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咁的,我同女學生發生咗祕密關係》: 99.永不凋零的向日葵
再次體會到人生的痛苦不在於失去,而在於曾經得到。
還有甚麼可以緊握的呢?
還是應該認命把一切都放手,任由人事隨其命運漂流?
空白,毫無出口。
但詠彤那抹美夢般燦爛的莞爾,卻如輪迴停留於心頭⋯⋯
***
甚麼問題也沒有解決,夜卻已悄悄地降臨。
總是如此,煩惱捆在秒針上,總是甩不掉。
「哇!咁多餸嘅!」阿達雙眼發亮般拉出木椅坐到餐桌前,看著面前的叉燒、雞腿等垂涎欲滴。
「慶祝阿媽今日見工成功吖嘛。」母親溫柔地笑著輕撫弟弟柔順的頭髮,詠彤的嘴角勉強彎起,卻感覺自己與家人的情感距離忽然有點遠了。
「Yeah~」弟弟拍拍手,但不知是為了面前的佳肴抑或母親見工一事而歡呼。
詠彤看著那片純情的笑臉,又感嘆著自己就算再努力,好像也無法在面對母親需要工作時擺出跟弟弟一樣燦爛的笑意。
愧疚太沉重了,連真情的笑容都漸漸被剝奪。
輕咬一口叉燒,憂愁的味道充實徘徊於口腔。
明明這是慶祝,為何自己要多愁善感至此呢⋯⋯
時間是一趟不能回頭的旅程,放下、銘記、追求⋯⋯人生太多課題,詠彤總有一種好像甚麼也沒想通,人生就會結束的預感。
這種預感,源自於她對自己的自責與無力感——母親需要揹負起經濟壓力,某程度上也是因為自己吧?
詠彤會開始想,如果自己當天沒有與父親起如此大爭執,是不是至少此刻母親就不必頂著一副殘破軀殼去找工作?明明她的行為是出自於好意,怎麼最後事情非但沒有變好,卻反而往壞的方向而墜落呢⋯⋯
「媽咪,見工會問你啲咩㗎?」阿達狼吞虎嚥間稍微停下喘息,問。
「嘻~都冇問咩啫,都係問啲照顧小朋友嘅經驗咋嘛~」母親用柔柔的目光看著詠彤和阿達:「咁我話我個女十七歲,個仔都十歲嚕,大部分時間都係我照顧㗎喎~」
母親說出這句話時,詠彤總覺得她的眼神中透著一點自豪,一種既讓她動容又讓她語塞的自豪⋯⋯
眼眶忽然溫熱,詠彤又想到了母親曾經說過自己和阿達就是她的生命,記憶中朦朧的笑臉聯繫著此刻的現實,一股甜酸交雜的味道於心中蕩漾。
「你哋知唔知呀,阿媽今日去中心見工嘅時候呢,不知幾多仲比我大年紀嘅人去見呀。」母親邊把菜夾到姊弟碗上邊淺笑道:「有個姐姐差唔多六十歲,前年退咗休,但仔女又搬咗出去,喺屋企悶到話都係對住啲小朋友好玩啲所以就過嚟試吓囉~然後又有一個⋯⋯」
奇怪地,詠彤從母親臉上感覺不到強擠出來的笑意。
母親像是要把一個又一個新認識的好友介紹姐弟倆一樣,越是說下去,眼神中的雀躍就越亮麗。
到底為何?明明母親會去見工是因為痛苦的過往,此刻的笑容裏卻讓詠彤絲毫也看不出一絲愁苦。
是很好的掩飾,抑或是真情的快樂?
