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頭在心中默嘆了一聲,把擦完汗的紙團丟進垃圾桶後便離開了日光照不到的雨天操場。



他走了⋯⋯

詠彤接過冰冷的雪米糍,內心還是一片溫熱地回眸目送着金仔的離去,恨自己還沒跟對方好好道別。

不過,她對「金仔」這暱稱還是很不習慣。





她開始怪責自己的面皮薄——明明玩真心話大冒險時試過順著氣氛叫對方「金仔」,二人回家時也已經鼓起十萬分勇氣再以這暱稱道別,但現在卻還是覺得太近——她不是不想接近對方,而是不是適應那忽然太近的感覺。

有點過於親密,至少不是她和對方現階段可以說的暱稱。

然而比起習慣,她更不想稱呼對方為「阿Sir」或老師。因為一旦說出這樣的稱呼,那自己就只會是學生——詠彤想到這,也就只好嘗試快快、輕聲地以暱稱向對方問話,慢慢習慣。

但妳不就是他的學生嗎?——偶爾,詠彤也會心忖。

如果我不是他的學生,那我還可以是誰?





有時候,詠彤會覺得自己不過是少女心作怪,皆因她覺得金仔對每個人都很好,不像其他在他生命中出現的男人,更不像學校裡其他的老師——他會專心聽學生的意見、會考慮每個人的感受、也很用心地教導每一個學生。

但也因為這樣,那天下雨若然花園裡是另一個學生在哭,金仔其實也會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去安慰他或她。

想到這,詠彤心裡總有一種酸溜溜、淡淡的自卑感。

「你會唔會諗得你自己太特別?」她不禁尖銳地反問自己。

詠彤把心裡缺乏的愛投放在金仔於雨天花園對她的貼心關懷,但可恨的是她不全然感性,每天總有清醒的時刻,或許是清晨起床時、也許是吃飯時、可能是失眠時⋯⋯而她這美夢也就在清醒時淪落如星星碎片般散落在黯淡的空間中,無論怎樣也拼湊不成一顆照亮整片漆黑的星星。





這樣的感情投射可能最終會成錯誤投資,某把聲音警戒她。

或許是,但其實也不重要了⋯⋯生命中本來就不是付出即有回報,這句話是母親教會她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有金仔出現的地方就能頓時讓她猶如置身柳綠花紅的盛春中,每刻每秒都能沉浸在色彩繽紛的世外桃源裡。

她喜歡這種感覺,需要這種安心和不平凡。

她明白自己不一定要擁有他,只要在課堂上能聽到他的聲音、或在某個角落偷看他背影多一眼,其實已經很好。

但在學校裡她總覺得有種氛圍壓迫,或許是有其他人在——老師、校工、學生⋯⋯她總覺得只有和金仔二人在一起的時間、沒有他人目光時才能靜心享受那種夾雜緊張和愉悅的奇妙感覺。

於是她昨天又到了旺角,除了拍照的目的,還期盼偶遇金仔的一絲可能性。

「冇⋯我琴日下晝都喺花園街。」金仔說,代表他們剛好錯過彼此。





如果我早一點出門就好了——詠彤在心裡懊惱,有點恨自己。

不過詠彤很快又想到,其實金仔也未必想與她偶遇,而她並沒因為這樣的假設而不開心。

反而,她會覺得自己有時候情心太過氾濫,應該少想一點假設性的事情。

五點鐘,學校清場的鐘聲響過,能留的地方就只有飯堂和圖書館。

「不如等陣去 canteen 溫一陣書?」詠彤提議。

「溫書~?葉詠彤你今日咩事呀吓~」Natelie 笑着問。

「今個禮拜五有 test 呀嘛,你識晒喇咩~!」詠彤笑著反駁。





「禮拜五有 test 咩!?」「有呀傻婆。」「頂!範圍係咩!?」「咪⋯⋯」

詠彤笑挽着 Natalie 的手並跟其他女生一起到飯堂去,最後找了一張靠近的飯堂玻璃窗的長桌坐下。

這個位置和角度能看到最接近校門的主樓梯口,有緣的話或許可以瞥見金仔離開學校的身影。

詠彤如此想着,心裡又撲通撲通地小鹿亂撞⋯⋯

12

五點鐘聲響過,我回到只有鍵盤和文件翻閱聲的教員室,桌上又多了一個不好的預兆——又是癲婆寫給我的 memo 紙,又一次要到訓導處去。

九月還沒過去我已經要見兩次癲婆,比讀書時期的我「照肺」得還要頻密,真諷刺。

又出了甚麼問題?我既納悶又不爽。





敲門、開門、禮貌打招呼。

「李老師⋯⋯」癲婆的笑容還是一如以往地討人厭,是那種讓人有衝動一拳揮去的冷笑。

「你有冇睇過今日香中單新聞呀?」她問。

我搖頭,她低頭打開電話,把螢幕呈現在我的面前⋯⋯

只見其粗體字標題十分顯眼:

