蔥指拈起撲面,於玉盒輕按,淺淺鉛華敷於粉嫩的臉上。小巧指尖摩挲紅粉,將其輕拍眼下,如花嬌媚。筆勾紅脂,細填薄唇,描之小唇。
 
    「近來怎的親自梳妝?」
 
    白皙的寬手搭在她的肩上,俊臉湊在她耳邊,銅鏡中忽現一男一女的倒影。李宸昊見楊靈君朝他笑,遂也笑呵呵地在她身旁坐下。
 
    「今日怎的如此早便下朝?」
 
    李宸昊輕抬楊靈君的下巴,拾起鏡邊的黛筆替她描眉。一畫一勾,他倒熟練得很,順著她原有的眉形填補。
 




    「早朝可還好?」楊靈君見他衣襟不齊,遂伸手替他理好,柔弱輕盈,好似夏蟲騷動。李宸昊點頭,替她將左眉亦描上,伺機偷吻她的眼角。
 
    在得知袁廣齊殉國的次日,安插於西市賭坊的探子取得賬簿,將其轉交予何福便集體連夜撤離長安。那日李宸昊與李瑛華談判之時已暴露派人盯著賭坊的事實,李瑛華亦隨即展開調查,唯一無所獲。想來多虧探子自身的本是,否則幾乎無人可於李瑛華手中全身而退。更難得是線人的衷心及膽識,若無他一直以來的相助,想必難以如此迅速摸清東宮的底細。
 
    「那聖上可還好?」楊靈君漫不經心地問著,手指不住撥弄李宸昊的衣袖。他放下黛筆,換上紅膏,邊給她畫紅梅花鈿邊道:「朝臣嘩然,聖上面子掛不住,當眾咒罵了太子一頓,將他留在宮中靜候發落。」
 
    她突然將頭往前伸,欲起勢吻他,憶起剛上好的唇脂,遂愣在一旁。他笑了笑,將臉往她嘴邊貼去,繼而留下兩片紅印。
 
    袁廣齊昨日方與李寧月合葬,今日李宸昊便揭發李瑛華藉私辦賭坊廣交群臣,欲對皇位圖謀不軌,於朝堂引起軒然大波。
 




    李宸昊聯合李舒文重提張逸生一案,指張氏原為賭坊細作,負責為李瑛華搜集朝臣情報,其欲退隱遂遭李瑛華下令追殺,其所中的斷腸草乃黎州一帶盛行的毒藥,非權高位重之人難以取得。而賭坊老闆於收到李瑛華毒殺張逸生的命令後,自知命不久矣,遂提早送妻兒離京,惜其家人死於京郊,無一倖存。不僅如此,右相馮良稱半夜收到告密函,揭發中書令鄭子聰聯合李瑛華買官鬻爵並嫁禍予李宸昊一事,而如張逸生等買官的公員約五十六人之多。大理寺少卿田蓁亦加入揭發李瑛華行事劣跡的行列,指經近一年走訪調查發現,鄭子聰與李瑛華的於江南的勢力可謂隻手遮天,江南多地刺史之位皆由太子黨把持,而嘉靜公主遇刺亦是鄭氏父女於南巡前便已謀劃好。
 
    事件之多,李軒氣得頭昏眼花,險些昏在龍椅上。晉旼王黨乘勝追擊,下跪直斥太子失德,枉為儲君,應當廢之。原先背靠東宮的大臣見東宮大勢已去,紛紛附議,要求皇帝嚴懲太子。李軒最是忌憚失勢,今日所揭發之事,無不直傷其心,無需百官請求,他此番亦無放過李瑛華之意。
 
    樁樁件件,逐一還至彼身,也當該其嘗此蝕骨之痛。
 
    楊靈君盼望這日已久,心情自是暢快,遂,拉著李宸昊的衣領,將她唇上塗著的──他買的唇膏與之分享。香甜,軟糯,紅潤,他歡喜地很。
 
    許是先後經歷了安瑤與李寧月之死,除去得知袁廣齊離世及下葬那兩日,她很少為他哭。非涼薄無情,實則越發堅韌。她常在夜裡喚袁廣齊,亦捶胸抽泣,卻從未落淚。因著過往的經歷,他怕,遂命紫蘇將她房裡的利器收去,又囑咐彩丹跟緊她。她卻拿起針線縫補袁廣齊的紅鯉荷包,她說:「有你,我不尋死。」若無他,此番她必隨袁廣齊去了,可他成為她心中的牽掛,故她求活。
 




