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之王: 第三回:道士與和尚
第三回:《道士、和尚》
晞微的晨光把起起伏伏的浪波染成了一份鬱郁的灰藍。
每一艘遠去的船或竹排都顯得無精打彩,緩慢地離開曾經讓他們得到了短暫安頓的渡頭。
每次岸上過宿後,回到船上的水手們都難免有點依依不捨,畢竟水上飄泊的日子絕不好過,何況岸上還有等待著他們的情人。
自古湘女多情,江上遠遠近近都漂蕩著湘女送別的歌聲,歌聲淒酸、嬌柔:
「水莫流,莫把哥兒帶走,留下我一腔難解離愁。
水悠悠,此刻你莫回頭,回頭只教我眼淚直流。
幾多春秋,孤舟再回渡頭,桃花依舊,朱顏已成白首。」
「風兒風兒莫再吹,把郎吹得遠遠去。
妹妹盈盈眼中淚,匯成淼淼湘江水。
帆遠去,剩我渡頭空憔悴,
借問何時才相聚,一腔恕懟,化成一江愁緒。」
宛轉的歌聲,淒怨的離愁,偏偏迷情的江水把情人越送越遠,直至消失在浪光浪影中。
孤帆遠影碧空盡,留下的只是湘女情深款款的嘆惜。
方瑩坐在竹排上,眺望兩岸垂楊綠柳,本來是怡人美景,可是悽怨的歌聲竟似江水綿綿不絕,整個江上的辰霧仿似全是離愁別緒凝聚而成。
大夥兒上了竹排後,丁一和荊楚湖架起了帆,此時秀秀和春燕乘著輕舟而至,二人各拿著一枝簫吹奏一首《水調歌頭》。
簫聲如泣似訴,一陣微風吹過,把她們強忍在眼眶的淚水輕拂到江水上。
一曲奏罷二人盈盈下拜,荊楚湖盤膝坐在竹排前頭,微微頷首:「麻煩你們和孫先生盡快找到和尚、道士,叫他們來成都找我…」
丁一瞄了秀秀和春燕一眼後,懶洋洋地說:「好吧…你們都來成都吧!」
二人聞言馬上眉花眼笑,嗤噗一聲笑起來。
丁一搖了幾下櫓,把木排撐到江中,待帆吹得鼓鼓脹,然後沒精打采地半倚在船舵旁的竹籮,除了偶爾調一下船舵的方向,大部份時間都在打瞌睡。
荊楚湖在竹排前端架起了一個小爐,從其中一個竹籮拿了一片瓦和一些炭,把炭放進爐中,瓦放在爐上。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絕,輕舟已過萬重山。」
口中吟詩,也不知他用甚麼方法,幾下就把炭點燃起來,然後向竹排邊撈了撈,笑著從水中提起一個竹簍,揭開竹簍蓋,倒出九隻蟹和數十隻蜆,他先把蟹放回簍中,然後把蜆逐隻逐隻放在燒得紅紅的瓦片上。
本來在拍打江水解悶的方博突然站起,指著身旁的丁一高聲大嚷:「為甚麼我們順流而立下?入蜀應逆江而上,你有心騙我們!」
方博此言一出,聶萬君才察覺,然而他們還未回神過來…
「收聲!」丁一低聲斥喝,反手虛空一指,站在他身後三尺的方博立時直挺挺仰身向後倒在竹排上,不停地抖顫抽搐,不能說話,只能哦哦地呻吟。
「博兒,你怎麼了!」聶萬君看見豆大的汗水從方博前額滾滾流下,看他的樣子好像十分痛苦。
「他只是被點了穴,並沒有大礙。這娃兒常常大吵大嚷,很易壞大事,就讓他吃點苦頭,以後就會1明白保持沉默的重要性。」荊楚湖說話時只顧把蜆放在瓦片上:「大家等一會就可以吃瓦燒蜆,保證你們讚不絕口!那種鮮、嫩是筆墨無法形容的。」
聶萬君和岑三娘都心裡明白,魯莽的方博經常動不動就吵鬧,的確容易壞大事。
忘情棄愛雖然古怪,卻是言出必行之輩,他們順流向東行必定有原因。
這時江上傳來連串爭吵聲,只見前面三十多丈遠處,停了三艘各長四丈許的大船,船頭很特別,比一般扁長,還繪畫作揚子鱷的嘴巴。
三艘大船旁來來回回有二、三十隻舢舨、快蟹等小艇,小艇上的水手都拿著明晃晃的鬼頭大刀,清一色的黑衣紅頭巾,頭巾上繡了隻揚子鱷,他們正把向西航行的大小船隻和竹排全截下來查看。
本來暢順的水道,頓時踴擠起來。
為首的一艘大船的尾舷旁,站了一名禿頭的麻面大漢,凹凹凸凸的蠟黃面皮,看來跟鱷魚皮差不多。
荊楚湖哼了一聲:「這頭貪心的老鱷魚不知收了人家甚麼好處,把整個三湘幫的人也拉出來做打手了。」
丁一冷冷地接著說:「老鱷魚笑得口也合不攏,收到的好處一定不少。」
聶萬君、敖四海和焦崇都知道三湘幫是湘西水道第一大幫,而丁一和荊楚湖口中的老鱷魚,正是幫主揚子鱷神何天雄,據聞他不但水下功夫了得,一手三十二路斬浪刀也端的是湘西一絕。
「老鱷魚原來搭上了兩隻小狐狸。」荊楚湖說罷,眾人暗地偷望,只見何天雄身邊分別站著一名身穿銀衣和一名滿頭金髮的美女。
聶萬君看二人的打扮,便知道是血旗盟的金旗旗主哈爾真、銀旗旗主古倩敏!
