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後,惲勤每個星期天都會請王盛祥到街上的小飯店吃飯,有時還送他兩包香煙。他自己也是處在人生的低谷,也需要向人傾訴和發洩,而王盛祥是他敬重的人,也是一個值得信任的談話對象。慢慢的,他們之間變得無話不談,甚至連懷疑偉大領袖的話互相之間也不避忌。
       有一天,惲勤偶然問起,既然王盛祥有美國會計師的資格,英語又這麼好,為什麼解放前不去美國工作呢?英語在中國又派不上用場!王盛祥告訴惲勤,1942年,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成立時,他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工作的義兄想到了他的專長,將他推薦到軍委外事局財務處當處長。讓他兼管中美合作所的財務,跟當時在重慶的美國援華人員打交道,包括發工資給美方人員。聽到這裏,惲勤腦中靈光一閃,馬上問了一句:
       “據我所知,中美合作所在重慶的楊家山,跟軍統總部在一個院子裏。是嗎?”
       “是的。”王盛祥對他的問題給予肯定的回答。
       “你對軍統總部的人熟悉嗎?”惲勤又問。
       “我們財務處在中美所有一個辦公室,我經常在那裏辦公。所以,軍統總部的常駐人員我基本上都認識。但是,我在那裏只工作到1946年,後來國民政府從陪都重慶遷回南京,遣散了一部分人員。當時國民黨和共產黨在東北已經打起來,我因為不想打內戰,主動辭職,離開了外事局。”王盛祥回答。
       “那你認識一個叫鄧天羅的人嗎?”惲勤聽完王盛祥的回答喜出望外,接著馬上切入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怎麼會不認識!他是一個武術天才,小小年紀武功十分了得,我們都叫他‘小鏢師’。他在大院裏也算是個小名人。”王盛祥看來對鄧天羅的印象很深。
       “如果看到他的照片,你能認出來嗎?”惲勤問。
       “我最後見到他是1946年,至今已經二十多年。如果現在見到他本人我也不一定能認出來,更不要說照片。”王盛祥回答。




       “如果是他二十歲時的照片呢?”惲勤滿懷希望的問。
       “應該可以認得出。你怎麼會突然問起他來?”王盛祥反問。
       惲勤聽了內心大喜過望,外表卻裝得淡淡地回答:
       “文化大革命前,曾經有兄弟局來函要我們協查這個人的材料。因為牽涉中美合作所,所以我的印象很深。今天你說你在那裏工作過,我突然想起,順便問問。”
       吃完飯,惲勤立刻到郵局給家裏打電話,聽電話的是他愛人。他出於職業習慣,怕家裏的電話被竊聽,他告訴妻子自己這邊郵局的電話號碼,叫她放下電話後馬上到外面用公用電話給他回電。等他愛人來電話時,惲勤要她從自己秘密保存的材料中找出孫石頭剛參加工作時的照片,馬上請假,親自送到農場裏來。
       很快惲勤的愛人將孫石頭的照片送到惲勤手中。惲勤拿孫石頭的照片讓王盛祥辨認,王盛祥確定無疑地肯定這就是“小鏢師”鄧天羅。至此,惲勤才有直接的證據證明孫石頭就是國民黨潛伏特務鄧天羅。
       自從孫石頭主動向呂國強解釋鋁箱的來歷以後,惲勤感覺對孫石頭身份的調查工作走進了死胡同,自己已經不知道接下去應該怎樣將這件案子繼續下去。可是,自己無意之間卻得到了直接的人證。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惲勤不由得暗自慶倖,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
 
       找到了孫石頭是潛伏特務的人證,使惲勤興奮不已。可是怎樣將這件事揭發出來呢?這可讓惲勤大費思量。案件原來已經走進死胡同,現在柳暗花明,有了證人王盛祥。現在看來,想再找到另一個像王盛祥一樣的證人已經不可能。惲勤相信,錢有才和十六年前死去的趙知業應該也是能夠揭發孫石頭潛伏特務身份的人,他們因此遭孫石頭滅口。為了保護目前唯一的證人王盛祥,他不能在揭發材料中提供關於王盛祥的任何線索;而必須先找到既有權力進行調查,自己又信得過的人。可是,到哪里去找這樣的人呢?
       惲勤現在的身份是被揪出來的牛鬼蛇神。在楊江,知道他已經被打倒仍然肯幫助他、他又信得過的人中間沒有人有權力對孫石頭進行調查,更沒有人可以將孫石頭定罪。思前想後,惲勤最後決定到北京去,直接將舉報材料遞到公安部。他不敢將舉報材料通過郵局寄往公安部,這樣做,很可能郵件還沒到公安部就被截住。要親自送材料到公安部,就要先逃離農場。在北京幾乎沒人認識他,這對一個逃走的牛鬼蛇神來說,反而比在楊江更容易隱藏自己的行蹤。可是,在北京等待公安部回應的時間可長可短。如果等待的時間過長,自己帶的錢花光後,怎麼辦?惲勤對一些可能碰到的問題想好對策之後,決定還是直接上北京。




