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北羲世子求見。」
 
    日暮,微溫的金光自紫雲閣西面灑向紅厚的地毯,沿著老人佝僂的背,攀上了他的頭頂。他雙目緊閉,背著手巍然不動。過去的一日經歷了太多,他似乎連夜添了一把華髮。昨日下午他見了那些日日恭賀他「萬歲」的臣子,向他們請教該如何處理和親公主憑空消失一事,可無人能給出滿意的答案,甚至有言官直斥他禍自貪念,於是他將那人趕出宮門。今早那北羲無賴世子又來尋他要回和親公主,可是他已命軍隊把京郊翻了個遍,卻還是無人見過公主的影子。
 
    「父皇,總是這麼拖著可不行。」
 
    李軒聽了李瑛華的話,邊點頭邊來回踩踏貼在地毯上的人影。張虎見此,急忙揮揮手,讓人宣赤狼輝明進殿。李瑛華與鄭麗清相視一眼,又直勾勾盯著對桌的李舒文與林婉瑩。而在上座的皇后則望著跟前不安的皇帝歎氣。
 
    「參見陛下,參見皇后。」
 




    赤狼輝明朝李軒微微一躬,李軒還未讓他起身,他便悠悠坐在李瑛華身旁。現在自然是無人敢和他計較禮儀,畢竟他的公主新娘可是在大堯境內丟失的,保不齊正是皇家自導自演的一齣戲。
 
    「陛下,不如這樣?北羲與大堯的盟約繼續,只是臣先前答應聖上的煙州和汗血寶馬恐怕要收回了。」
 
    「可笑!公主我們按約送出去了,護不住可是世子的問題!」
 
    「華兒,坐下!」
 
    皇后瞪了眼太子,挑眉示意讓他坐下。皇帝此時心中必定又氣又急,若太子說錯一句話,怕也是萬劫不復,何況此事與東宮本就無關,萬秋影可不願髒了腳踩進去。不過李瑛華倒沒有說錯,所以李軒並不打算加以制止,這些大實話從小輩口中說出,總是特別順耳舒心。但赤狼輝明並不買帳,只言和親公主還未踏進北羲便莫名失蹤,且事發在京郊之地,蹊蹺非常。
 




    「世子此言差矣。據士兵所言,那日劫匪可是攔在你們面前,而婚車乃由北羲將士負責守護。我方士兵身處婚禮隊伍之後,自然未來得及看清前方發生了什麼。本王不知為何北羲士兵連承認無能失責的勇氣也無?」李舒文亦加入太子與世子的唇舌之戰,但他的目的與太子不同。他是為了給五弟爭取更多時間,可不像李瑛華為了讓父皇寬心而不折手段。
 
    「今日日落是來得早些,可我怎麼覺得惠王很是緊張?」
 
    女子的心思總是較男人細膩些,鄭麗清語畢,紫煙閣內頓時鴉雀無聲,眾人一致看向李舒文。她自走進紫煙閣後便從未說過話,只坐在一旁察言悅色,而惠王不時觀望天色之舉看起來著實奇怪。萬秋影見李軒臉色一沉,正想命她住嘴時,她又笑道:「晉王是楚旻陽公主的原配,臣妾認為此事該他說了算。」
 
    鄭麗君的話驚醒了赤狼輝明。
 
    自李軒將楊靈君拘禁在宮中後,他便未曾再見過李宸昊,他極有可能是整件事的主謀,且他昨日曾與賊人交手,那人最後還吃了他一箭。若李宸昊確是如此卑鄙之人,只怕大堯往後都無法在各國面前抬起頭來。「好呀。可只怕晉王如今不在府上。」這句話是他面帶笑容地望著李軒說的。和親公主丟了只是其次,若能讓狂傲的大堯皇帝丟一次臉,倒也值得。
 




    李軒抬起頭環顧在座的人,他與他們,每人心中皆各懷鬼胎。東宮欲伺機打倒晉王,惠王想力保晉王,而北羲則想躲在一旁漁翁得利。李軒不禁低頭冷哼一聲,到底從頭到尾錯的便是他。「去吧。」晶瑩透亮的玉龍扳指映著最後一縷日光,張虎聞言退出殿外。隨即,他又走進殿內。
 
    「臣李宸昊,拜見父皇、母后。」
 
    李軒定睛一看,門前確實跪著穿戴玉冠紫袍的晉王。赤狼輝明難以置信地走上前,窮凶極惡地要求李宸昊解衣驗傷,李宸昊隨即贈了他一拳,將其按在地上痛毆一番。
 
    「昊兒!住手!」
 
    「你在做什麼!這像話嗎!」
 
    萬秋影端坐在旁假惺惺地制止李宸昊的失態之舉,李軒則大步流星上前,將兒子自地上扯起。帝后看著生氣,卻並沒有呵斥懲罰李宸昊的舉止,終歸他是唯一可以名正言順報復赤狼輝明的人。堂堂北羲世子臉青鼻腫地從地上闌珊爬起,正欲揮拳打向李宸昊,卻又被他打倒在地。惠王夫婦見李宸昊真的動了氣,兩兩相望後,連忙將他架坐在旁。
 