特別是古倩敏身後一名大漢手持著一枝耀眼的銀槍,江湖以槍法成名的女人就只有她一人了。
「何老爺子,你找了一個早上也沒有收獲,難道他們從其他水路逃走了?」銀衣少女的聲音像銀鈴般悅耳,窈窕的身段裹在緊緊的銀衣下,更襯托出一份綽約風姿,只是她的眼神卻閃爍著一份冷傲,冷傲得令人不敢直視。
「古旗主,你大可以放心,馬橋十八鄉就只有這條主河道可以西進,飛馬堂的人到了揚子江也難逃老鱷魚的嘴巴!」何天雄一臉自信。
哈爾真和古倩敏沒有回應,只是冷冷瞄了他一眼。
何天雄繼續堆起笑容說:「我收了血旗盟的好處,受人錢財,自然盡力幫人…」何天雄戛然眉頭一皺,那掛在大頭上的紅鼻向上一揚,縱身跳到左邊船弦,高喊道:「給我攔下那竹筏!」
方瑩只見十多艘小艇從四方八面湧來,把它們圍得滴水不漏,眾人嚇得背上冷汗直冒。
荊楚湖仍是悠閒地把一隻又一隻蜆放在燒得通紅的瓦片上,丁一則把一個竹籠放在江中,仿似渾然不覺危機將至。
何天雄指著荊楚湖喝罵:「他媽的賊小子,這麼美味的東西也不拿來孝敬老子?瓦片燒肥蜆…正是本幫主的至愛,看我如何…啊!你們是荊楚湖和丁一這兩個大渾蛋!」他定神看了看,目瞪口呆地看荊楚湖,又再看丁一,哈哈大笑起來,「你兩條大臭蟲不是躲在『神仙俯』跟那些貓貓狗狗打交道嗎?幹嗎突然跑出來闖江湖了,還洗得潔潔白白,害我幾乎認不出你們。」
方瑩覺得以大臭蟲來形容荊楚湖和丁一真是很貼切,儘管形勢險竣,幾乎咭一聲笑出來。
「何幫主,小弟交友不慎,唉!」荊楚湖長嘆一聲:「這一次,我被花和尚和臭道士二人坑了,他們兩個到處花天酒地,欠了一屁股的債,人家就天天湧來神仙府討債,叫我如何是好!那兩個小子早就聞風而遁,留下我和丁一被苦纏,再沒有半天安樂日子,結果只好出來跑江湖,當一年半載水手運貨載客來還債。」
何天雄馬上附和:「臭道士平日油腔滑調,我早就知道他心術不正,只是想不到連和尚仔也跟他一起墮落了,我記得你們已經三年多沒有洗澡,這次肯沐浴更衣出來工作,看來債主的確催得十分厲害。」
古倩敏本來對於他們三人的閒扯感到相當煩厭,不過當她聽見荊楚湖和丁一竟然已有三年沒有沐浴更衣,也不禁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只見荊楚湖專心地用毛筆為瓦片上的蜆掃了不同的醬料。
丁一就半倚在一個竹籮,一臉倦容,他身旁躺著一名正在呻吟的方博。
古倩敏喝罵:「那青年是誰,他是否受了傷?」
丁一苦笑道:「這小子患了瘟病,要到省城醫治,其他人都不肯載他,我們因環境所逼,看在他家人份上,順道送他一程。」
經易容後聶萬君等人活像在湘西的鄉稼人,何天雄接著說:「看來你們真的是狗趕跳牆,連瘟病的也載!本大爺還想你孝敬一些瓦片燒蜆來下酒,看來還是免了,你們走吧!」說罷,他揮揮手,水手們見狀讓出水道,任由荊楚湖離去。
「且慢!」哈爾真冷冰冰地說:「任何人經過都要搜查,這竹筏上的籮可能藏了我要找的人。」
古倩敏說:「我去親自看看。」她輕輕一躍便彈出船外,身子落下時,右腳輕點船尾的錨繩,然後雙手一張活像白鷺般掠過江面,輕巧地落在荊楚湖的竹筏上。古倩敏神態傲然,看似對自己的輕功甚有信心。
聶萬君等本來稍為放鬆的心弦,馬上又繃緊起來。
古倩敏拔出利劍走到每一竹籮撥弄,正當她經過丁一身邊時,丁一隨手按著方博的右膊,方博感到一股暗勁經任胍直竄向丹田穴,肚土頓時疼痛起來:「哇!」慘叫後,方博竟然大小便一起失禁,竹筏馬上臭氣熏天,丁一喝罵:「他媽的!竟然在這裏拉屎。」
丁一一手把方博的褲扯脫,露出沾滿屎便的屁股,然後提著他的後衣領,把他的下半身浸在江中。隨著丁一上下拉扯,方博身體的糞便漸漸被江水沖走,不過他的下體卻清晰暴露在眾人面前。
方博又羞又氣,偏偏全身無力,口又不能言,他越是激動,發出的聲音就顯得更痛苦,這反而令到眾人相信他是身患重病的小子,搞到三湘幫眾紛紛起艇划離,生怕隨時會被染上瘟疫。
儘管古倩敏江湖經驗豐富,可是一名壯男的下體在她面前展現,也不禁臉紅耳赤,哼了一聲便轉身離去。
荊楚湖拱手行禮,笑著說:「姑娘慢走。」
古倩敏回頭瞪了他一眼,雙腳在竹筏一點,本打算躍至一艘小艇後再借力跳回船中,此時荊楚湖假借伸手到水中撈起放著蟹的竹籠,掌力直吐竹筏下,激起幾個波浪,小艇一瞬間被蕩開幾尺,害得仍在半空的古倩敏失去了落腳處,加上看見糞便在水中漂浮的情景,難怪會被嚇得花容失色…同時腳尖已沾上了江水。
這時空中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嘯,古倩敏聞聲向上伸出右手,一條長鞭立時卷在她的手腕。
長鞭一斗,古倩敏被扯離江面至半空,然後她在半空翻了一個跟斗,勉強避開了跌落江中的困局。她紅著臉向握著長鞭的哈爾真低聲說:「好險。」
這時何天雄堆著笑臉走過來,高聲說:「古旗主的鴿子翻身輕功身法,真的很俊,足下十分佩服。」
古倩敏也不知何天雄是有心揶揄,或是不知趣地奉承她。
