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寄來一個好養但麻煩的傢伙,給別人看到就糟了。
剛開靈智的活屍。

十年前的西疆屍亂葬送逾百宗門,至今藏匿活屍是公認的死罪。雖然活屍少情緒一項,但他很明顯不是人。每個人都有一字之能,不代表有一字的就是人。
活屍是第五個來的,我臨時稱他做王五。王五除了屍臭味重,沒製造任何麻煩,順從我每個命令。他的後腦勺有新近的鈍傷,想不起來自己來自哪裡。初生之犢不畏虎,一鳴捏鼻子也要找新成員玩,反觀錦眉跟小蘿一副怕死人的模樣,哈哈,假如小蘿明天又沒寫滿十個字,我就把她跟王五關在一起。

盒子晚餐後一直和他聊天,似乎是有趣的內容,以前總少不了我,現在我卻得屋外打水、幫一鳴和小蘿洗澡,唉。
-中曆七八八年,八月十四,王亥風的日記

小妖沒有離開。




他望著空蕩蕩的飯碗,呆滯,神情萎蘼、毫無生氣,枯萎的情緒哀悼著自己的死亡。
「假如,你們養我長大,我走不走,差在哪?」
小妖眼眶紅了。
眾人錯愕,但沒有人開口。沉靜,緩慢,時間在壓抑與封閉中靜靜流逝,抑或定格在心死的這一瞬間;言語消散,留下的空洞卻過於巨大。
直到指扣木桌的聲音傳來,咚咚,咚,咚咚,咚……
小蘿看著大家動也不動,或許小孩心性,或許太過沉重,開始不耐煩了,卻不敢獨自離座,於是手指不安分起來。
喀嗤,喀嗤,喀嗤,喀嗤……
活屍將最後一塊肉乾放入口中,卻不急著吞下,而是反覆地大力咀嚼,頗有不成肉末誓不甘休的勢頭。活屍的動作一向僵硬、時有停頓,使咀嚼聲如鐘擺般穩定不變。
喀砌咳,喀砌咳,喀砌咳,喀砌咳……
盒子快速旋轉他的虎鉗手腕,卡榫做的關節傳來金屬咬合磨損的鏗鏘聲。盒子的聲音刻意接續在小蘿指聲的間隙,吵鬧的合聲在石室裡綿延不斷。




小妖止淚,他呆住了。
小蘿燦笑,她的手指亂敲亂打,節奏天馬行空地飛騰,任由盒子腕關節的轉動追逐,但兩人不管如何上下,始終撼動不了活屍牢固的咬合。
噌欽,哒啦,嘩啦……
蛇妖起身收拾餐具,木碗木筷的碰撞,恰似無意,但又契合旋律。接著她把木製餐具放入鐵鍋中,鏮啷鏗啷,鏮鏗嘩啦,小蘿隨之起舞,兩人的節奏有時交會、有時分離,像是兩顆不服氣的彈力球,突破再突破,一次比一次高,一齊把喧鬧帶上最高潮。
喀擦。
盒子掉隊,腕關節的卡榫崩了,鉗嘴半脫落在她懸空的手臂上。「唯一會修理的在外頭忙呢,」他咕噥道,「王五,看來需要你多擔當點。」
緊接著活屍把食物吞下去。「肉,吃完;剛,咬舌。」他說話更含糊了。
「小蘿我們去洗碗。」蛇妖將一切收拾乾淨。「真希望有留音海螺,給風哥聽。」
「他一定會生氣,」盒子笑在聲音裡,「說不准玩餐具。」
「唉,他太死板啦。」




小蘿蹦蹦跳跳牽著蛇妖的手離開,活屍拖住盒子的手腕殘骸,一如往常把他端回房間,另一手抬起石棺上的木板,將它作為木門歸位。
「你可以隨時離開,也可以靜下來慢慢想。」盒子離開前對小妖說,「我們每隔四個時辰會在這裡開飯,除此之外都是各自的時間。你可以到各個房間串門子,我們有大把的時間說話。」
木門闔上。
這回沒有繩子綑綁,小妖望向他們消失的背影,不發一語。
許久,他仍坐在椅子上,沒有移動。

盒子的房間跟上次相同,地上與桌上混亂不堪,到處是機械零件與金屬支架,房間深處則是一排排人體器官標本。此時石棺桌上的盒子,正在嘗試維修斷開的手腕,活屍拿著陶罐正要離開,陶罐裡盛滿盒子裡相同的液體,但是更清澈些。
在門口的小妖連忙讓路,給活屍通過。
「你決定要離開了嗎?」
「我以前是甚麼樣子?」小妖反問,一邊小心翼翼踩在活屍騰出的落腳點,房間裡極少數不會踩到螺絲的地方。
「以前的你呀,貪吃,愛動,喜歡捏小蘿的臉、抓錦妹的尾巴。沒人理的時候,哭的地動山搖;騰出手陪你玩的時候,睡的四平八穩。
說穿了,你就是個隨處可見的普通男孩,跟我們不一樣。」
小妖終於抵達桌邊,掃出一小圈的座位後坐下。這是他第二次近距離觀察盒子,由於沒有皮膚骨骼,那盒人體內臟的脆弱無庸置疑,任何小孩撿起石頭隨手一砸,盒子都會一命嗚呼,遠比灌水進螞蟻窩或燒狗尾巴簡單地多,但小妖仍不敢張狂。看著眼前隨著心跳而顫動的臟器們,小妖不禁酸意湧上,差點將腹裡食物吐出。
終究無法跟盒子對視。
「看來改天得請亥風幫我加蓋。」盒子放下手邊動作,「孩子,你看我可怕嗎?」




小妖大力點頭,沒有任何猶豫。
盒子的號角嘴接著發出一連串的雜音,低喃些甚麼。
「唉,錦妹說的沒錯,」盒子喃喃,「我不怕自己的樣子,卻怕孩子看到我的樣子。亥風總催促我回家一趟,甚至可以放下實驗一天偷偷帶我回去。唉,該答應的,卻總是說不出口。」
「還有跟你一樣的盒子嗎?」
「就我一個。亥風不大願意做這事。」盒子低聲道,「房間後面的東西,都是從死人身上撥下來,留給錦妹修鍊人體的參考。小蘿常去她房間玩,不適合擺在那。」
「既然他不願意,那怎麼還把你做成盒子?」
「我是宗門的打手,戰鬥中身體被打得支離破碎。」盒子講述地很平靜,「幸虧碰上亥風的大膽實驗。他請來工匠與大夫,搶救我的重要器官,讓我以盒子的姿態活下來。
但日子不好過。
我每天在桌上看著人們進進出出,除了思考跟說話,我甚麼都不能做。隨著時間過去,過往的記憶逐漸模糊,我忘記怎麼用力、忘記奔跑的感覺、忘記風灌入口中的窒息感。
一個月後,我忘記何為『快速』,『疾』在我手上成為死字,我失去身為人的資格。我沒手、沒腳、沒身體,眼睛耳朵都是假的,連『人』的身分都是假的,還有甚麼是真的?」
小妖聽得入神,沒注意到活屍已經回來。
「但在最絕望的時候,我頓悟了。我的煩惱、我的灰心、我的思考……它們可以是假的,我卻必然是真的,毋庸置疑、真實地存在,不然是誰在擔心呢?從那時起,我重新認識世界和自己,我發現跟死亡比起來,我還有意識,還能思考、說話、揮動簡單的鐵手臂,我還可以做許多事情。亥風總希望不要叫我盒子,覺得這稱呼太隨便,但我卻並不在意,因為我就是個盒子。
自己是誰,只是一轉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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