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隆隆,似天公震怒,整座長安城瑟瑟發抖,未幾,大雨忽傾。
 
    楊靈君雙目緊閉側躺在床上,握緊胸前的被子,隨著雷聲而發抖。大雨猛力敲打青瓦,焦躁不安的速度增添了她的恐懼,「轟隆」一聲,她從床上坐起。
 
    「修兒!」
 
    「公主,安瑤在。」
 
    楊靈君掩住耳朵,埋首膝間痛哭。楊桀微服出巡於鐘離郡被李軒殺死那日,她亦未曾如此悲痛,讓她從夢中驚醒的,是姪兒的死亡。
 




    「安瑤,我夢見修兒被李瑛華狠狠地摔在地上⋯⋯」
 
    「公主⋯⋯」
 
    楊桀不顧大臣反對,傾國之力帶著后妃經海路南下出遊,僅留太子楊文監國。大燁皇帝方離京一月,民變四起,楊文得知李軒大軍抵達長安城外,便立即由大熹宮趕回東宮將妻兒接走。離開相思閣前,他應允與楊靈君於大熹殿對等,不料不久後李軒便與李瑛華攻破城門,揮軍直擊東宮。李氏父子要求楊文登基並禪讓,楊文拒絕,遂拔刀相向。雙方混戰中,太子之子楊德修及太子妃張氏被李軒殺害而亡,楊文目睹妻兒死去,欲與李軒玉石俱焚,卻遭李瑛華領軍血洗東宮。
 
    大燁太子之子楊德修,夭亡之時尚不足月。
 
    「公主⋯⋯」
 




    「安瑤,為何他們連出世二十多日的修兒亦不肯放過⋯⋯」
 
    安瑤哽咽地將楊靈君抱在懷中,自入宮中為奴始,她便未曾離開公主。楊文慘死與袁廣齊失蹤那段時日皆是她陪在她的身邊,她全然明白何為被絕望侵吞。若說楊桀是暴君,那愛民如子的楊文與一無所知的楊德修便是這世間最無辜之人,可他們最終皆死於李軒和李瑛華的刀劍下。
 
    雨停了,淚水再次淌乾。安瑤憶起往日一個精緻的妝容便能讓楊靈君開心一整日,遂扶著她於梳妝台前坐下,替她好好梳戴一番。楊靈君挑了一支銀葉髮釵戴在墮馬髻上,隨後起身換了一套石榴紅短襦長裙。
 
    鮮紅若血,足夠刺目,如此便可將血海深仇銘記。
 
    「奴才張虎拜見公主。」張虎握著拂塵,微微一躬,未等楊靈君傳令便自行起身。楊靈君聞言,緩步走出房門,端正地坐在殿中央的綠榻上朝他頷首。張虎微微一笑,領著一名年約四十的女使上前道:「這是苗姑姑。」楊靈君笑著低下頭,是故人,她認得。張虎冷道李軒將於中秋前為皇室子弟舉行選秀,並且將命她參與是次選秀,故特派苗子慧來教導她新規矩。楊靈君慢吞吞走下坐榻,繞著張虎走了圈笑道:「好,那便有勞張公公與苗姑姑多擔待了。」
 




    張虎微微鞠躬退出相思閣,楊靈君轉而坐在榻上俯視苗子慧。苗姑姑當然是她的故人了,自她父皇登基時便在宮中服侍,擔任王子公主的禮儀教習姑姑。
 
    「姑姑也不是初次來相思閣了,不必拘禁。」話雖如此,唯楊靈君依舊坐在上座,並不想配合她。「尚儀局掌司苗子慧拜見公主。」苗子慧跪倒在地,心虛地同她行禮。楊靈君挑眉冷笑,數月未見,苗子慧已成尚儀局的掌司。苗子慧額頭貼在手背上,絲毫不敢抬頭與座上人對視。「你亦熬了多年,若不是呂掌司衛國自戕,與大燁共亡,恐怕苗姑姑還需挨多好些年方能坐上『尚儀局掌司』。」楊靈君邊說邊走下坐榻。苗子慧嚥了嚥口水,焦急地編造不為燁朝捐軀的理由,暗忖相思閣比戰場更驚心動魄。
 