眾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古倩敏身上,荊楚湖的竹筏正順流緩緩離去。
古倩敏本想在眾人面前炫耀輕功,怎料幾乎當眾出醜,她脹紅著臉,站在一旁不發一言。
何天雄又再揮手示意手下們放荊楚湖等人離去。
荊楚湖緩緩站起,向著天何雄、古倩敏及哈爾真拱手敬禮,一派儒生模樣。
岑三娘眼見竹筏快要離開,不禁舒了一口氣。荊楚湖轉身朝她坐下,還扮了一張鬼臉,但他的面容又霍然僵硬起來,只見他向丁一打了個眼色。
雖然他馬上回復輕鬆神色,卻用很緊張的語氣說:「不准說話。」他說話時,雙眼一直盯著遠方,雙手正暗暗凝運內力,岑三娘回頭一看,只見一隻樓船正迎面而來,船帆上縫上了一隻拳頭,船頭及船弦站著數十名包了頭巾的彪形大漢,頭巾上也繡了同樣的拳頭,每一個人都神情高傲冷漠。
很快樓船便跟竹筏擦身而過,丁一輕舒了一口氣,說:「沒有那份霸氣,所以他應該不在船上,只有他的走狗。」
荊楚湖冷笑兩聲:「嘿嘿…,等我還以為行了甚麼霉運,一上來就遇上他。」
岑三娘試探地問:「你說的他,是雷神吧?」荊楚湖點了點頭,凝重地說:「雷神元震。」
「旱地一聲雷,雷鳴天下震。難道連雷神元震也要爭奪萬毒雲煙?」聶萬君憂慮著。
丁一冷冷地說:「別小看元震,萬毒雲煙在他眼中只是小孩子玩意,他只會憑自己的一雙拳頭來開天闢地。」
焦崇說:「等一會有熱鬧看了,血旗盟的惡賊一定會跟雷神的手下打起來。」
荊楚湖笑了笑:「血旗盟哪裡敢開罪雷神?就算血旗盟老瓢把子親身來到,亦只會眼巴巴任由這艘船離去。」
眾人舉目張望,果然封鎖江上的大船小艇,紛紛讓出一條寬闊的水道讓雷神的樓船通過。
丁瑩好奇地問:「雷神是怎樣的人?」
丁一說:「只能用兩個字形容他——可怕!」
荊楚湖說:「我們先到老巢吧,然後再跟花和尚、淫賊道士會合。」
岳陽的岳陽樓是中國名樓,聳立於洞庭湖畔,無數騷人墨客在這裏,一邊飲酒、一邊品嚐美食,一邊遠眺山河景色,一邊感懷身世,然後在牆壁賦詩題字,當然對絕大多數登樓的人來說,美酒和美食仍是最重要。
樓旁的小碼頭,不時有漁船泊岸,漁民們揪著鮮蹦活跳的松花魚甫踏岸上,不少食客早就湊上來,挑選一、兩尾肥美的,便叫岳陽樓的廚子好好烹調兩、三道小菜。
今天岳陽樓異常冷清,人群都擠到了樓外十多丈外的一棵老榕樹下,圍著一個簡陋的小販攤檔。
這攤擋真的簡陋得很,就只用那塊木頭,針上一個木箱,木箱上架了一個爐、一個鍋,鍋裏的油正火火紅紅地翻滾著,二十多塊長沙臭豆腐正在油裏被炸得逼逼迫迫地亂叫。
眾人的鼻也嗅著那些臭豆腐香味,同時也垂涎三尺,眼睛則盯著一名約三十歲的道士,欣賞他如何用一雙尺餘長的竹筷子,不停地撥弄那些臭頭腐。
道士留著修剪得很整齊的小鬍子和短髭,雖然並不是玉樹臨風的美男,卻有一份出塵脫俗的氣質,他的道袍早就洗得有點發白,偏偏穿在身上又散發出一份令人樂心悅目的灑脫,每一舉手投足都是那麼協調和諧,連炸豆腐的手法也是多麼優雅。
有幾個少女看著那道士暗地竊竊私語:「此人是哪裏鑽出來的冤家?叫人每天不看他一眼就食不安、睡不穩…」「他說話的聲音還很溫柔,每天不向他買幾件臭豆腐,不跟他搭幾句嘴,總是心癢癢的。」「這幾天我中午就從雜貨店跑出來看來,害我被爹娘罵了好幾遍。」
道士有意無意間,向那幾名少女瞟過去,似笑非笑的,那幾名少女的心頓時砰砰亂跳,從臉紅到了腳跟。
道士用紙包過炸好的臭豆腐後,彬彬有禮地賣給等候多時的客人:「臭豆腐一文錢一件,讓大家久等,真的有點過意不去。」道士說話的聲音也是文質彬彬。
大多數人急不及待,便走到兩丈外那放了竹簽和醬料的石桌,用竹簽穿著臭豆腐,沾一些醬料便大口大口地吃,讚嘆聲不絕。
客人散開大部份後,道士便重新炸另一批臭豆腐,少女們趁機圍著道士左一句右一句地搭訕起來。
突然,一把明晃晃的短刀霍然插在鍋前的木箱,少女們嚇得驚呼狂叫,落荒而逃。
一隻粗大的手掌按在刀柄上,道士順著這大手向上打量刀的主人,原來是一名酒渣鼻子的大漢,而且有一條刀疤斜斜劃過他的鼻樑,一看就知道不是甚麼善類。
刀的主人的身後還站著七名大漢,個個都兇神惡煞。
刀疤漢破口大罵:「他媽的賊道士來到岳陽討吃,竟敢不到三湘幫弄碼頭?看來不在你身上捅幾個洞的話,你便以為本大爺是一條病貓。」
刀疤漢說話時,口沫和濃烈的口氣直撲向道士的臉上,道士眉頭一緊,右手繼續把未炸的豆腐放進鍋中,左手漫不經心地一翻掌,一股綿勁竟捲著那些口沫和口氣撞向刀疤漢的臉上。
刀疤漢就好像中了一記重拳,渾身發軟,竟然暈倒在地上。
道士氣定神閒地說:「這位大哥好像中風了,你們快扶他回去找大夫醫治,否則有甚麼山高水低,性命可就不保,貧道也可以幫他做一場水陸法會,順便超渡其他眾生。」
其他大漢一起向刀疤漢施展拍、推、搖、按,然而刀疤漢仍是毫無反應。
一名包著紅頭巾的男子霍然拔出腰刀,向道士激動地說:「妖道,你向大哥施了甚麼妖術?我現在就宰了你為大哥報仇!」紅紅的眼眶內還流出幾點男兒淚。