    安瑤既死,廣齊亦失,世間再無楚陽,唯有楊靈君。
 
    冰天雪地,遠方皚皚無際,雪地裡留下兩行大小不一的腳印。步步為營,步步生蓮華。
 
    李宸昊見楊靈君今日神清氣爽,便帶她去惠王府串門。她興高采烈地同他說了許多李益誠的事,還不斷誇讚他聰慧有禮,直言長大了必有許多娘子追著他跑。他見她開朗,原不願打斷她,卻靈光一閃道:「那你何時給本王生個小子?」聽罷,她臉上一陣潮紅,獨自低著頭往前跑去,將他扔在雪地裡。「你不同我生,還想同誰生!」他朝她喊,她亦不回頭。
 
    惠王府內,李益誠正與白兔與雪地裡捉迷藏,見楊靈君闖進門,急忙上前抱住她的腿。楊靈君將他抱起,又掂量掂量,發覺他又長大了不少,比往日又沉了些。李益誠趴在她的肩上,瞧見一團白色於雪中亂竄,遂鬧著要下地。楊靈君陪他於前院繞了好些圈方逮到狡兔,抓著它的耳朵遞給他。
 
    李舒文與林婉瑩站在一旁直搖頭,不禁感慨李益誠喜歡五嬸是有道理的,不僅長得漂亮,亦願意屈尊陪他玩鬧,果真難得。「好香!」李益誠擦擦手,盯著大門發愣,未幾,李宸昊便捧著兩袋熱乎乎的胡餅進門。李益誠見五叔有美味吃食,急忙放開楊靈君,又撲到李宸昊的懷裡。楊靈君望著李宸昊,又憶起他適才的話,遂氣鼓鼓地喚來李益誠。
 
    「益誠,五嬸陪你堆雪人可好?」
 
    「好!五叔也來!」
 
    李益誠拉著李宸昊走至楊靈君身邊,將手中的餅塞回紙袋中,連忙蹲下身捏雪球。楊靈君捏了個小雪球,將其扔在雪地裡,慢慢滾成大雪球。




 
    「王爺,宮裡傳來消息,陛下昏倒了。」
 
    何福忽然走進惠王府,正色道李瑛華在武德殿外磕頭哭求李軒予他改過的機會,並言張逸生與李寧月皆死於斷腸草,可見許多事皆鄭子聰與鄭麗清為之,他毫不知情。李軒不予回應,與左右相商討應否廢黜太子,李瑛華高呼願與鄭麗清和離,以示悔過之心。李軒未料李瑛華狠心至此,大發雷霆,答應以鄭氏一族換李瑛華的太子之位,並下令即日賜死鄭氏父女,鄭氏其餘族人則流放嶺南。左右相見皇帝力保太子,欲離去,兩人剛走至門口便見李軒吐血倒地,急忙與張虎將他抬進殿內。
 
    「知道了,我稍後便與惠王進宮。」
 
    李宸昊與李舒文相視一眼,紛紛將目光投向楊靈君。她似聽不見何福所言,與李益誠鬧得歡,正與他打雪戰。李舒文許是不知,但李宸昊清楚得很,他的王妃失望了。
 
    「你們便進宮吧,」林婉瑩拉著李益誠,用手帕替他擦手道,「我與靈君留在府裡待你們歸來。」楊靈君捏了捏李益誠的鼻子,笑著搖頭,坦言也要進宮。李宸昊同意,李舒文遂命人牽來三匹馬,三人騎馬趕往大熹宮。
 
    楊靈君冷靜地很,臉上無笑亦無怨,僅是一張峻臉。策馬奔騰,道上行人閃躲,不消三刻,三人便抵達大熹宮。
 
    長樂門距離武德殿不遠,前往的路上楊靈君未曾鬆懈,反在腦中思考許多。諸多事情依舊無法讓李軒治李瑛華死罪,想來他還是看重長子。唯李軒多疑,故李瑛華不死亦無妨,經此一鬧,他的太子之位勢必亦形同虛設。
 




    「聖上如何了?」
 
    李宸昊關切地詢問守門內侍,見他歎氣,便急忙帶著楊靈君與李舒文進殿。萬秋影見晉旼王到,急忙讓位予他,扶著嫚娘站在一旁。她倒未有哭哭啼啼,僅眼角掛著淚水,雖比往日憔悴些,卻風韻猶存,惹人心疼。
 