       從農場逃走對惲勤來說,不是一件難事。他為此已經觀察了兩個星期。運送新鮮蔬菜水果的汽車每天清早拉外地的蔬菜水果進農場,卸完貨後,會將農場產的蔬菜水果拉出去。天天如此,星期天也不例外。想逃離農場,星期天是最好的機會。因為農場要等到當天傍晚,天快黑時才會發現有人逃走,當中有接近十個鐘頭的時間。而且,藏在汽車內逃出去,只要半個多小時就會到達有車可乘的地方。有八九個小時可以自由行動的時間,足可以逃到幾百公里以外。如果在平日逃走,只能在下半夜,趁夜深人靜,步行逃離農場。由於走到有車乘的地方要兩個多小時,天沒亮路上行人稀少,在路上行走容易引起別人注意;天亮後農場就會發現有人逃走,他們只要打幾個電話,車站碼頭很快就會被控制。自己再想乘火車或長途汽車逃離就會很容易被發現。所以,惲勤決定要在星期天逃走。
       惲勤在一個星期天早上偷偷爬上運蔬果的汽車,半個多鐘頭之後,汽車已經到達離開農場二十公里以外的公社所在地。他找了一個公用電話,打給愛人,同樣叫她立刻到外面的公用電話回電。接到回電時,他叫愛人取幾百塊錢,送到楊江附近一個火車站,幫他買好最早一班去北京的火車票,他會去那裏跟她碰頭。惲勤到了火車站,愛人已經等在那裏。惲勤把自己為什麼要從農場逃出來,到北京去的原因告訴了愛人。但是,他沒有告訴她關於王盛祥的事。他再交代愛人一些事,火車已經快到了。就這樣惲勤順利地乘火車到了北京。
 
       到了北京,惲勤在東單附近找了一個招待所住下來。這裏離火車站不遠,附近又有地鐵站,離公安部也只有兩站路,行動方便。第二天一早,他帶著水和乾糧,來到天安門東邊的勞動人民文化宮,在門口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馬路斜對面就是公安部,大門兩邊有持槍的警衛在站崗。惲勤觀察了一個上午,只見不時有車輛進出,沒有見到有人步行進入。
       本來,惲勤還有聶帥這條路可以將舉報材料遞交到高層有關方面。可是,上次來北京,他知道聶帥處境不佳,自己現在屁股也不乾淨,於是決定不給聶帥添麻煩。惲勤決定將舉報材料寫明公安部部長李震收,留下招待所的電話讓部長派人聯絡他後,便把舉報材料交到了公安部的收發室,他相信部長應該可以見到這些材料。
       出於自身安全的考慮,惲勤只是要求公安部聯絡他時,留下可以聯絡到公安部有關人員的電話號碼,讓自己去聯絡對方,而沒有留下招待所的地址,讓對方到招待所找自己。可是,材料交出去後,有如泥牛入海。半個月過去了,惲勤每天回招待所時都會問櫃檯,有沒有人留下電話號碼。可是,每次都失望而回。
       又過了幾天,惲勤已經失望,身上的錢也剩下不多,他不得不準備離開北京。這一天,他將舉報材料又送了一次,這次,他附了一封信,說明上次遞交材料的時間,並留下楊江愛人的電話讓他們聯絡,然後回招待所。
       離招待所還有三四十米遠,惲勤遠遠地看見招待所櫃檯前有兩個人好像在查問什麼。憑他多年從事公安工作的經驗,他覺得這兩個人是公安部門的人。他放慢腳步走進招待所,看見其中一個人正在翻查旅客登記簿,另一個人靠著櫃檯,斜著眼正打量自己。惲勤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們腰間都帶著手槍。背朝著自己的那個人,屁股上衣服下麵,還露出不銹鋼手銬的邊沿。惲勤突然警惕起來,他不動聲色,繼續向前上樓,走進自己的房間。他迅速收拾好行李後,悄悄走到樓梯口,看看那兩個人走了沒有。正好聽見其中一個人說:
       “查名字查不到,就查工作單位。你看看有沒有楊江來的。”
       這句話使惲勤可以肯定他們是在查自己,而且,很快他們就會找到自己住的房間。雖然他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麼,但是他知道肯定不會是好事。他靈機一動,立刻拿著行李通過另外一邊樓梯下到一樓,從走廊監視著那兩個人。果然,那兩個人很快找到了惲勤的房間,丟下旅客登記簿就朝樓上去了。惲勤趁他們上樓,假裝很鎮定地走出招待所,加快步子向地鐵站走去。