道士冷笑:「我踫也沒踫你的大哥一根毛髮,他是生是死又跟我有何關係?」
紅頭巾根本聽不入耳,便持利刀朝道士面上直劈。
在旁觀看的閒散人等早就驚叫起來,那些少女心急如焚,心裏慨嘆著:道士為何還要跟這些惡霸糾纏,早應轉身拔足逃跑吧。
刀距離道士的面還有一尺左右時,紅頭巾戛然發出哇一聲怪叫,整個人僵硬了,直挺挺的向後倒在地上。
其他五名大漢紛紛怒罵:「妖道的手段很硬!大伙一起上吧!」
道士只是低頭在炸他的豆腐,左手指輕輕地向對手隔空揮動幾下,五名大漢也相繼倒地,嚇得眾人目瞪口呆,以為這俊朗道士真的懂得符咒方術。
道士朝十多丈外的桐樹說:「秀秀,你這丫頭不蹲在主人身邊,溜出來找我,又想搞甚麼壞主意。」
秀秀從棵桐樹一躍而下:「賊道士跟這些小嘍囉周旋,也不需要用上隔空點穴吧。」
道士說:「他們全身都是污垢,我擔心他們會把我的臭豆腐沾污,毀了味道。」
「老弟的說話雖然刻薄了一點,可能有損道基,不過說的卻是實情,合理合情。」一把蒼勁豪邁的聲音從岸邊的一艘小船傳出來,接著一個人影從船上躍到岸上,兩個起落就到了道士面前,原來是一名五十來歲的乞丐,他雖然不算高大,身形圓滾滾的很粗壯,活像把一個大木桶套在身上似的,絕不似一般經常三餐不繼,面有菜色的乞丐,他隨手就抄起幾件剛炸完的臭豆腐塞進嘴巴。
秀秀瞪大眼睛望著乞丐,吃驚地說:「老要飯怎會也在這裏出現?」
乞丐邊吃邊說:「老要飯剛來參加一年一度的君山丐幫大會,正好遇上老朋友,便哥兒倆好好聚幾天舊。」君山就在岳陽旁的洞庭湖中。
道士冷冷地回應:「他只是天天在打秋風,撈便宜,白吃白喝。」
乞丐再挾了兩件豆腐塞進嘴巴。
秀秀上前用纖玉指輕敲了乞丐額頭幾下,嘲笑道:「賊道士的臭豆腐就教你神魂巔倒,本小姐的河北八寶鴨、廣東麻皮乳豬、東北虎肘子、杭州龍井蝦仁、四川水煮牛肉、岳陽松子魚難道你忘記了嗎?你肯乖乖合作,南北美食就任你品嚐。」
乞丐越聽越心癢難耐,手指不自覺互相搓動起來,舌頭就在嘴裏打轉。
道士猛然使勁拍了他的後腦一下,喝道:「清醒!清醒!莫著了這小丫頭的道意,黃鼠拜年,不安好心,她跟那兩名孬心眼主人太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早就學壞了,甭為嚵嘴葬送你這位乞幫九袋長老“鐵乞”龐宣的英名。」
鐵乞長嘆一聲:「唉!民以食為天,美食當前,教人如何抗拒,頂多是教幾門功夫作為交換,橫豈老要飯以往都做過這種交易。」
秀秀向二人伸出舌頭扮鬼臉,得意洋洋的樣子:「哈…哈…,還是老乞丐識趣,不過學你那些功夫會拜得手粗腳粗腰粗頸粗,我才不會學!」
道士搖頭慨嘆:「連動作表情語氣都跟那荊楚湖一模一樣,只顧取人便宜,還要咄咄逼人,貧道雖有普渡眾生之心,對你恐怕也是有心無力了。」
秀秀斜眼瞟著道士:「嘿,你也不是甚麼好東西,否則也不會在神仙府蹲了幾年,說到底也是一丘之貉。」她右手連環向道士的腹部狠狠捅了幾下,罵道:「你與和尚仔也吃過我和春燕煮的佳餚,你這頭沒良心的豬,當著人面前說我的壞話,以後休想我再煮甚麼紅燒海參、薑蔥炒蟹、栗子……」
龐宣連忙堆起笑容說:「秀秀姑娘,賊道士的確是忘恩負義,老要飯雖然窮,還是知道甚麼叫知恩圖報!若然有任何粗重苦差,只管交帶給老要飯去辦,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道士馬上插嘴:「老要飯,不要中計。」
秀秀回頭瞪了道士一眼:「鐵乞大哥,帶我去找和尚仔吧,今天晚飯時定必奉上八菜一湯。」
龐宣聞言好像面前就放了一桌佳餚,正等待他去品嚐,眼睛也瞪得出了火花,正欲答應時,道士收斂笑容,義正詞嚴地正色說:「千萬不要出賣和尚仔,他難得找到一個修心煉性的好場所,你真忍心把他拖進這淌渾水?」
龐宣不禁猶疑起來,秀秀湊近他耳邊輕輕地說:「樟茶仔鴨、蟹粉小籠包、水晶桂花糕……」
龐宣越聽越心癢難耐,激烈地進行內心掙扎:「汾酒燴野豬脾、錦繡鱘魚湯……」龐宣憤然大力頓足,再狠狠拍了頭一下,仰天慨嘆:「唉!和尚仔,算老要飯負了你,為了天下第一魚鱘魚又教我如何能抗拒,你認合吧!」
「我已找到了和尚仔。」春燕掛著笑容緩緩踏步而來,秀秀聞言變臉:「老要飯,你的交易告吹了,以後咱們姐妹有何要求,你就要乾乾趣趣地即時答應,不要再左思右想,一旦錯過時機,美食佳餚就統統溜走了。」
龐宣立時叫苦連天,哀求秀秀至少煮一、兩味小菜給他,偏偏秀秀只顧和春燕說話:「和尚仔到底躲到哪裏去?」
春燕冷冷地說:「妓院!」
岳陽是長江主要的水陸轉運站之一,又是洞庭湖畔最大最繁榮的城市,這些地方自然少不了煙花之地。
位於碼頭附近的凝香巷,是全岳陽最大的煙花之地,只是稍遜江南的秦淮河。
由富商巨賈至水手貨郎,只要來到岳陽,也難免會到這些銷金窩放下一些銀兩。
儘管……現在仍是下午,各妓院已很熱鬧,男人的情慾實是無分早晚!