    「晉王,你覺得此事該如何作罷?」
 
    李軒搖著頭坐回萬秋影身邊,他撐頭作苦惱狀,可望見赤狼輝明狼狽不堪的模樣,險些忍不住笑。鄭麗清在一旁看得真切,李宸昊動作幅度極大,絲毫不像受傷之人,亦難免自責適才心急了些,未能順勢拉晉王下馬。李宸昊眈視了太子妃一眼,整了整衣襟冷道:




 
    「煙州,汗血寶馬,金銀珠寶。本王,要定了。」
 
    赤狼輝明聞言笑得前翻後仰,連咳了好幾聲,驀地,抬腳踩上李宸昊的案几,隨即啐了他一口。李宸昊倒無生氣,反是冷冷地盯著眼前的蠻人笑了。於他心中,即使是成千上萬個煙州也敵不過晉王妃一根髮絲重要,何況是北羲無能,這些是他們該付出的代價。赤狼輝明頸間掛著的鏤空狼牙做工精細,他忍不住摸了摸,又說:
 
    「適才本王在門外可是聽得一清二楚。世子殿下答應太子妃了,只要本王現身,一切便交由本王斷定。」
   
    赤狼輝明咬牙切齒地擠出「不可能」三字,狠狠拍走李宸昊握著他狼牙的手。李宸昊笑著低下頭,不斷在言語上刺激赤狼輝明,又以北晨國向大堯發出結盟邀請威脅他。總之,他定會讓他將過往種種加倍奉還。「另外,」李宸昊從懷中取出一張密函遞給赤狼輝明,「或者過了明日,你的世子之位便該退位讓賢了。」
 
    赤狼輝明半信半疑打開字條,隨後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巫醫斷言北羲王活不過二十七,而北羲王四子乘機把持朝政,贏得不少大臣支持。守城將士亦指北羲王病重消息走漏,在世子離開都城當晚,便探得北晨士兵於部族東邊集結。若此刻赤狼輝明再不啟程歸國,恐怕連踏進部族的機會也沒有了。唯北羲與大堯的結盟之事已是眾所周知,大堯亦按約送出和親公主,現下該北羲履行退還煙州之約了。赤狼輝明想到此,又放肆大笑。「原來如此,我明白了。」赤狼輝明將密函撕得四分五裂,指著鄭麗清與李宸昊笑道:「一個慫恿我奪人所愛,一個再以計謀騙取煙州,可真是默契莫名!」赤狼輝明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禮也不行地奪門而出。
 
    白花花的黏液滲入紅地毯,留下一小圈暗紅印記,頃刻,地毯又恢復原樣了。日落,眾人退去,紫雲閣裡只有父親和第五子。
 




    李軒背著雙手,一步一慮地走到李宸昊跟前,望著他的五皇子思索良久。李宸昊也對著他父皇渾濁的眼眸許久,想著他會問些什麼,而他又該如何應付。李軒見他不慌不忙,又笑呵呵說:「你將晉王妃藏在哪裡了?父皇命人尋了一日一夜竟毫無頭緒。」李宸昊臉上一陣紅熱,連忙搖頭說沒有,他恐懼了。「事情既已解決,昊兒不想迎王妃回府嗎?」李軒依舊慈眉善眼,努力地引導他兒子將一切和盤托出。「臣⋯⋯」
 
    李宸昊的確感到為難。他遲早要將楊靈君帶回府的,所以此事終歸是瞞不住的。「京郊的無憂谷。」李宸昊跪地俯伏。李軒滿意地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後,又低聲問道:「此事惠王可曾參與?」「沒有,是臣一人膽大妄為,臣願領罰。」李宸昊連連搖頭,他是絕不會供出任何一個知情者,包括他的情敵袁廣齊。李軒信了,遂將李宸昊從地上扶起,輕拍他的肩膀道:
 
    「昊兒,你難道還不懂父親對你有更高的期望麼?」
 
    李軒馱著手往紫煙閣外走去。他穿著一身黑袍,步履輕盈,幽幽隱在在一片黑中。茫然的李宸昊獨一立在殿內,腳下踩著赤狼輝明乾枯的唾沫。穿著紫袍大袖衫的他,一絲不動,亦逃不過黑的吞噬。
 
