道:「逆子就此別過,望吾父長安。」
 
    京都富麗,若無美人共賞之,倒是辜負了江山靜好。
 
    李宸昊一步一步往宮門外走去,鮮血順著衣袍滴滿半個皇城,直至見到愁眉不展的李舒文與夏言,遂心寬倒地。
 
    「快!去張太醫府上!」
 
    「去⋯⋯」
 
    「什麼?」
 
    「去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