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著臉,漫天飛雪。
 
    佳人閉眼坐在梳妝台前,侍女慢悠悠地替她梳妝。她似心累了,又像人睏了。風聲囂張,直往她耳裡鑽,又急又鬧。珠翠悅耳,朱唇微挑。侍女輕輕打開錦盒,從中取出一支沉香木簪,將其緩緩插進她的朝雲髻。
 
   碳火噼里啪啦響,通紅的身軀將大殿烘得暖熱,屋內盡是沉香。一如既往,侍女替她穿戴好斗篷,又將她的手藏進護手裡。殿門開啟,寒風霎時侵進屋內。
 
    白雪皚皚,鹿皮靴陷入白花花中,一步一個印。
 
    亦不知是何時形成的習慣,李宸昊每夜皆會朱丹樓,既不留宿,也不用膳,僅是來看看楊靈君。偶爾他來時,她早已睡下,他便坐在塌邊望著她一會兒,直到何福催促才肯離去。而每日早晨則是她去德安殿喚他起床上朝,換衣物,戴髮冠,即使有侍女替他收拾,他亦依然要她來才肯離家。
 




    「王妃。」
 
    何福與眾婢女向楊靈君行禮,隨即退至紫蘇身旁,好讓李宸昊發揮。
 
    楊靈君脫了斗篷,在李宸昊榻邊坐下。她喚他,他一動不動。她再喚他,他卻忽然將她拉至床上,用棉被將她包裹。她屏息催促他,他笑了笑,搖頭道:「你喚『宸昊哥哥』,我便起。」她自是紅著臉搖頭拒絕,他卻閉眼挑眉威脅她,說是她今日不喚,他便不起了。「宸昊⋯⋯宸昊哥哥⋯⋯」她只得認輸,小聲地在他耳邊喚了聲,深怕被紫蘇和何福聽了去。「知道了,靈君妹妹!」他忽然大呼,笑著下了床,急忙讓何福給他穿上朝服。
 
    楊靈君滿臉通紅地從床上坐起,這才發現上了李宸昊的當。他洗漱完畢,見她還愣坐在床上,便蹲在她面前輕輕敲了下她的腦門。「那我先進宮了,你乖乖留在府裡,等我忙完再回府接你。」語畢,他起身在她額上一吻,刻下全新一日的印記。
 
    德安殿門輕啟,隨即被紫蘇關上。殿內只餘侍女,紫蘇,和茫然的楊靈君。
 




    她鼓著腮站起身,原先纏在她身上的棉被卻一骨碌滑落在地。耳邊傳來侍女的笑聲,她急忙理了理額前的碎髮,這才發現自己現下衣衫不整,髮髻蓬亂,蹭地又面頸通紅。就這副鬼模樣,顯得她昨夜是歇在德安殿似的。
 
    李宸昊近來總是這般戲弄她,無恥,卑鄙!
 
    楊靈君窩著氣從德安殿回了朱丹樓,命紫蘇替她重新梳妝。也罷,紫蘇替她梳了墮馬髻,又讓她換了一身常服。今日是她的生辰,去年李宸昊忙著準備喜冬宴,並無好好陪她度過,遂答應她今年陪她去市集逛逛。
 
    「第十二日了。」
 
    雪於指尖化開,化為水珠落下。今日是安瑤「不在」的第十二日。
 




    楊靈君用過早膳後,抱著桂花釀在躺床歇下。夏末所中的毒還未清乾淨,便又接二連三地病了好些日子,這半年來她嘲諷自己要變成藥罐子了。她趁李宸昊不在,偷偷問過張白衡自己的病情。起初那老頭說得委婉,只道是身心疲憊,稍加休息便能康復。後來在她的淫威下,他只得從實招來,說她若再不好生調養身體,只怕四十歲便已油盡燈枯。
 
    方十九,算上今日,亦不過二十。生命看似長遠,她卻不知不覺已消耗一半了。
 
    她很糾結,想著死了也好,這本是她的命運。可每當想到李宸昊,她便遲疑了,盼望著與他長相守。偶然,她覺得自己既生亦死,似死又生,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靈君。」
 
    剛睜眼,淚便奪眶而出,落在李宸昊的手裡。
 
    他問她要否再休息一會兒,她連連搖頭,放下手中的桂花釀,起身便要往屋外走。他側身將她拽至跟前,替她披上斗篷,又在她頸間戴上圍脖。他牽著她走出殿外,忽然拾起一把雪向她扔去。她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他笑了笑,又向她砸去一個雪球。
 