飯後,詠彤帶著疑惑,跟母親把碗碟收拾回廚房清洗。
「咁你幾時開始返工呀?」詠彤邊給毛巾添洗潔精邊問身旁的母親。
「中心嗰邊話我下個禮拜可以開始返工,不過仲要睇佢點樣編排啲時間。」
「每日要返幾耐?」詠彤再問,握著毛巾的手不斷於不鏽鋼碟上環圈徘徊。
「應該朝早八點返到下晝兩點啩」母親說,詠彤負責洗,她負責放——母親長年受腕管綜合症困擾,很早詠彤就自發要幫忙洗碗和做其他家務了。
「你得唔得㗎?」詠彤眉頭緊蹙,終於直入中心。
「阿媽有咩唔得啫?嗰邊又有得企吓坐吓,仲有啲主任帶住你嘅,唔使擔心喎⋯⋯」母親淺淺一笑,眼神終究透出一點愁緒來。
詠彤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覺手中的碟子怎麼刷也都刷不乾淨。
母親當然明白詠彤的心情,但是她也覺得自己並非不堪至此。
「以前呢⋯⋯」突然,母親提起往事:「你老豆成日叫我唔好出去做嘢。」
詠彤手上的不鏽鋼碟已經刷超過一分鐘了,二人意卻不在洗碗之中。
只見母親把廚房門輕輕關上,續說:「我以前手啱啱開始有啲唔舒服嘅時候,佢就叫我唔好再返工。咁我就話唔使啦⋯⋯我都想做多陣嘢⋯⋯」
那男人有嘗試關心過她?詠彤不敢相信。
「後來我隻手開始越嚟越痛喇,佢就逼我唔好再返工。」母親的眼神有一種泥足深陷的無奈:「但唔係因為佢關心我喎⋯⋯佢會咁做,都係因為驚啲親朋戚友會講閒言閒語,啫係驚啲人話『乜你咁嘅?要個傷咗嘅女人返工』⋯⋯」
「嗯⋯⋯」母親那股無力從話語裏傳到詠彤的心中,詠彤心裏一陣鬱悶,只能靠開水不斷沖走泡泡去緩解⋯⋯
「去到之後我話我可以返啲冇咁辛苦嘅工㗎嘛,我手痛可以唔去洗碗㗎⋯⋯」母親喃喃地道出昔日每一個嘗試去爭取的選擇,一字一句猶如是正在翱翔的小鳥被拆下來的羽毛,一根一根地墜落——輕如羽毛,卻有著無法抗逆的重量。
「我講過好多次,佢都係逼我唔好再返工。」母親搖著頭,眼神中載著十多年前那個年輕的自己,或許,還有那個曾經憧憬著未來的小孩影子。
但她的臉帶著憔悴和歷練,頸中的皺紋、漸漸變疏的柔髮都已遠離過往的自己了。
「其實阿媽有時候都唔想咁㗎,我都有想出去做嘢嘅自由㗎嘛,有時候我都會想出去體驗唔同人生㗎嘛⋯⋯」母親說,雙眼並沒有通紅,聲音卻帶著濃厚的不甘和愁苦。
「嗯⋯⋯」話語太沉重,詠彤根本不知該如何安慰長年情鬱於中的母親,只能盼望把這些話吐出後,母親心裏會比較舒坦。
但除了這樣以外,我真的沒有甚麼好做了嗎?——詠彤心中有刺,很是忐忑。
「依家咁咪幾好,份工如果話好輕鬆呢⋯就假嘅。但阿媽覺得自己唔算大負擔,可以做喎⋯⋯」那是母親的倔強,深深影響著詠彤的倔強:「何況我鬱住喺屋企咁耐喇喎,出去識吓多啲朋友、見識吓出面依家嘅世界都好吖,係咪?」
母親的話正中詠彤心臟,明明她所說的話只是在訴說自己一路走來的困苦,並沒有任何一字一句提及過讓詠彤不要擔心,但詠彤就是頓時有種胸有所抒的釋懷感。
一直不解的詠彤,直到再次望向母親那發光的雙眼時,才大概明白答案。
她,不也是其中一個捆綁母親的人嗎?
昔日那男人的威迫,把母親給禁錮;此刻詠彤的過分擔心,其實也是一種無形的拉扯。
「阿媽得㗎喇~」母親輕輕一笑,把詠彤手上的碟子拿來:「洗咁耐⋯乾淨晒喇⋯⋯」
一直以來,也只是詠彤把母親找工作一事全視為揹負那男人離開後的經濟壓力的行為,翻湧的愧疚讓她不停嘗試勸服母親不要去打工,卻也不過是自己的多愁和太敏感的自責機制才會萌生這種想法盲點。
的確,母親揹負著不輕的病患,但那就代表她要被人剝奪選擇人生的自由嗎?
後來,詠彤眼中帶歉意地點頭不語,她不想再以體貼為由地作出任何捆綁了。
「總之你小心啦⋯⋯」詠彤叮囑時牽起了母親的手,柔柔地輕拍著那堅強的小手。
「知喇,阿媽知你關心我就夠。」母親瞇著眼一笑。
那笑容,像永不凋零的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