       原來,惲勤在入住招待所時,是用楊江市公安局的介紹信。為了避免用真名登記可能帶來的麻煩,他用了一個假名字。但是,在舉報材料上他用的是自己的真名,這兩個人應該是根據電話號碼查到招待所,再到招待所來查以自己的名字登記入住的人。現在看來,他的謹慎真的起了作用。否則,他現在可能已經被那兩個人用手銬拷著帶走。如果自己反抗,僥倖逃脫,自己就會被公安部通緝,全國的公安都會將自己看成危險的敵人,那樣日子就難過了!還是這樣悄悄地逃脫比較好,起碼不會被通緝,單憑某一個部門的人想在全國範圍內找到自己,當然不容易。
       惲勤乘了一站地鐵,出站後馬上走到北京站。他先乘火車到了天津,然後立刻轉車到滄州。他知道自己現在已經不能回楊江,甚至不能打電話回家。因為在北京抓不到他的那些人,一定會先到楊江他的家,和勞改農場去找他,和他有關系的電話也都會被監聽。一個電話就會暴露自己的行蹤,招來追捕的人。所以,他要在滄州鄉下的姐姐家躲一陣子,等到風頭過了再作打算。起碼在姐姐家不用擔心沒飯吃。
 
       惲勤在姐姐家躲了半個月,連大門也沒出過。這半個月,他想來想去還是理不出頭緒,到底要抓自己的是什麼人。看起來,自己遞交的舉報材料李震部長應該收到了,他肯定會將材料轉到某個部門,一般材料應該先轉到偵查部門,查清孫石頭的現狀;再轉到他所在地或所在單位的有關部門處理。出問題的一定是這些收到材料的某個部門。
       出問題的是什麼部門呢?不可能是楊江博物館,博物館不可能在北京有這麼大的勢力。也不會是勞改農場的人,因為在招待所看見的那兩個人是一口的京片子,不是農場,也不是楊江來的人。公安部也不可能不調查就對我採取行動,之所以在二十多天後才有行動,應該是針對揭發人和被揭發人都進行了調查。本來自己是揭發人,自己應該受保護,可是,那兩個人的態度哪里像是來保護自己,分明是要抓自己!這就說明他們要保護的人是被揭發人—孫石頭,而不是揭發人!為什麼呢?
       惲勤最後知道的情況是孫石頭已經當上了博物館的革委會主任,現在呢?孫石頭的情況有什麼變化?惲勤決定自己進行調查,先搞清楚孫石頭的現狀。
       惲勤特意坐車到滄州,從滄州打電話到吳窮家,找到吳窮。吳窮一直是惲勤在楊江市公安局內最信任的人,文化大革命前他一直得到惲勤的重用。惲勤要吳窮幫助調查孫石頭現在的情況,並叫吳窮有結果時用公用電話打到他姐姐家告訴他。
       第二天,吳窮的電話就打來了。他到博物館和市委組織部都去瞭解過,孫石頭已經被調走多時。博物館根本不知道他調到哪里,只是告訴吳窮,當時孫石頭走得很急,人已經走了,再補辦調動手續,而且是他調入的單位派人來補辦的。孫石頭離開博物館後再也沒有任何消息。組織部告訴吳窮的是,孫石頭調入的單位是保密單位,其他的無可奉告。
       後來他聽說在孫石頭調走之前,曾經有人通過市委秘書辦找孫石頭。吳窮到秘書辦找到當時接待來人的秘書,從他那裏瞭解到,那次來人的介紹信是空四軍的。在那個人見過孫石頭後不久,孫石頭就調走了。
       惲勤這才知道,孫石頭調入了空軍的保密單位。這樣,整件事的輪廓已經逐漸清晰:公安部收到揭發材料―派人調查孫石頭的現狀―孫石頭已經調到空軍的保密單位―把揭發材料轉到孫石頭現在的單位。
       很顯然,孫石頭的單位並不相信他的揭發材料,畢竟那些材料只是對鄧天羅的調查材料和自己的分析,完全沒有證明孫石頭就是鄧天羅的證據。雖然揭發材料中說明已經找到證人,證明孫石頭就是鄧天羅,但是,並沒有提供有關證人的任何資訊。
       還有一種更壞的可能,那就是孫石頭已經成為空軍保密單位中的重要人物,他有權力派人來掩蓋對他不利的事情。那兩個來抓自己的人應該是空軍有關單位派來的。空軍的勢力雖然在全國通行無阻,但是畢竟不如公安系統那樣無孔不入。所以惲勤對自己的處境反而不是太擔心。只是,他感覺到想要揭發孫石頭的真實身份,短時間內已經沒有希望。
       惲勤揭發孫石頭是潛伏特務的材料的確送到了公安部長李震那裏。李震只是隨手翻了翻,便交給秘書去處理。文化大革命中揭發別人是叛徒、特務的材料多不勝數,所以,惲勤遞交的材料並沒有引起李震的特別注意。秘書將材料再交給下面的有關部門,具體經辦的人員只是通過楊江的公安部門去瞭解孫石頭的情況。一個星期後收到楊江公安局的回復說,孫石頭已經調到上海空四軍,讓公安部去找空四軍調查。公安部向空四軍有關部門調查時,空四軍讓公安部把材料轉給他們,結果最後惲勤的揭發材料輾轉落到了陳倫和的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