樓上廂房不似晚上管弦歌舞不絕,也有人在說書彈辭,空氣中依然是凝聚著又濃又俗的香氣。
一些濃妝艷抹的妓女慵懶地半倚欄,向路過的男士拋媚眼。
匆匆圳趕來的途中,秀秀和春燕早把事情的大慨交待給道士,道士的態度也徒然認真起來:「難怪那兩個傢伙也要重出江湖,搞不好還會造成無數人生靈塗炭,為了天下眾生,貧道願意戮力以赴。」
龐宣跟在後頭,不斷長嗟短嘆,活像百萬家財一朝散的沮喪,偏偏各人也毫不理會他,最後道士半教訓半開導跟他說:「做人還是要清心寡欲,甚麼美食美女只是人間色相,如夢幻泡影,如幻亦如虛。」
龐宣回答:「至少這是一場美夢,求求秀秀大美人圓老要飯這個美夢吧!」
秀秀說:「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
龐宣立時抖擻精神,拉起一對衣袖,揚起一雙粗壯的手臂:「只要一聲令下,管他是甚麼老瓢把子、老鴇把子、老鼠把子,我都把他揍扁。」
道士慨嘆一句:「食迷心竅!」
步進凝香巷,眾人立時收慢步速,以免太招搖。
很多人看見道士和乞丐跑到花街柳巷,但也不感驚奇。
乞食、算命、賣藥都是這裏常見的事情,倒是兩名如花似玉,又不帶半點風塵脂粉的小姑娘,立時引起不少嫖客的注意。
街上的人以饑渴的目光盯著她們,活像要把她們的衣服一下子就脫掉,任由他們慢慢品嚐,有人甚至連口水也流半衣襟。
秀秀低聲咬牙切齒說:「這些淫蟲再盯下去,我就把他們的眼挖出來。」
道士說:「假如有一天沒有男人願意盯你一眼,那時你才糟糕。」
春燕指著前面一座五層大樓,樓外掛金漆大招牌寫著「鳳儀樓」三個楷書大字。
「和尚仔就蹲在這裏。」
鐵丐更加感觸:「和尚仔,你橫豈也難逃魔掌,老要飯應一早就出賣你,換一頓美食。」
道士等也不理他,快步閃進後巷,躍過圍牆,竄進鳳儀樓內。
然而鳳儀樓卻出奇地冷清,一股不祥的氣氛正從正下大廳散發出來。
大廳正門口一名不足三十歲的和尚正,向一名身穿繡花錦袍的中年人下跪,把中年人攔在門外。
中年人身旁還有十多名錦衣少年,和尚身後站著十多名打扮花招枝展的少女,還有一名中年鴇母和兩名中年龜奴。
和尚眉清目秀,頗有書卷氣,溫溫文文,不過眼神卻流露出一份屈強:「洪爺,你大發慈悲,放過春桃和秋菊吧!」說罷,叩三下響頭。
洪爺氣高趾昂地說:「本大爺有的是錢,有錢就可以在這裏尋歡作樂,要哪一位姑娘陪我上床也可以,而且我也是岳陽六合門的掌門,論財有財,論勢有勢,我要逍遙快活又跟你有何相干,快滾開!」
錦衣少年齊聲斥罵附和,和尚誠懇地說:「本來這是沒有問題,可是洪爺近期的身體狀況,絕對不適宜再行房事。」
洪爺朝他唾了一口,罵道:「我洪誠勵堂堂白虎門掌門,一雙鐵掌威鎮兩湖,一直都是龍精虎猛,何來身體有毛病?你身為出家人竟然口出惡言,咒我有病,早就犯了妄語戒。」
躲在窗外的龐宣低聲向其他人說:「這洪誠勵無疑十二路叠波掌練得有點火候,在湖南一帶薄有名氣,而且祖上留下大筆產業,是岳陽城中的富翁。」
春燕笑了笑:「他被和尚仔纏上了,最好識趣地乖乖合作,否則……哈哈。 」
秀秀不肖地說:「嘿!有錢就去尋花問柳,就看他如何栽到底!」
洪誠勵正欲繞過和尚走進廳內,和尚索性雙手抱著他的雙腿,情急地說:「洪爺,你萬萬不能去蹂躪這些姑娘。」
洪誠勵馬上反駁:「和尚仔,不要胡言亂語毀謗本大爺的清譽。」
「出家人不打誑語,句句是真言。」
洪誠勵越聽越氣:「本大爺是花錢尋開心,這裏是打開大門接客的妓院,她們又不是甚麼黃花閏女。」
和尚仔馬上打斷他的說話:「洪爺,這兩個多月來,凝香巷有十多名姑娘身體出現一些不痛的損傷口,有些還身上出現紅斑,這是花柳病的病徵,經小僧調查,她們都是服侍過洪爺後就出現病徵。」
「花柳」兩個字像鐵針般刺進在場每個人的心,眾人紛紛以畏懼的眼光打量著洪誠勵。
「剛才我在街上跟蹤閣下,發現閣下手背有紅斑,身上隱隱若若有點腥臭味,以我的經驗推斷,洪爺這兩年間,應該是間竭性地身體出現紅斑和不痛的損傷口,由於不痛不癢,過一斷時間又消失。」
洪誠勵本欲擺脫和尚的糾纏,偏偏抱得很緊,一時間難以掙脫。
「洪爺,你的花柳潛伏多時,早就深入臟腑,只是你功力深厚,一時可以壓制,不過生兒育女的能力,恐怕…唉!就算有靈丹妙藥也回天乏力,還有一時花柳入腦,就會失去常性,成為瘋子。你身上的花柳毒性很強,很容易傳染給別人,所以絕不可以再跟其他姑娘有肌膚之親,應早日接受治療。」
和尚的說話令洪誠勵又氣又驚,一方面那些病徵確實出現在他身上,另一方面在大庭廣眾下說他有性病又已不育,堂堂一派掌門,面子如何擱下去,猛地咆哮一聲:「野和尚竟敢一派胡言羞辱本大爺,再不識趣滾開,就不要怨我辣手無情,一掌把你斃了!」
和尚依然沒有放手,情真意切地說:「小僧這樣做只是為了洪爺好、為了凝香巷的姑娘好、為了其他嫖客好。洪爺如果因小僧言語冒犯而心感不快,小僧願不閃不避不還手,承受洪爺三掌。」
春燕早就忍不住咭一聲笑了出來,龐宣搖頭慨嘆:「這笨和尚跟了丁一、荊楚湖和賊道士多年,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笨得要命。」
秀秀說:「笨得可愛。」
這時洪誠勵獰笑起來:「嘿…嘿…,好…好…,老夫就給你一點教訓!」
洪誠勵的右手緩緩向和尚胸口推出一掌,手掌滿佈老揀繭,肌肉縱橫,一看就知是外家掌法高手。
這一掌看似完全無力似的,道士卻面色一沉,憎惡地說:「這傢伙好歹毒!」他知道這一掌看似輕柔無力,其實運上陰勁,要是印在一般人的胸口上,掌勁就會直透經絡,立時使人吐血,加上傷及經絡臟腑,幾天後就必定一命嗚呼。
