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看著這張自拍照,內心對項鏈所引出的疑點充滿困惑時,我的肩頭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由於我實在太過專心思考,所以這一拍把我整個人嚇得跳了起來,然後回過頭去,看到了一個身高跟我差不多的男人。
「唔好意思啊,嚇親你添,我份人不嬲係熱情少少嘅。我純粹係因為你個樣有幾分似吳肇軒所以認得你囉。我哋頭先同一班機㗎,估唔到竟然咁有緣呢度撞翻你,所以先忍唔住同你say個hi啫!」那男人雙眼大得出奇,加上他梳了一個All Back的髮型,光亮高挺的前額讓他看起來格外精神。
 
而經他這樣一說,我對他確實也有點印象,大概記得他正巧是坐在我走廊位置的另一邊。
在我對剛才的機程的僅有記憶中,我記得這人一直在跟附近的乘客說話,嘴巴好像從來不用休息似的。
我還記得因為他一直發出笑聲,令我不期然地看過他一眼。
當然我見了他掛在臉上的笑容後,我總覺得他的笑容是裝出來的,目的是讓自己看起來比較陽光和親切。
 
「吳肇軒又點會係攣毛呢?」我其實並沒有心情跟他對話,只是他盛意拳拳地走到我的身邊,我又不好意思不理會他。




「你五官似嘛,仲要而家韓國男仔都興你呢種電攣㗎,我都有諗過㗎!」這男人說著說著,彷彿想伸手觸摸我的頭髮。
「你咁遲都仲喺機場嘅?」為免與他再糾纏在外表的問題,我決定馬上轉個話題。
因為我想到自己因為被送往醫療室,所以才比其他乘客晚了離開,而正常來說同班客機的人理應一早離開了。
 
「實不相瞞啦,其實我係賣保險嘅,今次坐飛機就係為咗試下新體驗,同埋順便R下客仔嘛。你知啦,武肺搞到市道咁差,搵食係要試下唔同方法嘅。咁頭先坐飛機嗰時咪有氣流嘅,嘩,我差啲以為自己要去見耶穌啊!難得死過翻生之後,我梗係唔放過呢個機會向我隔離個乘客sell下醫療保啦。果然佢真係肯買,仲同我喺機場食咗個tea順便簽單,所以咪搞到而家囉!係呢,你又做咩咁遲嘅?」保險男人說得眉飛色舞,似乎對飛機的意外不以為然。
 
「我頭先有啲唔舒服。」其實當我聽到他是賣保險的人,內心已是有點退卻,因為我並不想在殷琳之事未曾解決之前,又遇上一個煩人的人。
「係啦,邊有理由香港飛香港都有氣流至得㗎!仲有啊,停飛之後啲空姐空少又自己走哂,邊可能咁不負責任㗎!」保險男人連珠炮發地說了幾句,而這幾句也剛好對正我的心意,我不期然地點了點頭。
 
於是,我開始一邊虛應著保險男人的話,一邊用手機Whatsapp著殷琳。




我但求盡快收到殷琳的回應,好讓我可以放心。
但我發現,此時我發送給殷琳的所有whatsapp都只有「一個灰剔」,這是代表她根本未收到我的信息。
雖然我感到失望,但這時除了繼續發出whatsapp外也別無他法,所以我只好硬著頭皮繼續發信息下去。
 
如是者,保險男人不介意我用著手機,自說自話地在我身邊把話說下去。
我們由等車開始,一直談到一同上了巴士,然後他自然地坐到我的身邊,繼續說他想說的話。
雖然我無心理會他,但過程中還是聽到了幾項關於他的事情。
首先,他的名字叫楊格,英文名字理所當然地取了「Young」。
其次,他有一位新婚半年的妻子,而妻子剛剛懷孕三個月。
其三,他也住在油尖旺區,位置就近廟街。




