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一個沒用的爸爸!」方文媛向著方老先生咆哮著,方老先生神情低落,又不敢反駁女兒的指控,因為他暗地裡清楚明白,女兒對他的指控是鐵一般的事實。
就在二十年前,方老先生在內地娶了方太太,兩人一同回到香港,生了文媛,從此便住在公屋裡。
而這年頭,方老先生剛好踏入七十歲,原本是退休享受生活的好年齡,卻因嗜賭而幾乎敗光身家,幸得方太太藏起不少,不然連吃的都沒了,家是過得拮据,一毛錢也沒多了。
如今文媛已然二十歲,長得亭亭玉立,樣貌標緻端莊,引來不少同齡人的愛慕。她在工作期間認識了一位男子,相處了幾年,早幾天發現懷上胎兒,與男友討論,決定草率結婚,男友也有房子,但掙得不多,不夠養一個小孩。所以這天回來,就是希望父母能提供經濟援助,好讓她們的家庭能好好生活。
方老先生看著自己佈滿皺紋的手背,腦海浮現起文媛小時候的容貌,臉圓得像顆小蘋果一樣,笑時候,那個小酒窩總是有種令人想戳的衝動。只是,可憐自幼就沒給她過上好生活,衣服都穿別人的,書也是用別人的,說實話,自己實在是虧欠了她的。
還記得一次,文媛說想學鋼琴,告訴方老先生和方太太,他們一聽,面色一變,馬上從玩具店買了一個玩具琴來敷衍文媛。後來,文媛升上中學,有了自己思想,也不跟父母聊天了,認識了一群童黨,每天流連街道,呆到三更半夜才回家,方老先生和方太太也沒辦法,不闖禍就隨她了。
「你就是一個沒用的爸爸!」這句話直接刺進方老先生的心裡,他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父親,只是一直祈求女兒不會當面坦白,沒想到,這天終究還是來臨了。文媛說要一百萬來養孩子,可這家境,別說是一百萬,十萬也未必能拿出來。
文媛照理應要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心中始終按捺不住,她暗忖既然說出心中話,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說下去好了,她又道︰「我自小就過著窮生活,人家能學甚麼就學,去哪就哪,我長這麼大,飛機也沒坐過。」她喘息一陣,又道「我出來工作,你叫我給家用,我給,然後呢?然後你就把錢都賭輸。」她淚水開始溢出,繼續道︰「我問你,你有盡過爸爸的責任嗎?」
方老先生無言以對,他知道文媛說得沒錯,這麼多年來,他都沒有盡過當父親的責任,只是把她當成寵物一樣,養大就完事,卻沒有花時間栽培她,令她人生過得這麼苦。文媛奪門而出,方太太追上前,方老先生聽見走廊傳來飲泣聲,心中總是難受。這時候,電視播著four興疫苗的宣傳,他知道,這是補償女兒的最後方法了。
二零二一年三月六日,方老先生瞞著家人獨自前往佐敦官涌體育館,手中持著牌號,還有兩個,就輪到他接種了。他從隨身背包拿起家庭照,是文媛六歲時拍的,相片中,他單手抱起文媛,文媛笑著舉起勝利手勢,十分可愛,方太太則帶著微笑倚著文媛,一家樂也融融,若時間能一直維持那刻,那一切便好了。
「方雄!」姑娘喊起他的名字,方老先生聽見,站起來,走上前,坐在姑娘身旁,與姑娘寒暄幾句後,填了一些文件,便準備接種疫苗。姑娘拿出一枝針筒,她先消毒針筒,然後抽走一點空氣,再把疫苗吸到筒中,擠出一點,這時疫苗已經準備就緒,姑娘又把酒精塗上方老先生的手臂上,她道︰「忍住,會有點痛呀。」方老先生點頭。
針已被插入體內,姑娘一按,疫苗便進入方老先生的體內,姑娘微笑道︰「完成了,先坐三十分鐘,沒有不適就可以離開了。」方老先生走開,坐了三十分鐘,身體沒有發生異樣,嘆了口氣,於是便回府中。
這天晚上,夜深人靜,方太太早已就寢,方老先生一如既往聽著電台音樂,突然感到心臟一下疼痛,難受不堪,叫醒在旁睡的方太太。方太太得悉後,馬上把方老先生送到醫院去。到達醫院時,方老先生已經沒有太多知覺,眼中一片空白,只聽見旁邊的聲音,聽見儀器「滴答滴答」的聲音,聽到方太太正在呼喊自己。可是,終究還是聽不見文媛的聲音。
儀器一聲長嘆,方老先生看見自己聳立於白光之中。「爸爸!」聲音從方老先生後方傳來,方老先生向後望去,見小時候的文媛向自己跑來,方老先生蹲下來,張開手,他們倆父女,相互擁抱起來,時間就永遠停在這一刻。
因為方老先生的逝世,政府向方家賠償了一百萬港元,文媛拿到這一百萬,心裡卻不是滋味,想起小時候與爸爸的點滴,眼淚終究還是流下。兩年後的清明節,天氣不太好,天空下著微雨,文媛抱著小嬰兒與方太太站在方老先生的墓前,方太太清潔丈夫的遺照,眼淚忍不住流下來,文媛沒有說話,她看了手中的全家照,仰望天際,若有所思,上了柱香後,便與方太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