    翌日,天明無雲,長安又復光芒萬丈。
 
   駿馬昂首挺胸,一步一緩拖著車廂越過明德門。車門上的銅鈴搖晃不已,叮鈴咚聲響徹京都,引來不少民眾駐足觀賞。馬車沿著官道直迫皇城,措不及防,於興道坊停下。婢女下了車,一手按著車門,一手懸在半空。未幾,一名身著紫衣,戴著白紗帷帽的女子從車身鑽出,搭著婢女的手下車。女子帷帽未揭,隔著白紗環視四周,街道旁議論紛紛的小民立馬知趣散去。她是怎麼從晉王府離開的,便以同樣的方式回到這裡。
 
    「婢子安瑤拜見公主,公主金安!」
 
    「婢子紫蘇同請公主安,公主萬福!」




 
    楊靈君解下帷帽,急忙上前將安瑤與紫蘇扶起,主僕三人熱淚含眶抱作一團。
 
    好些日沒見,安瑤眼窩凹陷,消瘦了不少,這可把楊靈君心疼壞了。紫蘇抱著帷帽,扶著楊靈君進了晉王府,又命人放好熱水湯浴,好讓王妃沐浴歇息。安瑤亦穿梭於膳廚和朱丹樓,又是讓下人端上菜餚,又是命人去酒窖取來桃花釀。
 
    「已過午時了,王爺還未回府?」楊靈君換了身大袖水藍襦裙,在案前坐下,鸚藍帛巾披散在桌邊。紫蘇望了眼窗外的日頭,說是北羲世子昨日連夜出京,留下許多爛攤子,只怕太子與晉王要多費些時日收拾。提起東宮,安瑤便氣打一處來,將鄭麗清慫恿赤狼輝明和親以及險些揭發晉王離府兩件事皆告訴楊靈君。她說得是起興,連楊靈君放下碗筷也未曾察覺,若不是紫蘇捅了捅她的手臂,只怕她會說到天荒地老。「王妃⋯⋯可是生氣了?」安瑤訕道,隨即抿著嘴低頭。楊靈君搖搖頭,笑著端起飯碗旁的肉末豆腐羹,對紫蘇道:「午膳後,你替我換一身禮衣,我要進宮拜見皇后。」
 
    安瑤愣了愣,紫蘇朝她擠了擠眼眉,她才急急忙忙地出朱丹樓,一刻不敢耽誤地向皇宮奔去。待她向皇后通報再回府後,只見她的公主殿下已換上禮衣,甚至妝容。
 
    楊靈君穿著粉衣橙花大袖衫,內搭墨藍牡丹綠襦裙,雙臂上繞著金方紋紫披帛。高椎髻上金蝶靈動,栩栩如生的杏葉金簪牢牢插在髻上,耳上的金步搖隨風相撞,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紫蘇替楊靈君修了細長的蛾眉,紅梅花鈿在她額上凌寒自開,與紅唇旁的面靨相互映照。安瑤記得楊靈君身上這套衣飾乃皇后贈予她的新婚嫁禮,可婚後首日進宮拜見皇后時,她亦未曾著過這身衣物。可今日她不僅穿了,還特意打扮一番,想想總是不寒而慄。
 
    紫蘇扶著楊靈君上了馬車,與安瑤守在馬車旁。銅鈴又叮鈴響,這次車確實往大熹宮走去。皇后知道來者不善,亦命人換好禮衣,坐在殿內靜候楊靈君到來。果不其然,不消半個時辰,嫚娘便引著晉王妃進鳳儀閣。這座閣樓的前身乃大燁太后居住的「念慈樓」,李軒入主大熹宮後特意命人將樓房翻新,據聞正殿中一幅《金鳳歸巢》可謂價值萬金。初次駕臨此殿時,楊靈君便發現宮殿確如傳言那般金碧輝煌,而那幅萬金不換的名畫原來是金絲縫製,非人手所畫。
 
    「靈君拜見皇后。」
 




    萬秋影一眼認出楊靈君那身衣裳乃自己所賜下的,滿意地揮手讓她起身,又讓嫚娘奉上熱茶。她忽然一吸鼻子,淚眼汪汪道好在楊靈君平安歸來,殊不知她消失這兩日全城上下皆擔憂不已。除了李軒食之無味,她亦是寢食不安,就連嫚娘也一直感歎晉王妃命運多舛。說到底,這女人還不忘念叨李宸昊瞞天過海,白瞎大家擔心那麼些時日。楊靈君一句話不回,只坐在一旁飲茶微笑,此等虛偽的關懷與淚水她見多了,已無法再打動她了。若不是萬秋影待她不差,只怕她連聽下去的面子都不會給。
 