掌印到和尚胸膛,和尚的胸口兀然向後縮了數寸,洪承勵的掌力落空,他正要再運勁向前推,和尚倏地挺胸,一股勁力從和尚胸中湧出來,洪誠勵冷不提防,硬生生被彈開了手掌。
和尚合十,恭敬地說:「洪爺,第一掌承讓了。」
洪誠勵知道這和尚有點來頭,左掌立時運足七成剛勁,直掃向和尚的腹部。
此刻和尚正向洪誠勵鞠躬行禮,兩隻衣袖正好掉在腹前。
洪誠勵左掌撞上那衣袖,內裏赫然鼓蕩著雄渾真氣,左掌勉強逼開衣袖,踫到和尚小腹時,掌力已成強弩之未,軟弱無力。
和尚合十,拜謝道:「洪爺,第二掌承讓了。」
洪誠勵氣得惱火燒手,深吸一口起,右手運起他成名的伏波掌法十成功力,猛擊向和尚的面部。
掌力刮起一陣勁風。和尚只是合掌微笑,向洪承勵再鞠躬,他的光頭正好迎上那鐵掌。
「喲!」一聲慘叫,洪承勵馬上往後彈開,抱著右掌半倚在門框,又痛又驚地盯著和尚:「少林寺鐵頭功!」
和尚笑了笑,正向他施禮:「多謝洪爺手下留情,敬請洪爺在身體未痊癒之時,不要再尋花問柳了。」
躲在窗外的春燕忍不拍手喝采:「和尚仔到底有點進步,過去他一定會硬生生地捱別人三掌。」
秀秀附和道:「這樣做竟不犯規,也能殺殺那老色鬼的威風。」
只有鐵乞搖頭慨嘆:「小和尚本來是忠厚老實人,也被荊楚湖調教成小滑頭,可悲、可悲。」
道士冷冷打訕道:「你再說荊楚湖的壞話,他的兩名忠僕心裏必定不會高興,相信你會更可悲。」
龐宣這才發現秀秀和春燕正狠狠瞪著自己,便連忙賠過不是。
這邊廂,洪誠勵越想越氣,認為一定是某個仇家買通了這和尚並設計來坑害他,令他在眾人面前出醜,因而怒火中燒,決意要殺了這和尚來泄憤。
洪誠勵提起十成功力,飛撲向和尚,右掌擊出,左掌馬上拍在右掌上,右掌又即時拍在左掌背,左掌又再拍在右掌上,這正是他的家傳絕招波濤三疊,可以把三掌的力道合一,大廳內眾頓感一股強大的壓力令大家有窒息的感覺。
掌勁排山倒海,殺意凌厲逼人。
和尚突然把衣袖回旋地揚起,捲起的勁風仿如一面鐵壁擋在面前,他連退三小步,就在身上架起了三層氣牆。
洪誠勵那霸道的波濤三疊,被這三層氣牆卸去了那股攝人的勢頭。
正當他要再施展波濤三疊時,翻飛的袖影中,伸出一雙又白又滑的手,那雙手戛然抓著他的雙手掌背,往地面按下去。
洪誠勵感到一股從未遇過的雄渾內功,仿如如來佛的五指山,直把他的一對手掌死死地壓在地上,他也不由自主地要跪下來。
只見和尚半跪著微笑地說:「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洪誠勵拼命掙脫,然而越是運力,對方雙手傳來的壓力就更大,仿如泰山壓頂,壓得他的手背啪啪作響。
洪誠勵滿面通紅、豆大的汗水滾滾而下,終於鼓起最後一口氣說:「認輸了!」
和尚把一雙手鬆開,那雙手就好像大家閏秀的手那麼白滑而軟柔。
洪誠勵瞪著那雙手,一臉孤疑,又看見自己那粗壯的手掌,他幾乎無法相信和尚那雙手會這麼厲害,令他丟盡面子。他忿忿不平地啐了一口,向門人說:「我們走!」說完悻悻然轉身離去。
那些青樓姑娘、鴇母、龜奴等紛紛向和尚致謝,一名黃衣少女更向他跪下,感激地說:「本來洪誠勵今晚就要強逼我侍候他,多得大師相救,請受小女子一拜。」和尚只是微笑,雙手輕拂,就把她托起。
一把粗獷豪邁的聲音響起:「和尚仔何時升格為大師?哥兒倆替你好好慶祝一番。」
和尚聞聲轉身,看見龐宣等人出現,秀秀冷冷地說:「嘿嘿,你明明被逐出了佛門,還作這身僧人打扮幹嗎?」
和尚正色道:「佛在世界,只要心中有佛,塵世是更大的歷練場所。」
道士馬上拍掌附和:「你長進了,修行人不應拘泥在家修行或者出家修行。拘泥在寺門修行,即代表心有所著、有所執,已違背金剛經的宗旨。」
和尚合十說:「多謝道兄開示,小僧獲益良多。」
春燕馬上插嘴:「你們不要再嘮嘮騷騷下去,辦正事要緊。」
眾人簇擁著和尚離去。
他們剛踏出鳳儀樓,便聽見洪誠勵的聲音,見他一伙人正與另一幫人在爭吵,凝香巷首正有數十名錦衣大漢,伴著四頂大轎進來,正好與洪誠勵的人相遇在巷中,雙方也不讓路:「你們識相便速速讓路。」開路的錦衣大漢語氣囂張地說。
洪誠勵剛才當眾出醜,悶了一肚子氣,借機發泄一番,朗聲罵道:「那裡滾出來的龜孫兒子王八蛋,夠膽阻檔本大爺去路,我就送你上路。」
洪誠勵猛前雙掌擊出,錦衣大漢冷不提防,來不及擋格,胸口結結實實被轟中,口吐鮮血,向後踉踉蹚蹚了十多步後不支倒地,正好掉在第一頂轎的前面。
轎中發出一把低沉而雄渾的聲音:「好狂莽!接我一掌。」
一個黑影從轎閃出,仿似一團黑雲,霎間包圍了凝香巷。
洪誠勵感到排山倒海的掌勁劈空而致,他咬緊牙根,運盡全力迎擊,可是黑影還離他五、六尺時,那股剛勁早衝到他的手掌,啪一聲,他聽見手骨斷裂的聲音,他頓時成了斷線風箏,慘被勁風摔到身後一丈的牆上,把牆也撞塌了一角。
黑影倏然閃回轎中,從出手到回轎也是一暫間的事。
「古兄,無謂跟這些鼠輩動怒,有失你的身份。」第二頂轎發出一把沙啞,有如狼嘄的聲音:「傷害我幫眾者,一定以血還血。」接著再沒有人說話,各錦衣繼續上路。
洪誠勵早被門人合力抬著,從小路逃竄。
道士等人互打眼色,大家都明白那轎中人是真真正正的高手,道士低聲說:「老瓢把子古鐵山。」
春燕伸了伸舌頭:「那老頭子的確很厲害!」語氣中難掩一點點驚嘆。
龐宣說:「血旗盟能夠在這七、八年間在江湖上迅速冒起,證明古鐵山的確有點能耐,而且他深懂招覽武林高手之道,令血旗盟壯大得很快,否則荊楚湖和丁一也不用找和尚與道士一起出山。」