「【師生戀】香港中學女老師敗德  私人補課後上了男學生的床」

香港中學是港島區首屈一指的名校,校風純樸,每年都是家長夢寐以求小孩可以躋身的夢幻中學,這新聞一出會對聲望造成多大損害,可想而知。





我把目光瞥回癲婆,她收起電話,搖頭嘆氣道:「香中話即日起炒咗個女老師,但件事都爆咗出嚟先至炒其實都冇用啦⋯⋯」

是我太年輕嗎?我一點也閱讀不了她話中的暗號,應該是說,我不懂她爲何要特別找我來跟我說這件事。

我第一時間想到詠彤,但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們根本甚麼也沒有發生過。

空氣又變得安靜,訓導室冷森森的,而我只想快點離開。

「其實⋯⋯」她見我沒接話,似乎終於要入正題:「恕我直言,我覺得李老師你同女學生之間嘅距離要留意一下。」

又是這點⋯⋯妳真愛把這點扣在我身上。

明明我甚麼也沒做,她卻不斷因爲這件事而叫我到訓導處。


除了剛才打排球,我還有在學校做過些甚麼跟女生距離比較接近的行爲?

怎料⋯⋯她還真的用打排球來作例子⋯⋯

「我見你同班女學生關係應該都幾好,但我希望你喺學校出面都要留意一下。否則畀人影到⋯⋯受傷嘅唔只係學生,更加係成間學校。」她的眼神極之銳利地直視着我。

本來我並不覺得自己有半點嫌疑,但我突然竟有半點心虛,只懂快眨眼而不懂回答。

「明白。」我沉着氣,點頭答覆。

我確實對詠彤有感覺,但也僅此而已,沒有半分越軌行爲。

進一步,退一步,所有幻想都在還沒實現之前就被嚴重警告,連思想,也變得要步步爲營——彷彿我想多了,就已經有罪。

她的倩影出現在我腦海中是我不該,她的聲音迴盪於我美夢裡是我的錯誤,我對她動心代表我人格的敗壞⋯⋯

走出訓導室,冷空氣和熱空氣衝撞,窒息的感覺讓我頓時被強烈的頭暈感來襲⋯⋯

我緩緩回去教員室,每一步都更是沉重⋯而就在我抑壓在內心的黑色負能量快要溢出之時,老爺的聲音傳來了⋯⋯

「李Sir!」他從在樓梯口向我揮手。

「唔好意思,露營都係冇辦法搞落去。」

但願他不要真的說出這話——我已經夠多負能量了,再多我難保會作出任何違反常理的行爲。

「係。」我靜聽他的答案。

他臉上的表情淡得看不出喜怒哀樂,直到他開口也不會知道結果是好是壞。

「你哋諗住爭取嘅露營係過夜嘅係咪?」他問了一個白癡問題——代表甚麼?代表我們的願望已經落空⋯⋯

我本以爲自己已說服成功,怎料到最後很大可能就只可以在郊外放個帳篷感受一下氣氛,然後在日落前帶隊離去,媽的⋯⋯

「係。」我心灰意冷,等待死刑判決,這一天糟透了。

然而,我點頭後,他卻綻放笑容——

「唔使咁緊張!」他拍了一下我肩膀:「但我始終都係唔放心,所以我叫埋自己以前成日一齊去露營嘅老友過嚟幫手,佢熟晒全香港啲地形同路㗎喇,好幫得手。」

啊?

我困惑,他卻笑得更開心。

「你哋諗住十月搞係咪?」他笑問。

「係⋯⋯」我聽得雙眼也頓時睜大,老爺的聲音在剎那間竟變得動聽得多⋯⋯

「我都會跟埋過去,我同佢 share 一個帳篷就 OK。」他說,眼神裡有着年輕三十多年的紅火。

能說服老爺允許露營的很大目的當然是那個「老友」的出現,但管他呢⋯批准才是最重要的。老爺跟他一起與學生露營從而回味一下過去,我們也得到了活動的批准,一舉兩得。

被認同、允許的感覺真好。我突然有點感動,心窩傳來一陣溫熱。

「冇問題,咁我同佢哋儘快開始傾細節。」AYP的兩個活動分別爲十月舉行和四月舉行,原先我們已經決定了兩個活動是露營和踩單車,而踩單車這種不用太多準備的活動固然可以先在十月舉行。

但十月舉行的那個活動很重要,因爲這是四月要應考的中六生今年唯一可以參加到的AYP活動。同時,學校批准露營可能是十年也難得一遇的機會,那我們當然要把握機會,儘所能把這個活動推到十月進行,讓中六同學也可以參與其中。

「好!」老爺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知你有熱誠,但你始終第一年負責,記得——有咩要幫手、要問,隨時同我講。」

「知道。」我點頭,人心很奇怪——明明之前才對他有反感,現在卻很想給他一個擁抱。

「咁我收工先,返屋企陪我個女啦。」他笑着回頭走回樓梯間:「再講!」

「Bye!」萬萬沒想到我在這所學校裏關係最好的同事,竟然是年紀幾乎最老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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