    「兩位王爺勿憂,陛下乃急火攻心遂吐血,服下兩副敗火湯水,待心緒稍緩即可。」
 
    張白衡端來一碗藥水,李宸昊急忙扶著李軒,讓李舒文喂他將藥喝下。萬秋影見狀,收了收淚水,讓嫚娘將一木盒遞給張白衡,嗔道皇帝近來喜食丹藥,尤其是晉旼王府進獻的「長生丸」。「無礙,臣先前瞧過了,不過清熱解毒的藥丸。」張白衡邊說著,邊將藥盒遞給身旁的徒弟林幻。聞了又聞,林幻亦道僅降火之物,並無摻雜其他藥物。
 
    楊靈君望了眼萬秋影,冷冷地出了殿,囑咐何福她往他處散心,讓李宸昊不必擔憂。
 
    宮中冷清,僅是烏鴉悲鳴。此處的天空亦狹隘得很,四方為界,恍若牢獄。她一路往南,走至恭禮門時,忽地轉身往東走去。守衛見她來訪,亦不敢多加阻攔,放她前行。過了崇教門,她又往向北走去。侍女見她沉寂,看了一眼便低頭離去,深怕她突然看向她們。
 
    「你便認命吧!奴才還需回去照顧陛下呢!」
 
    驚鴻殿內傳來張虎無奈的聲音,楊靈君沉著臉進殿,遠遠瞧見鄭麗清打扮地清新脫俗。乍一看,她還以為回到少年之時,又見楊桀替楊文選妃。




 
    「等你許久了,終是來了。」
 
    鄭麗清對著銅鏡給自己簪上鳳釵,又於左手腕套上玉釧。張虎捧著白綾、匕首與毒酒跟上楊靈君,靜待她的吩咐。
 
    她笑著取來匕首,用冰涼的刀身貼著女人的臉,望著鏡中的兩張面孔微笑,微微施力,鮮血破殼而出。
 
    「這是替月兒還你的,應當不及她當日的萬分之一。」
 
    柔荑一揮,帶血的匕首墜入張虎手中的托盤,她搭著女人的肩,將酸臭的毒酒遞至她嘴邊。女人不喝,她便捏著她的嘴,用酒杯翹起她的唇齒,一滴不剩地灌進她的喉中。女人狂咳不止,眼中泛淚地瞪著鏡中的她。紅潤的臉龐沾上唇脂,女人精緻的妝容隨著掙扎而花,雖狼狽,卻美艷依舊。
 
    「我至今無法忘懷夾竹桃帶來的苦楚,撕心裂肺,欲死還生。」
 
    酒杯哐當跌落盤中,玉指轉而拈來白綾,女人欲起身,卻被她狠狠按在椅上。皎潔若雪的綾羅一圈又一圈地繞在白皙的玉頸上,她的動作極其溫柔,似在為女人添衣。她捏著緊白綾的兩端,握拳卷之,驀地,奮力一扯。
 




    「這是你欠晉旼王府的,該還了。」
 
    女人漲紅臉,艱難地吐出「不得好死」數字,她笑了笑,湊近女人耳邊道:
 
    「我不會,你便安心。」
 
    她咬牙拉扯,直至銅鏡中的頭顱不再移動,方滿意地鬆手。她往後一退,死不瞑目的女人倒地。
 
    花信年華,女人於最愛的東宮驚鴻殿香消玉殞。
 
    乾淨俐落,毫不留情,心狠手辣。張虎站在一旁直戰慄,彷彿白綾適才纏之其身。
 
    楊靈君掃了掃衣袖,悠悠走出驚鴻殿,似無事發生般坦蕩。因著她的身份,張虎從前不屑與之交往,今日卻著實大長見識,由衷佩服她的才識。大燁的公主果真與一般女子不同,看似柔弱,手腕卻不輸男子,可與殺伐果斷的將軍比擬。
 
    走至通訓門,右拐北行,隨即撞見李宸昊背對著門。
 
    「請晉旼王殿下安。」
 
    張虎望了眼楊靈君,朝李宸昊行禮,急忙訕訕離去。
 
    李宸昊朝楊靈君攤手,命她伸手。她膽怯地將雙手遞到他的跟前,見他抬手,以為要挨打,遂急忙閉眼。忽地,掌中一片柔軟。他瞪了她一眼,邊替她擦手,邊念叨切勿髒了手。
 
    「宸昊,一命抵一命乃妄言矣。」
 
    晶瑩的淚水自她眼眶滴落,於陽下越發閃亮。
 
    原以為過了好些日便不再難過,卻還是不爭氣地於他面前落淚。倒合情合理,袁廣齊若她兄長,護著她長大,陪著她成人,是天下獨一無二的摯友。幾日又怎夠她懷緬,不過強忍眼淚度日罷了。
 
    她抱著他,緊緊摟住此生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