秀秀有點不服氣:「我才不信公子會打不贏這老頭,只不過是飛馬堂的人太不濟了,跟在身邊阻手阻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道士說:「大家小心點,我們扮作看熱鬧的人,小心地跟蹤他們。」
唯有和尚不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只好一邊跟蹤一邊向秀秀查問。
血旗盟一伙人穿過了凝香巷,再走了數十丈,在一個小渡頭上停下來,渡頭早就泊了一艘大樓船及數十艘不同形式的快船和小舟。
古鐵山和另外三頂轎內的人也相繼登上了樓船。
渡頭四周由近百名錦衣大漢把守,道士向秀秀等招手,繞到不遠處的一個小山崗。
這小山崗方圓約十畝,高三十丈,孤伶伶拔地而起,四面也是嶙峋怪石所砌成的岩壁,岩壁幾近垂直,稀稀疏疏生長著一些灌林和地衣,崗頂卻是林木茂盛。
道士指了指崗頂,輕鬆一躍便踏在岩壁,雙腳好像八爪魚的爪牢牢吸在岩壁上,他雙手背負在身後,一步一步朝崗頂邁步,他每邁一步,看似毫不費力,仿似散步般悠閒輕鬆,轉眼間便到達了崗頂,傲然獨立,風拂袍袖,頗有仙風道骨。
龐宣不禁讚嘆:「武當輕雲縱輕功果然名不虛傳,這小子憑這身輕功,即使打架輸掉也一定可以逃之夭夭。」
秀秀說:「他被打得抱頭逃竄的情況應該很少發生,倒是每次欠下情債,也是靠這身輕功逃之夭夭。」
和尚沒有理會他們,也躍上岩壁,只是他腳輕尖一點,那一步竟然有一丈多之遙,幾個起落就到了崗頂。
眾人也知這正是少林的八步趕蟬。
春燕說:「和尚看來動了凡心,把輕功練得這樣花俏,恐怕也是學習了道士的風流行徑。」
和尚正色說:「春燕,你身為黃花閏女,應該要積點口德,不要學荊楚湖那麼陰損,出家人清心寡慾,怎會胡亂行淫道。」
龐宣暗地驚嘆和尚的內力如此精純,施展如此上乘輕功,同時仍能如常閒談,實是十分駭人。
道士向和尚說:「秀秀和春燕都被她們的主人教壞了,尖酸和刻薄正是她們的別名。要是她們再繼續做毒舌婦,恐怕來世就會隨時跟老要飯一樣,行乞渡日,天天要向人哀求討飯。」
龐宣馬上搶著說:「做乞丐有何不好?逍遙自在!俗語說做慣乞兒懶做官,老子求神拜佛生生世世要投胎做乞丐。」
秀秀、春燕齊聲罵:「賊道士,你給我站著不要逃,我要把你抽筋剝皮!」
她們氣沖沖地往岩壁凸出的石頭,一跳一躍地登上崗上,雖然沒有道士悠閒自在,也沒有和尚的揮灑自如,倒算輕盈靈活,龐宣雖然外形笨拙,輕功亦不弱,中段便超越了秀秀和春燕。
從山崗上高居臨下,看見那樓船上及四周都站滿放哨的大漢,轎中四人步進船倉。
山崗和樓船相距太遠,就算內力爐火純青也無聽到任何聲息。
道士緩緩坐下,雙腳盤膝,微閉雙目,慢慢把呼吸調至盡量深長柔和,全身放鬆,清除雜念,深深進入渾然忘我的禪定境界。
這時秀秀、春燕、龐宣也到了崗頂,他們本來是吵吵嚷嚷,看見道士的樣子,三人立時凝息靜氣。
春燕低聲向和尚問:「道士又運那天眼通、天耳通?」
和尚點了點頭:「道兄的玄門修為深厚,已達常應常靜常清靜之境,才能運用這兩種神通。」話語難掩一份敬佩之情。
龐宣知道,當今世上能運用這兩種神通的人,唯有真真正正修真學道的行者。
能夠有道士這份修為的玄門中,又有幾人?
道士的心越來越靜,靜…靜…靜,靜到了極點。
至虛靜,守靜篤,萬物並作。
神色卻似變得越來越巨大,包容整個天地,他的身體仿似和天地萬物融為一體,四周任何聲音也能夠感受得到,就連一條小草的呼吸聲也感覺得清清楚楚,因為他和小草已融為一體,無份彼此。
雖然閉了眼睛,本來漆黑的眉心位置,突然出現了一幅影像,影像越來越來大,越來越清晰,只見一個寬闊的船倉內,放著四張交椅,中間坐著一個身穿黑色錦袍,國字口面,面容十分剛毅的五十來歲的男人,從他的身上仍未散去的殺氣,道士肯定他是古鐵山。
坐在古鐵山右邊的是一名不到四十歲的男人,面形瘦削,笑容總是帶點刻薄的味道,穿的衣服花俏得很,舉手投足故意扮作很瀟灑的樣子,卻是個油頭粉臉,惹人討厭的傢伙。
最右邊的那中年大漢,坐著時比那油頭粉臉高大半個頭,一臉虬髯,鷹鼻深目,看似不是中土人士。
古鐵山左邊坐著另一名載著黑手套的中年漢子,他的衣服繡了一個八封,八封中央是兩條互相追逐的魚。「是八極門的人。」道士心中暗道。
兩旁還站了十多名錦衣大漢,還有一名穿銀衣服的少女和一名金髮的西域少女。
船倉中央擺放了十具死屍,幾天前他們還是江湖上,人人聞名膽喪的血旗盟十大旗主,是血旗盟籍以稱霸武林的尖刀,但竟然死得這般狼狽,屍體還在水中浸泡了幾天,幾乎面目全非。
道士感到那感慨、傷感、憤怒的情緒混雜在船倉內,一些錦衣大漢流露著驚恐,他們也知道躺在這地上的十個人本來是難得一遇的高手,能夠殺死他們的人肯定十分可怕。
有一個人……這個人……他竟然是在暗暗地偷笑,滿肚子幸災樂禍,就是那油頭粉臉,他陰陽怪氣地慨嘆:「古兄,你一下子損失了十名大將,血旗盟看來要招攬一些人才來補充補充,小弟願意效犬馬之勞,代為物色真正的好手。」
古鐵山當然明白他的話語中帶著嘲諷 —— 血旗盟現在沒有人才了,你過去找的血旗根本不是甚麼好手。
古鐵山卻傲然地說:「多謝趙老弟關心,十位旗主雖然犧牲了,還有老夫和三位副盟主,金銀兩位旗主、數十名獨當一面的副旗主,他們不論武功才智皆不在十位旗主之下,將來我會提拔合適人選頂替空缺。至於白旗主是趙老弟的師侄,勞煩老弟向北冥老前輩交待。」
