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未烈,雲卻漂浮不定。
 
    李宸昊騎著馬心急如焚地往大熹宮奔去,就連汗水浸透衣襟亦無心擦拭,下了馬便大步往立政殿趕。殿內大臣聊得熱火朝天,遂李宸昊理了理衣飾,佯作一無所知地進殿。
 
    「王大人,聽聞近來西境不寧,可是將有爭戰?」
 
    「據說陛下今早收到靖西都護府的密函,眼看是要開戰了。」
 
    「火沙族人體格彪悍,只怕此番難勝矣。」
 




    兵部尚書王啟安被大臣圍得團團轉,全然無法邁開腳步,李宸昊不禁替他感到為難。少數朝臣因好奇而向王啟安打探西境之事,唯大多數臣子乃為李瑛華刺探消息,以助為其謀劃最有利東宮的計劃。
 
    隨著張虎的「陛下駕臨」,眾人立馬跪地對龍椅俯伏朝拜,繼而屏住呼吸立在堂下。李軒臉色瞧著不好,顯然西境不安乃事實,而今日又必將為派誰人出征而唇槍舌戰一番。朝臣面面相望,臉色皆展露著仁慈博愛的笑容,唯李宸昊深知人心叵測,他們心中必定正為其主籌謀。
 
    李軒咳了好幾聲,當眾披露今早得到靖西都護府密函一事。大堯方建國兩年多,內政還未修明,而天下仍處於休養生息之勢,若與火沙開戰,只怕難以取勝。可若不與火沙爭之,許將丟失大燁固有的西境之土,恐有損大堯威嚴。朝臣對大堯是否應戰一事爭持不下,耗費將近一個時辰仍無結果,最終於李軒堅定不移而下決意與火沙一戰。
   
    「陛下,臣認為唐將軍可出征。」
 
    李瑛華見此戰勢必要打,遂立即向李軒舉薦唐澈。僅文官的支持遠不夠鞏固他在朝廷的勢力,若能立下軍功則事半功倍。唯他身為太子,李軒斷不會輕易放他出行,且鴻山地勢險要,若無法涉足的經歷,多半一去不復返。
 




    李宸昊心中亦在謀劃著,片刻後,他道:「袁將軍多次親臨鴻山,故臣認為袁將軍乃此次遠徵的不二人選。」
 
    李瑛華聞言,心中大驚。他原想著絕不能讓李宸昊領軍出征,更不能讓其活著班師回朝,卻未料他竟放棄爭取建立軍功的機會。雖是如此,可袁廣齊與晉旼王府淵源深厚,故他出征便是替李宸昊行這一遭,晉旼王依舊乃最終得益者。
 
    「唯袁將軍⋯⋯」
 
    「袁將軍作戰經驗豐富,故臣亦認為其乃合適的人選。」
 
    李舒文明了李宸昊的心思,遂打斷李瑛華,力挺袁廣齊出征。馮良伺機回頭望了眼站在列隊後排的袁廣齊,轉而出列附議。右相既已開口,袁廣齊的呼聲漸漸蓋過唐澈,急得李瑛華青筋暴現。而朝臣亦全然忘了為大堯思慮,逐漸分為太子黨與晉旼王黨,又分化為大堯建國功勛與大燁舊臣之爭。
 




    便是如此爭鋒相對,朝會延至巳時仍未完結。李軒頭疼得很,累得張虎多番端茶倒水,熱得揮汗如雨。李瑛華望著上座的李軒,又回眸看了眼唐澈,靈機一動道唐澈可隨袁廣齊出征,二人相助相扶,大堯必可大獲全勝。
 
    李軒權衡利弊,忽然拍案道:「晉袁廣齊為輔國大將軍,唐澈為雲麾將軍,特命兩位將軍明早領兵出征鴻山。」
 
    李瑛華戲謔一笑,俯首稱好。
 
    一山豈能容二虎,終有人需於鴻山敗下陣來。
 
    袁廣齊將替大堯出征的消息隨著朝會的完結而傳至宮外,李宸昊特命何福回晉旼王府一趟,親自將消息捎於楊靈君。自此,楊靈君便坐立難安,亦無胃口食用午膳。
 
    鴻山何其之危,不僅地形複雜,且環境惡劣,漫山荒蕪,淨是一片白茫茫。雖說袁廣齊少時隨大軍行至鴻山,可那次險些全軍迷失於雪山之中,幸於糧盡時獲援軍覓得。而火沙族乃西境使人聞風喪膽的強盜民族,據說體型高大無比,喜掠奪他族領地及糧食,並為之殺人無數,故又名「殺人族」。
 
    「靈君。」
 
    李宸昊捧著遠遊冠走進朱丹樓,楊靈君立馬迎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猜到她想說什麼,卻裝傻充愣地望著她,靜待她開口坦白。內心掙扎好一會兒,她扯著他的袖口低聲道:「廣齊的生辰快到了,只怕今年他需獨自在鴻山過了,我能⋯⋯去見他一面麼?」




 
    李宸昊捏了捏楊靈君的鼻子,點頭允諾她。楊靈君與袁廣齊一同長大,明日他將遠行涉險,即便她今日不開口,李宸昊亦自會允她往袁府一趟。如此大費周章地待她言說,左不過想讓她知道在他面前不必隱忍,一切的喜怒哀樂他皆願陪她擔著。
 
    清澈明亮的柳葉眼中滿是感恩,楊靈君拉著紫蘇與彩丹便往朱丹樓外走,倏忽,轉身跑向李宸昊,奮不顧身地闖進他的懷中。她由衷同他道了一聲謝,換來他的摸頭安慰:「便去吧,晚些我去袁府接你。」他如斯深明大義,慷慨大方,她倒有些捨不得挪步,忽見天色不早,只得慌忙退出朱丹樓。
 