    從前在宮裡,打雪戰她便沒輸過。
 
    她亦蹲下身捏了個雪球朝他砸去,隨即又抓了把雪扔向他。來來好些回,他倒真的不夠她打,遂邊用手擋著臉,邊向她走去。他握住她的手,剛張嘴,她便將藏在身後的雪球砸向他。雖冰,卻正慢慢回暖。他滿意地牽著她走出庭院。




 
    午時,日頭正猛,寒意稍去。
 
    李宸昊原想今日陪楊靈君去東市逛一圈,她卻言西市更熱鬧,他便命何福駕車前往西市。想來她自小於宮中長大,定沒有太多機會感受普通子民的生活,故他決意今日要讓她大開眼界。
 
    臨近喜冬,市集裡節日氛圍高漲,商販各出奇招地攬客。李宸昊牽著楊靈君在市口的飯館坐下,喊來一疊胡餅和兩碗羊肉餅。艷陽高照,楊靈君的斗篷折射出層層金光,連帶著她的臉龐亦婉順起來。「王爺為何⋯⋯總是望著我?」她問。「因為靈君漂亮。」他不假思索道。
 
    雖則李宸昊近來渾話越說越多,可楊靈君還是聽不管,遂又低下頭吃羊肉餅。他見她窘迫,倒更樂呵了,他就愛看她羞答答的模樣。
 
    「老闆,錢擱桌上了。」
 
    忙著煮餅的老朽聞言,急忙瞥了眼飯桌,隨即朝李宸昊點頭。楊靈君還是頭一次瞧見還可以如斯付款,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幾眼。李宸昊同她說,飯館乃小本生意,大多一至兩人工作,故時常是一人身兼多職。而現下是太平盛世,倒也甚少出現搶掠之事,所以當老闆忙完手上的事,自會上前將錢收下。
 
    「那兒。」
 




    楊靈君定睛望著燈籠檔口旁擠滿人的地攤,扯著李宸昊的衣袖踮起腳張望。李宸昊見她難得提起興致玩鬧,二話不說地拉著她擠進人群。「呼⋯⋯」一男子瞇著眼眺望前方,繼而將手中的細木箭扔進銅壺中,隨即贏得眾人掌聲。原是投壺,李宸昊擺擺手,直言無聊,拉著楊靈君便要走出人群。「公子,」適才投壺的男子將李宸昊攔下,咧嘴挑釁道,「可願屈尊與在下比較一番?」
 
    李宸昊望了眼坐在一角的胡人老闆,那人立馬上前講解比試規矩。原來那位男子乃今日唯一百發百中者,贏得不少獎品,老闆正苦惱著今日該吃大虧了。李宸昊似笑非笑道,他能背對投壺,若能全中,那位男子只能在攤檔上挑走三樣物品,而他則要架上的紅寶石瓔珞。此番比試引來許多圍觀者,迫於群眾壓力,那名男子只得答應。
 
    「靈君,看好了。」
 
    李宸昊朝楊靈君眨眼,牽著她背對銅壺。閉眼,再睜眼,「嗒」,箭入壺。圍觀者紛紛鼓掌,四處爭相走吿,引的民眾將攤口圍得風雨不透。李宸昊勾起嘴角,又連連往後拋了三支箭,皆不偏不倚地入了壺。最後一箭了,那名男子和老闆全神貫注盯著李宸昊手中的箭,竟比他本人還緊張。閉眼,緩緩睜眼,「嗒」,再入一箭。看客激動地拍手,忍不住向李宸昊投去讚歎的目光,而站在一旁的姑娘觀看則艷羨地望著楊靈君。
 
    老闆按約取下紅寶石瓔珞,小心翼翼地將其交至李宸昊手中,轉眼,李宸昊便將它掛在楊靈君的脖子上。她欲脫下,說是與今日這身打扮不搭,他望了眼她頭上的木簪搖頭,說是如此才是絕配。舊的木簪於立政殿損毀,前幾日他刻意命人再造一枝,並於簪首鑲了顆若豆大的紅鑽。
 
    陽光漸弱,天色繼而暗淡,已然傍晚。
 
    男子將女子逼向墻角,高大偉岸的身軀將她覆蓋。壯實的手臂摟上她的腰,青筋隆結的手則不斷揉著她的小臉。緩緩地,他低下頭,溫柔地將她吻下。女子亦伸手摟住身前粗壯的腰,踮著腳迎向他。青絲於墻上蹭擦,男子咬了咬女子的耳珠,笑道:「今日可歡喜?」女子捧起他的臉,用鼻尖蹭著他的鼻子,點頭道:「歡喜。」
 
    大堯民風開放,男女於街頭摟摟抱抱亦非奇事,亦無人會去在意他們在漆黑的巷子裡是否卿卿我我。李宸昊原也不想上前打擾那對男女尋歡作樂,只是那句「開心」耳熟得很,似是他自小聽到大的聲音,恍若⋯⋯恍若⋯⋯