    「晉王該忙完了,妾順道同他一起回府。」
 
    萬秋影見楊靈君要走,心中有道不出的歡喜,連忙讓嫚娘送客。
 
    楊靈君帶著安瑤和紫蘇出了鳳儀閣,往甘露門外走去,直到嫚娘無法再張望後,主僕三人又快步往宮外走去。楊靈君風風火火走進延明門,卻忽然停下,轉念往恭禮門走去。安瑤與紫蘇兩兩相望,愣是猜不出王妃的念想,於是齊言道:「王妃,王爺現下應當在門下省或弘文館。」楊靈君又忽然沉著臉轉身對安瑤與紫蘇說:「去東宮。」
 
    玉姝奉鄭麗清之命來中書省給李瑛華送茶點,途中瞧見楊靈君站在恭禮門前,似是要往東宮走去,於是花容失色地拎著食盒跑回東宮。鄭麗清原躺在靠椅上午休,愣是被她驚醒,急匆匆下令讓守衛死守宮門。玉姝帶著太子妃符趕往宮門下令,還未走出驚鴻殿,楊靈君便迎面而來。安瑤同紫蘇架著玉姝跟在楊靈君身後走進驚鴻殿,鄭麗清大驚,語無倫次地斥責楊靈君無禮。
 
    「啪!」楊靈君贈了鄭麗清一巴。
 
    鄭麗清還未來得及反應,楊靈君反手又贈了一巴掌給她,而後換手賞了她第三掌。「第一巴,替天下百姓賞的。第二巴,為著晉王府賞的。第三巴,是楚旻陽和親公主賞的。」鄭麗清雙頰紅腫滾燙,惱羞成怒地破口大罵「我要告訴陛下!」,隨即抬手揮向楊靈君。楊靈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熟練地從髮髻上扯下髮簪,將其貼在她的臉上道:「別拿李軒壓我!我警告你,若是再敢打晉王府主意,我定讓你死無葬身之地!」鄭麗清呆呆地望著眼前冷若如霜的女人,確實被楊靈君所震懾到了,是她低估了她的瘋癲程度。鄭麗清從楊靈君手上掙脫,摸著滾燙的臉狼狽而逃,玉姝亦急忙跟上。
 
    清脆悅耳,果真舒心。
 
    「不愧是天地無懼的晉王妃。」曲千葉拍著手走進驚鴻殿,側身朝楊靈君行了個禮。楊靈君瞥了她一眼,拍拍手揚長而去,絲毫不給曲千葉面子。望著楊靈君悠然離去的背影,曲千葉身後的婢女小聲道:「夫人,晉王妃就真的什麼也不怕嗎?」曲千葉冷哼一聲,望著空蕩蕩的庭院笑著搖頭:「是人便皆有弱點,就看你能否有能耐尋到罷了。」
 
    楊靈君低著頭倉促走出通訓門,她就怕撞見言官,若是被朝臣抓住把柄,只怕會連累李宸昊。「呀⋯⋯」楊靈君一頭栽進某人胸膛,還以為是李瑛華,抬頭細看,卻是李宸昊。「王妃急衝衝地從東宮出走,所為何事?」顯然,晉王知道了,並且氣惱了,遂紫蘇和安瑤急忙低下頭裝聾作啞。「打人了。」她是無畏無懼的楊靈君,從未知曉心驚為何物,自然對著李宸昊也該心安理得。「何故打人?」李宸昊又問,他今日比平日婆媽許多,總是一句話套一句話的。楊靈君深吸一口氣,柳葉眼與圓眼相對,她咬牙反問:「為何你可以打赤狼輝明,卻不許我打鄭麗清?」
   
    李宸昊笑著搖頭,他著實被楊靈君氣鼓鼓的模樣逗笑了,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頰,又捧起那雙玉手歎氣:「如若打疼了自己的手,可不吃虧?」紫蘇與安瑤低頭嬉笑,楊靈君更氣惱了,他這句話可夠那兩人笑她好些日。她氣不過,於是甩開他的手往宮外走,那兩人朝李宸昊行了個禮,也嬉嬉鬧鬧地跟上她。
 
    李宸昊茫然。他猜到她不會放過太子妃,遂特意忙完後來接她回府,可如今他卻被她拋下了。還有紫蘇,那原是他母親的婢女,後來是他的婢女,現在卻也只聽她吩咐了。他恍然大悟,原是他待她太好了,所以她將他的婢子拐走,指不定哪日他這晉王在晉王府也無立足之地了。
 
    人之所以無所畏懼,大概只有三。一則一無所有,是故無懼失去;一則萬物皆有,是故掌天下之生死;一則恩寵不斷,是故恃寵而驕。
 
    她才十九,便都經歷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