    楊靈君昂首走進房內,朝站在一旁的安瑤使了個眼色,讓她將苗子慧扶進殿內。她心中固然有怨氣,不過也知道不應強人所難,何況作為她大燁公主亦在苟且偷生,實無顏面再刁難他人。
 
    苗子慧整日都留在楊靈君房內,將大堯的禮法制度悉數告訴她。唯楊靈君本是知書達理的公主,且大堯大部分制度承接大燁,故她僅用了一日便將新法學曉。課堂完結後,她還留了苗子慧在相思閣共用晚膳,畢竟這宮中的故人寥寥可數。
 
    「廣齊。」
 
    楊靈君用了晚膳後,又帶著安瑤來萬景樓探望袁廣齊,也可以說是她心中困惑,想來聽聽他的意見。
 
    「這麼晚了怎麼還過來?」
 
    「幾日不見,廣齊的身體似乎好了許多!」




 
    楊靈君開心地走向袁廣齊,晃著他的衣袖撒嬌。袁廣齊急忙放下兵書,伸手按著她的頭。近來這幾日天氣不好,時常下雨,他總憂心她晚上難以入睡。「公主。」安瑤望了眼漆黑的窗道,楊靈君點頭,於袁廣齊面前坐下,噘嘴道李軒要她選秀女。
 
    袁廣齊斂起笑容緩緩坐下,既無絲毫驚喜,亦無任何憤怒。自料到她欲復仇當刻,他便知道離這天不遠。公主出嫁本非奇異之事,卻又因著她前朝公主的身份而有所特別。
 
    袁廣齊歎了口氣,追問是次選秀都有哪家公子參加。安瑤瞇眼回想,已知參與者有李軒之子及另外幾位李氏宗室子弟,唯四皇子遠在江南養病,並不參與是次選秀。袁廣齊鼓腮捏著楊靈君臉,問她是否想出嫁,只見她志在必得地點頭。雖然料到她乃為復仇而犧牲餘生幸福,唯他心中難免失落。
 
    袁廣齊低頭苦笑,猜測李軒頗大可能將楊靈君嫁予他的兒子。確實,楊靈君也是這般估計。始終如此可助李軒獲得大燁遺民及舊臣的支持,且他必定仍疑慮她將傳國玉璽匿藏,故他絕不會隨意將她下嫁李家以外的人。
 
    「那靈君可有看得上的皇子?」
 
    李軒有五子六女,長子前些年因病早逝,故膝下只餘四子六女。排行第二的李瑛華乃最年長的皇子,三皇子名喚李舒文,四皇子李玉康則常年居於揚州養病,最小的皇子為李宸昊。李瑛華殘暴不仁,且剛愎自用,她是絕不會嫁給這種人。而李舒文才情出眾,十歲便精通琴棋書畫,倒似她會傾心之人,唯聽聞他與夫人琴瑟和鳴,想必亦不喜她加入。
 
    思慮一番,楊靈君搖頭,只道從未花費心思於此等問題。「你⋯⋯」袁廣齊欲言,卻見她怒視著自己,遂訕訕與安瑤相視一眼。安瑤見他望向自己,連忙低下頭,只作毫不知情。
 




    「如此說來,我誰都不想嫁了。」
 
    良久,楊靈君方噘嘴吐出一句。
 
    「那便先不想吧。」袁廣齊將她拉起來,輕刮她的鼻字道,「夜深了,我送你回相思閣吧。」楊靈君連忙搖頭,他傷勢還未痊愈,她自是不捨得讓他操勞,遂命令他好好休息,轉身拉著安瑤便跑出萬景樓。
 
    在回相思閣的路上,楊靈君不斷回想袁廣齊適才的話。撫心自問,她寧願給李舒文做妾室,也不願嫁給李瑛華。自然了,如果可以選擇,她才不願與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楚旻陽公主,我上次同你說的話,可考慮好了?」
 
    上揚的嘴角連帶著鬍鬚也向上斜去,楊靈君忽見李瑛華正站在相思閣前。安瑤環顧四周,未見有士兵看守,遂驚恐地拉緊楊靈君的手臂。楊靈君倒無懼,見乏了,便懶得與他爭論,徑直提著紅裙走進房內。
 