油頭粉臉望了望白旗主的屍體,「師叔一直很疼這位徒弟,他肯定會找出兇手,碎屍萬段,方能泄心頭之忿。」
那虬髯大漢霍站起,朗聲說:「我們血旗盟一定會全力揪出兇手,為白旗主報仇雪恨,不用勞煩北冥天尊前輩操心。」他說話聲如洪鐘,身形極高大魁梧,十分威武。
「就算你們真的抓到了兇手,也不要殺死他,必須交給師叔去處理,否則師叔連血旗盟也不會放過,到時血流成河,休怪我沒有提醒你。」油頭粉頭說這幾句話時,聲調更陰冷尖酷。
道士感到一陣陣恐懼感從話語中,打進在場的人腦袋。「這陰陽怪氣的傢伙竟然也懂得魔音大法!對,魔音大法是靠聲音配合內功的運用,去控制別人的思想和情緒,所以聲調會比較特別。
荊楚湖和丁一平時說話的語氣怪怪的,也是方便他們隨時使用魔音大法,這油頭粉臉來頭可不少!道士想到這裡,察覺到有十多名錦衣大漢已變得臉如死灰,甚至控制不了身體抖震起來。
「多謝趙兄關心,待血旗盟處置兇手後,自會向北冥天尊交待。若他有何不滿,我言一山和血旗盟上下自會一力承擔,最多玉石俱焚。」黑手套漢子緩緩運用內功說出每一個字,每一個字都在船倉中鼓蕩著,震得眾人耳膜隱隱作痛,借這痛楚的感覺解除魔音大法的控制。
說到「玉石俱焚」時,他隨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平放在右掌上,內力戛然在掌中激發,茶杯立時從掌心懸空升起兩寸,只見茶杯猛地一震霎間便碎成了粉未。
「好厲害的八極混元炁!」油頭粉臉誇張地笑了幾聲:「哈哈,言兄說得這麼豪氣,小弟只好擱手不理。」他轉身向古鐵山繼續說:「古兄,小弟的門人已為我準備了兩名童女,我先行去慢慢享用。行程上如有何任變動,你可以通知我的門人。」他也不等古鐵山回答,便悠悠步出船倉,經過那兩名少女身邊時,他還凝視了一會,輕佻地咭咭笑了幾下。
兩名少女感到笑容中的淫邪,頓時板起臉,他就笑得更開心。
當油頭粉臉步出了船倉,半晌後,虬髯大漢率先站起來喝罵:「這個趙曉冬太囂張,太壞心眼了,大哥,若跟他合作,我擔心會包藏禍心,將來後患無窮。」
古鐵山沉聲道:「四弟,我知道趙曉冬好色貪財,是活脫脫的小人,可是他的武功確實有獨到之處,加上他的師叔北冥天尊更是深不可測,而且門徒眾多,現時血旗盟受了重創,在爭奪萬毒雲煙這關頭上,將面對各方強敵,能把他拖下水,對我們實在有好處。」他頓了頓繼續說:「再過一段時間,等我的第十層三昧陽烈掌練成後,那怕是北冥天尊也不會被我放在眼內。」
這時候銀衣少女上前向古鐵山問:「爺,你看是那幫人殺害了我們十位旗主?我們在江上遇見雷神的人,會不會是雷神下的手?」
古鐵山沈吟一會:「雷神心高氣傲,他若要對付我們,必定會光明正大地發起挑戰。雖然十位旗主的致命處都是不同,從屍體上殘留的內力痕跡來看,我認為敵人有兩個,其中一個是用刀高手。」
道士不禁暗地稱讚古鐵山的眼力,單從這份眼力來看,他肯定也是可怕的高手。
金髮少女說:「能夠有這種能耐的用刀高手,江湖上就只有十殺刀這十人,不過他們應該沒有一人會在湘西一帶出沒。」
言一山說:「哈爾真,你忘記了十殺刀中的『忘情』失蹤了五年,他的拍擋『棄愛』也同在江湖消聲暱跡。我一早就懷疑飛馬堂那伙人為何拼命沿長江往西逃,照理他們的老巢是在西北一帶,從黃龍寨往西北跑進西域、青海,他們佔地理之便,更容易逃脫。他們跑到湘西,可能是找忘情棄愛出山相助。」
提到忘情棄愛,船倉內突然被一陣陣的陰霾籠罩著,那鐵塔似的虬髯大漢面露憂慮,說:「假如他們二人加入爭奪萬毒雲煙,將會產生更多變數,而且他們在暗,我們在明,就會變得更辣手了。」
古鐵山以堅定的語氣說:「哼!不管他們是神是佛、是妖是魔,擋我們血旗盟者 —— 死!」
那份豪情、那份信心,激勵了每一人。
道士感受到一股正面的勇氣又在錦衣大漢的心中漸漸冒起來。
古鐵山向虬髯大漢說:「四弟,我跟你和趙曉冬,明天一早便沿長江水逆流而上回四川,與三弟會合。飛馬堂的人可能兵行險著,在馬橋找到援手後竄回四川,接應躲在那裡的殘黨。」他接著向言一山說:「二弟,你留下來,帶倩敏及哈爾真,與三湘幫一起在附近再搜索半天,然後順長江向東而下,追尋敵人。」
秀秀等人聚精會神看著道士,差不多入定了一柱香時,道士終於緩緩提起開手,在頭頂合掌後,雙手下降至胸前,然後雙掌變成重叠,再下降到丹田,按著丹田片刻,他方含笑站起來,笑著說:「丁一、荊楚湖這兩個寶貝一出山就招惹了幾頭惡老虎,還敢把我們一班老朋友齊齊拖進這趟混水。」
龐宣說:「除了古鐵山之外,另外還有哪些混蛋?」
「古鐵山的兩名把弟,八極混元手言一山、催命閻王赫連滿,另外兩名女娃是古鐵山的女兒,銀旗主古倩敏、金旗主哈爾真,她們的武功也不弱,還有一名陰陽怪氣的傢伙懂得魔音大法,可惜我未摸透他的來歷。」
春燕有點兒緊張:「他會不會跟逍遙派有關係?」
道士說:「我不肯定,不過機會很大。荊楚湖和丁一要我們來幫忙,應該早已估計對手十分難纏,明天他們會兵分東、西兩路再搜索,我們一定要設法搞亂他們的行程,為荊楚湖爭取更多時間,帶領飛馬堂的人繞道入蜀。嗯,我已經心生一計,不過一定要老要飯出手才會成功。」
龐宣還未回答,秀秀早就搶著說:「朝廷不養餓兵,誰肯出力,美酒佳餚源源奉上。」
龐宣登時眉花眼笑,忘情地使勁拍了拍胸口,豪氣干雲地說:「為了蒼生、為了社稷,老要飯赴湯踏火,在所不辭!不過…能否美食先惠,就格外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