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裙上倒著窗口的兩條鐵柱,陽光刺眼,睫毛微顫。睜眼,第三日到來。
 
    楊靈君掀開被子,從木板上起來,望著窗口上的兩隻麻雀發呆。
 
    入獄的第一夜是她獨自度過的。嬤嬤粗暴地給她換上素衣,並將所有的衣物取走,包括她左手腕上的蓮花銀釧。牢頭自顧自地飲酒作樂,並未予她膳食,還不時嘲諷幾句。夜裡雨勢越發大,衣衫單薄,她抱著自己捲縮在木板床上,心中念了無數遍「李宸昊」。
 
    第二日,紫蘇來探過她,遞了一張棉被予她。紫蘇歷事多,性子沉穩,向來報喜不報憂。她說王爺與惠王已著手親查此事,現下已有眉目,必定於三日內將王妃救回府。但她深知李軒是次不會放過她,遂忙著問李宸昊與安瑤有否用膳。紫蘇點頭,可話還沒說完便被獄卒趕走。那晚,她將紫蘇送來的棉被對折,一半為床,一半為被。牢中老鼠成患,她不敢熟睡,只是迷糊地瞌著。她夢見哥哥和嫂嫂牽著修兒在御花園玩耍,修兒已能落地奔跑了。
 
    昨日換安瑤來探望她,帶了整整一盒糕餅予她。安瑤自是淚眼汪汪,不斷揉著她的手背,說是要與她一同赴死,將今生之不幸皆忘卻。安瑤走後,鄭麗清亦來過,無非是來落井下石。她笑稱原只想讓李宸昊心生妒忌,繼而冷落她。唯天亦願助東宮一臂之力,讓李瑛華探得曲江一帶乃反賊聚集點,遂策劃了燁民造反一事,並將一切扣在了她的頭上。那女人笑得癡狂,她卻由始至終未望過她。
 




    晴空萬里,風和日麗,烈日當空。
 
   午時, 牢頭端來三菜一羹予她,說是「最後一餐」。前兩日,牢獄只給她餿飯,她不曾吃過一口。如今是餓了,不過她並無狼吞虎嚥,依舊從容不迫地享用此生最後一餐。
 
    「咔嚓。」大牢的門開了,一名獄卒在牢頭耳邊說了幾句,隨後兩名內侍抬著一具用白布蓋著的屍體走進大牢。牢頭望了眼獄卒,又瞧了眼腳邊的死屍,滿頭大汗地走至楊靈君牢房前,哈著腰替她開了牢門。「王妃⋯⋯案子已探清了,兇手亦已找到⋯⋯」牢頭彬彬有禮地請楊靈君走出牢房,「過往種種,還望王妃海涵⋯⋯海涵⋯⋯」楊靈君忽然轉身,瞥了眼屍體,惡狠狠地看向牢頭,繼而悠悠往牢外走去。
 
    三日未見如此猛烈的太陽,楊靈君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靈君!」李宸昊接過紫蘇遞來的斗篷,急忙上前將其披在楊靈君身上。不過三日,她又瘦了許多,臉色亦越來越蒼白。
 
    上了馬車,李宸昊便將楊靈君的頭按在自己的肩上,要她閉眼歇息。回府後,紫蘇服侍楊靈君更衣沐浴,李宸昊又用被子將她束在床上,命她好好睡一覺,等她醒來,他也該忙完事務回府了。
 




    三日時光將晉旼王府徹徹底底改變了。上至李宸昊,下至普通侍女,眾人的語速與工作效率提升了不少。他們不斷進出朱丹樓,一會兒給她拿來暖爐,一會兒又熬來湯水,她被他們慢得暈糊,竟忘了問刺殺李軒一事究竟何人為之。
 
    申時,緊握的手已然鬆開,李宸昊幽手幽腳走出朱丹樓,帶著何福往惠王府走去。
 
    日落而息,楊靈君再醒來時,已是星月高掛。第一眼望的人亦不是李宸昊,乃李寧月。「紫蘇,將藥端來。」李寧月邊吩咐紫蘇,邊將楊靈君從床上扶起。粉唇嘟嘟,微風將白煙吹散,李寧月盛了一勺藥遞到楊靈君嘴邊。她不喝,反倒笑著接過藥湯,埋頭一飲而盡。李寧月知道她是在笑她乖巧了許多。雖然她們之間和解了,但那句「嫂嫂」她還是萬般不願意說出口。
 
    「怎的一日未見安瑤那丫頭,可是又躲膳廚偷吃了?」
 
    李寧月接過楊靈君手中的碗,訕訕同她聊起袁廣齊近日訓練時被自己絆倒一事,惹得楊靈君笑得腹痛。「若是讓將士瞧見廣齊笨手笨腳的模樣,怕是以後他在軍中地位將一落千丈!」楊靈君搖搖頭,扭頭催促紫蘇喚來安瑤。李寧月握著楊靈君的手,又同她說起李宸昊兒時貪玩跌進池中一事,亦是逗得楊靈君前俯後仰。「還有還有,哥哥⋯⋯你要去哪裡?」李寧月見楊靈君要下床,急得攔在床前,又心虛地笑道,「哥哥⋯⋯哥哥自此便怕水!」
 




    楊靈君臉上的笑容已然掛不住,穿上鞋便要走出殿外。紫蘇見狀,急忙跪地攔住楊靈君,其餘侍女亦一併埋首跪在門前。楊靈君不解地扭頭望向李寧月,先前嘰嘰喳喳的人卻也不願同她說話,只低著頭望著手中的藥碗。
 