    「楊靈君,如非傳國玉璽,你當真認為自己還能活著?」
 
    李瑛華突然衝進相思閣摟摟住楊靈君的腰,將她緊緊栓在身上。




 
    「瘋子,放開我!」楊靈君奮力將他推開,卻隨即又被他抱住。安瑤見狀,連忙上前捶打李瑛華,狠狠咬了他的手臂一口,隨即被踹倒在地。
 
    「我看你還能囂張到什麼時候!」
 
    李瑛華拽著楊靈君往床榻走去,將她重重扔在床上,隨即跨在她身上。楊靈君雙手被李瑛華按在枕上,動彈不得,他埋首在她頸間,意圖以暴力征服她。
 
   安瑤扶著肚子自地上爬起,隨手抓起桌上的燭台敲向李瑛華的後背,卻又被他踹到在地。楊靈君趁機從枕下取出長銀簪,奮力向李瑛華胸口戳去,不料反手被擋下。
 
    「楊靈君,你便從了我,我必不虧待你!」
 
    「休想!」
 
    「那便休怪我不憐香惜玉了!」
 




     李瑛華猛地扯鬆楊靈君上襦,她死命地掙扎,混亂間銀簪劃傷她的脖子,鮮紅溢出白皙的肌膚。
 
    「靈君!」
 
    李宸昊破門而入,見房內混亂不堪,失控衝上前揍了李瑛華一拳,立馬脫下身上的外衣披在楊靈君肩上。
 
    「五弟⋯⋯你怎麼會在這裡⋯⋯」李瑛華從地上爬起,摸了摸嘴角的傷,轉而笑道,「莫不是你也是為了玉璽而來?」
 
    李宸昊見楊靈君臉色慘白,眼眸帶淚,遂側身以胸膛擋住她的臉龐。懷中的人顫抖不已,李宸昊憤而搬出李軒向耀武揚威的李瑛華施壓,警告他若再不安分守己,只怕明日該離開長安。
 
    「五弟⋯⋯還有這個賤婢,」李瑛華聞言,怒指安瑤與楊靈君,「特別是你,自持公主高貴,若不是有可用之處,只怕早已淪為娼妓!今日之事,你們都給我記著!」
 
    李瑛華掩著臉龐,咬牙切齒地拐出相思閣,心中滿是不忿,這仇來日必定是要報了。
 
    「啪!」
 
    楊靈君忽然將頭上髮釵悉數扔在地上,惱羞成怒地將散亂的髮髻解下。
 
    李宸昊知她受了屈辱,遂隔著外衣輕撫楊靈君的後背,繼而命安瑤取來濕布及藥箱。李宸昊見楊靈君不願說話,便彎腰拾起髮簪,又以自己的手帕替她拭走脖上的污血。
 
    「會有些痛。」李宸昊用毛巾輕輕印走楊靈君傷口旁的血跡。「嘶⋯⋯」濕布剛與傷口相觸,她便倒抽一口涼氣,疼得打了個哆嗦。他見她疼得厲害,連忙俯首朝傷口吹氣。
   
    燭火忽明忽滅,她忽然道:「我不值得你待我如此,你日後必定後悔。」
 
    他頓了頓,又繼續替她上藥道:「不會。」
 
    涼風纏繞在頸,楊靈君越發感到不自在,只有李宸昊未覺異樣,依舊邊給她上藥邊往傷口吹氣。
 
    「五皇子可願娶我?」
 
    月色清明,她忽地低聲問。
 
    喉結輕滑,握著面巾的手停在半空,他愣愣地望著她。
 
    啪的一聲,安瑤方拾起的竹簡跌落在地,遂急忙蹲下將它拾起,及後握著竹簡跌跌撞撞地跑出房外。
 
    「五皇子若覺得勉強,那便當我從未問過。」
 
    「靈君⋯⋯你真的想好了嗎?」
 
    夜空一片黑暗,李宸昊走出相思閣,轉身回望高聳宏偉的院門,繼而笑著低頭離開。
 
    細雨綿綿,水珠輕輕落在他的頭髮和衣袍上,任由風吹雨打,他義無反顧地闖進那片雨林。
 
    他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