 
    李宸昊紅著臉,不自覺握緊雙手,火冒金星地盯著巷子裡的男女。楊靈君的手被他握得疼,急忙閉眼咳了聲,刻意驚動巷子裡風花雪月的男女。
 
    「哥哥⋯⋯」
 
    李寧月臉紅耳赤地將袁廣齊推開,低著頭走出後巷。袁廣齊見此,立馬跟了出去,伸手擋在李寧月身前。
 
    「袁,廣,齊⋯⋯好呀,你居然⋯⋯你膽敢⋯⋯」
 
    李宸昊氣得語無倫次,臉上一陣青又一陣紅,剛想揮手揍打袁廣齊,卻撲了個空,險些往前栽去。袁廣齊抱拳跪在李宸昊面前,卯足勁地大聲說:
 
    「等入了春,臣便向陛下求娶公主!」
 
    陽光燦爛,白雪瑩亮。他的話似冬日豔陽,予人最猛烈的溫暖,而他的語氣又如深冬之雪,無比堅定透亮。他脫口而出,似是早就準備好的說辭,又好像情急之下胡編亂說。「待入了春,我便正式向陛下請旨。你願意為下嫁袁府嗎?」他扭頭望著她,又鄭重其事地說了一次。
 




    李宸昊雙目圓睜,那眼珠像是要跌出眼眶了。楊靈君扯了扯他的衣袖,說是餓了,想用晚膳。可他現下眼中只有不斷點頭的李寧月和跪地傻笑的袁廣齊,絲毫沒有聽見楊靈君說些什麼。「宸昊,」楊靈君特意喚他的名字,似有委屈地,「我餓了。」這下李宸昊確是聽見了,只是還沒想好如何處置眼前的男女。楊靈君挽著他往前走,倒將他的視線引至臂上的玉手,繼而將他牽走,待他回過神時,已不見那對男女的蹤影。
 
    楊靈君隨意在一家飯館坐下,點了幾道小炒和一碗肉羹,便隨意與李宸昊聊起李益誠。紋絲不動,沉默寡言,眼中帶怒。這還是李宸昊第一次和楊靈君談天時分心,就連她在他碗裡堆滿菜亦不知。
 
    今日他是沒讓楊靈君大開眼界了,可李寧月卻使他嘆為觀止。晚膳乃食之無味,及後的煙火他亦玩得不盡興。他同楊靈君道歉,說好今日要陪她散心,最後卻魂不守舍。楊靈君沒有不快,僅站在一旁陪著他,實則她在擔心自己做錯了,畢竟李寧月與袁廣齊乃她撮合而成。
 
    華燈初上,奪盡明月的光芒。午後未再下過雪的長安城忽然又下起雪來,淺淺,綿綿。
 
    「你很討厭廣齊。」
 
    她忽然說話,打破了街道的寧靜。他搖頭歎氣,他真的不討厭袁廣齊,即便往日對他有所誤解之時,他亦未曾怨恨過他。
 
    「廣齊生辰之時,我予過他們獨處的機會。」
 
    她又說話了,這次乃打破他心中的寧靜。原來許久之前她便想著替袁廣齊娶妻,這讓他想起她醉酒那日所說的話,以及她溫潤如雨的吻。他其實沒在想些什麼,只是忽然發覺與她成婚一年多亦未若李寧月和袁廣齊那般轟烈,故心中有些不爽。他和她是夫妻,比他們名正言順得多!
 
    「我不知你如此厭棄廣齊,若⋯⋯唔⋯⋯」
 
    他忽然吻她,摟著她往牆上退去。纖長寬厚的手掌順著脊骨往上,原先捧著她臉龐的手向她腦後滑去,轉而陷入柔軟溫熱的髪絲裡。他從未對她如此橫行霸道,時至今時今刻才發覺她其實不堪一擊,甚至柔軟可憐。雪越發猛烈,親吻亦逐漸深入。該是寒冬淒清,摟作一團的人卻覺得燥熱無比。
 
    他摟著她從牆上起來,氣喘吁吁地貼著她的額,紅著耳根抿嘴道:「本王若說見王妃脣脂漂亮,故也想試一試⋯⋯王妃信嗎?」
 
    她無言,只不停地喘氣,羞得他拔腿就跑。才剛走了兩步,他想起將她落下了,又訕訕地牽起她的手回家去。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他牽著她並肩而行,他們如往日一般,靜默無語。
 
    大雪迅速為長安換上一身白紗,薄如紙片的雪層上留下兩條大小不一的印記。
 
    他們走得很輕,怕心事讓人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