    富麗堂皇的宮殿下站著黑袍鬚眉,他曲手於後腰,滿心歡喜地目送妻子追尋其他男子。不為何,僅因信任與坦誠。
 
    楊靈君提著白裙跨進袁府,急匆匆地往袁廣齊的臥房走去,卻撲了個空。下人告知她將軍於武場吃酒,她便繞至袁府禁處,在未得主人允許下徑直踩進武場。
 
    「廣齊!」
 
    楊靈君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朝擂台上正閉眼冥想的袁廣齊呼喊。他朝她揮手,她隨即大步走上台,於他身旁坐下。紫蘇請袁府侍女煮來三碟小菜,又讓彩丹隨侍女取來一甕酒。如斯良辰美景,若無美酒相伴,便是辜負了天地。
 
    她與他頻頻碰杯,共賞日落月起。天際那般姹紫嫣紅讓她憶起李寧月,那日她亦是如此隕落,繼而常埋土下。已過四月,不知長生燈可曾帶她尋到永生,但願那牛眼大的夜明珠能予她光亮,使她無懼黑暗。
 




    楊靈君讓彩丹奉上碧綠錦盒,將其推至袁廣齊跟前,她笑道:「今年的生辰,她亦會陪你渡過。」
 
    錦盒長若書,綠錦上繡著兩朵紅粉牡丹,軟綿的盒內鋪滿字條,娟麗的字跡寫的盡是:願癡子袁氏安康,袁廣齊笑顏明媚,思袁不歸⋯⋯
 
    李寧月下葬後,彩丹因思念她而回公主院稍坐,無意於梳妝台上尋得此錦盒。她原以為乃首飾盒,搖晃之下卻無聲可聞,遂打開細看,驚見裡頭堆滿李寧月的親筆字條。有段時間李寧月常將宮女遣至殿外,獨自躲在房裡偷摸著寫字,就連彩丹亦不允許進出殿內,神秘得很。原來練字僅是幌子,思念袁廣齊方真心。
 
    袁廣齊笑著搖頭,將錦盒收至身畔,舉杯又與楊靈君對飲。此行君不復孤寂,自有妙人相伴,天地生死亦無法將他們相隔。
 
    將秋,月明星稀,夜下三菜一酒,男女各一。
 
    「哥哥⋯⋯」楊靈君握著酒杯蹣跚至袁廣齊身旁,靠在他的肩上仰望明月道:「他不許我喚其他人哥哥,而此生我亦只如此喚過楊文與他兩人,但我也欠你一句哥哥。」他無奈地閉眼豪飲,任她挽著他的手臂。「哥哥,待你歸來,我陪你去看望嫂⋯⋯月兒。」她說著,玉指揮向那輪潔白無瑕的圓月。
 
    門下立著人影,黑暗中他與那人相視,他便笑著自影中走出。
 
    李宸昊俯身欲抱起楊靈君,她卻挽緊袁廣齊的臂彎,無奈下,他輕聲道:「靈君,該回家了。」她奮力眨眼,望了袁廣齊一眼,又看向李宸昊,遂笑著攬上李宸昊的脖子。袁廣齊轉眼聳肩,昂首將甕中僅剩的酒灌進喉中。




 
    「終究是你懂我,今日之事便謝了。」
 
    他對抱著他此生唯一牽掛的男人微笑點頭。
 
    「此戰驚險重重,望君珍重。」
 
    那男人亦回他微笑,隨後抱著他守護了十多年的人出了門。
 
    樹影斑駁,橙光盈盈,今夜月聽的是兩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故事。
 
    李宸昊萬萬未料楊靈君今夜會與袁廣齊喝得爛醉,故出門時未讓何福駕車來袁府,現下只得背著她步行回府。紫蘇與彩丹低頭跟在他們身後,踩著他們的影子前進。四人三影,倒也有趣。
 
    「呼⋯⋯」楊靈君一手摟著李宸昊的脖子,一手揉搓他的耳朵,又朝他耳朵吹氣。李宸昊頓時臉紅心跳,愣在原地好一會兒,羞得紫蘇和彩丹不敢抬頭。「宸昊⋯⋯」她忽然往前移去,親了他的臉頰,繼而樂呵呵咬住他的耳廓。他忽地停下,身心燥熱地很,遂惱羞成怒地警告她回府再收拾她。如若不是在大街,他才不會讓她橫行霸道,定將其就地解決。
 




    不過她今日是逃不過這一劫了。
 
    他背著她進了德安殿,將她放在榻上,隨即覆上。
 
    「靈君,若只能於袁廣齊與我擇其一前往鴻山,你會選誰?」
 
    他自知她與袁廣齊清白,可總覺得她待袁廣齊要好些,總更願向他撒嬌賴皮,故他想知道她更願何人冒險。細白軟綿的手指勾住他的肩上的衣服,小嘴嘟囔道:「你。」他望著眼前的人鼓腮歎氣,垂頭喪氣地朝她點頭。見他失落,她笑著摟住他的頸,於他耳邊糯道:「你去何處,我便隨你去,即便以袍代裙,我亦隨你至天涯。」
 
    酒香濃郁,醉酒之人試探地將唇湊至未醉之人的嘴邊,輕輕一抿,帶著他沉淪。
 
    如落朝雲,軟綿且滾燙;若對鏡簪花,緩慢而溫柔。
 
    夜半寂靜,德安殿雨下而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