    「安瑤呢?」她又問了一次。
 
    無人回話。
 
    楊靈君推開跪在門邊的侍女,紅著眼往殿外跑。忽地,袁廣齊走進後院,伸手將她攔下。
 
    「安瑤不在府裡。」
 
    「為何?」
 
    「不在便是不在了。」
 
    「何為不在?」




   
    電閃雷鳴,狂風驟雨。
 
    他沒有回話。她不顧一切地往前跑,卻聞身後一聲「死了便不在了!」霎時,耳鳴眼花,頭昏腦脹。他說安瑤「不在」,乃「死了」之意。「你胡說!」楊靈君握拳轉身,猛地揍了袁廣齊的肩膀一下,繼而對他拳腳相向。
 
    「她昨日還去獄中探望我!」
 
    「今早死的!」
 
    「你撒謊!她允諾要陪我到老!」
 
    「她呈書予李軒,承認刺殺一事乃其所為!」
 
    「袁廣齊,我恨你!恨你!」
 




    驀然,握著拳的手滑下他的胸膛,懷中的人不再鬧騰,繼而倒地。
 
    雨水將她眼角的淚痕洗盡,還意圖抹去她嘴邊的那絲赤紅。那筆紅沿著她的臉頰及頸項化開,絲絲縷縷,好似一株曼陀羅。
 
    「安瑤亦二九年華了,可曾想過喜歡怎樣的男子?」
 
    「婢子不願嫁人,此生只願守著公主終老。」
 
    曼陀羅,長之彼岸,花生而無葉,葉長而無花,花葉永生不見。
 
    宮裡兄弟姐妹比她年長許多,年幼者則不足兩歲,所以她總鬧著父皇想要玩伴。七歲那年,父皇命人挑了一批罪奴之女進相思閣,讓她們陪她學習。眾多官奴裡,她一眼看中她。她長得好看,總眨吧著水汪汪的大眼,笑起來嘴角還有梨渦。可她總低著頭,即使被其他孩子擠在一旁,亦不哭亦不鬧。
 
    「你,過來。從今往後,你便是我的貼身宮女了。」
 
    她很聰明,教習姑姑教些什麼,她很快便能學會,偶爾比她學得更快。她會的可多了,如女紅,琴,棋,書,畫。初時她說話總是很溫柔,小聲得她聽不清。「你大點聲,我聽不清。」她常說。後來她越發外向,倒是不再拘謹,亦會替她出些主意。




 
    有日,哥哥罰她抄《論語》百遍,她未能準時完成,遂被哥哥打手掌示警。她疼得縮起手,哥哥便打得越發大力。忽然,哥哥揮起的木板停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原是她替她擋著了。「放肆!小小婢女,豈敢攔我!」哥哥一腳將她踹開,她卻扶著肩上前,搶走哥哥的木板。哥哥被氣得不輕,命她和她舉著滿盆的水跪在院中,隨後氣呼呼地走了。
 
    「你怎麼這麼笨!膽敢惹哥哥生氣!」
 
    「婢子愚笨,看不得別人欺負公主。」
 
    她噗嗤笑了。她好得無可挑剔,唯獨是胃口大得很,總是比別的婢女多食一半的飯,亦喜食各類糕點。不過如此看來,讓她多食也還是有些用處的。
 
    「喂,你叫什麼。」
 
    「回公主,婢子乃罪奴,無名無姓,亦不知父母何人。」
 
    「這樣啊⋯⋯唯願汝安康,《詩》亦曰:報之以瓊瑤⋯⋯往後便喚你『安瑤』吧!」
 




    她開心地點頭,咯咯笑個不停,一不小心將頭頂的水打翻,可謂醍醐灌頂。
 
    「安瑤⋯⋯」
 
    楊靈君汗如雨下,攥著被子從床上坐起,驚心動魄地望著被褥深呼吸。溫熱的手輕覆上濕漉漉的額頭,還燒著,李宸昊心疼地將楊靈君擁進懷裡。
 
    「我在。」
 
    「宸昊,安瑤不在了⋯⋯她昨日還來探望我,為何今日就不見了⋯⋯」
 
    她同他說了許多,他未再回話,只靜靜地聽著她哭鬧了一個時辰。淚水浸濕他的衣襟,胸膛越發沉重,鼻息漸重,懷中的人似已入睡。
 
    李宸昊將楊靈君輕輕放下床,替她蓋好被子,又將紗簾放下。今夜註定是無眠夜,他未離去,合衣在她的躺床歇下。枕著頭,靜聽殿外的雨葉滴答。
 
    那日上朝前夕,李軒身著黃袍,剛踏進甘露門,便遭到刺客伏擊。歹人直奔李軒,揮劍便要砍他,張虎用拂塵將劍擋下,轉身護著李軒往後退去。袁廣齊聽見甘露門有異動,遂領兵上前與賊人爭鬥,將他們一網打盡。
 
    堂堂皇帝於皇城遭受刺殺,震驚朝野,遂並未如期舉行早朝。刺客雖是袁廣齊所捕,唯李軒生性多疑,故命人將袁廣齊押至立政殿,對其審問一番。李瑛華於刺客身上搜出楊靈君的耳墜,並對其用刑逼問,刺客頭目咬定楊靈君乃主謀,並供出她曾於八月二十六日駕臨曲江,與他共商是次刺殺大計。
 
    李軒怒火中燒,命張虎去晉旼王府將楊靈君帶來。幾番試探,楊靈君依舊無懈可擊,唯貝氏指證刺客頭目所言為實,李軒便趁此將她下獄。安瑤為保楊靈君,服毒自殺,將一切罪責攬下,偽造成她才是刺殺事件的主謀。
 
    「來人!將那賤婢的屍首拖來,命人鞭屍三百!」
 
    「陛下,那末了⋯⋯可需退回晉旼王府?」
 
    「亂葬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