 
當楊格的話在我耳邊轟炸了一段時候後,我終於等到旺角的街景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表明了將要下車的意圖時,楊格馬上說了一聲:「你同我咁好傾,我哋交換個電話,之後有時間再介紹個好plan俾你!」
雖然明明剛才的對話中我覺得自己只有「聽」而沒有「傾」,但在我反對楊格的話前,他已將自己的名片塞在我的手中,同時再用誠懇的表情將他的電話奉上。
為免跟他再糾纏下去,我只好先將名片收下,然後隨手跟他交換了彼此的電話號碼。
 
我在「銀行中心」站下了車,因為我家住在奶路臣街,所以我便朝西洋菜南街方向走去。
由於整個車程上殷琳都沒有回覆我,所以我決定打電話到她家裡試試,但結果也是不出奇地沒有人接聽。
對於這樣的結果,我當然感到心緒不寧,但我還是安慰自己,也許是飛機的氣流令我神智不清,只要我回家休息一晚,明天一切便會回復正常了。
所以,我長長呼出了一口氣之後,便繼續走上回家之路。
 
我的手機因為我在車程上不斷撥打電話而電量只剩下3%,所以我索性把它關了收好,也好讓自己暫時不去想殷琳的事。
沒有了手機,我的目光落在街道兩旁。
平日熱鬧暢旺的奶路臣街顯得相當冷清,而兩旁的球鞋店竟然全部關門了,甚至有兩家竟然貼上了滿滿的「結業出租」招紙。
而當我再往前走,有「女人街」之稱的通菜街也是如此情況,不但整排攤檔早已收好放地,就連經過的路人也只有一兩個。




我抬臂一看手錶,心中更覺奇怪,因為現在的時間只不過晚上七點,可是街上的情況卻像是凌晨的情境。
 
就在我因為觀察街道而出神時,腳下卻突然被某件事物絆了一跤,我好不容易才穩住了身子。
我低頭一看到底是什麼東西把我絆住。
這一看,馬上令我的呼吸凝住。
 
在「旺角電腦中心」的燈光照射下,我看到一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小男孩。
我顧不得心裡的震驚,馬上跪在地上一探小孩的鼻息脈搏。
可惜,小男孩的呼吸早已停止了。
從這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小男孩身上我感到了略有微溫,代表他應該去世不久。
但見他臉頰深陷,手腳骨瘦如柴,要不是他死在香港,我真的會以為他是因餓而死。
 
既然發現屍體,我只好馬上撥打「999」。
可是,我連撥三次,電話也只有漫長的響聲,卻沒有得到回應。
 




「咪阻住哂啦。」
正當我無奈地想要重撥一次「999」時,一把老態而毫無生氣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
我看到一個打掃工人裝扮的老婦人,她半彎著腰,雙手顫動著將小男孩的屍體抱起,然後拋到她手推車上的黑色垃圾箱中。
「你唔可以咁樣處理屍體㗎!」我認真地對老婦人說,但她卻似是沒有聽到我的話,準備又要推動她的手推車。
 
「我報緊警㗎啦!」我雙手攤開,嘗試攔住老婦人離去,其實內心也是不想她因為「非法處理屍體」而被控告。
「你都傻嘅,不嬲都係咁㗎啦,邊有人理吖?咪住阻人搵食啦。」老婦人用呢喃的聲調說出了這句我聽不明白的話。
但因著她「一日咁多單」這句話,我不期然地將目光移到了黑色垃圾桶內。
然後,我看到了一個令我震撼的畫面。
 
在黑色垃圾桶中,竟然堆了四五具小孩子的屍體。
他們有男有女,年紀看起來從一兩歲到八九歲也有,一概都是雙頰下陷,手腳嶙峋。
他們就像一堆被棄置的公仔,歪三倒四地折疊在垃圾桶中。
就在我驚訝得無法反應時,老婦人已默然地在我面前推車離開。
我看到她在前面街口的Adidas前又停了車,也許,又是收拾了一具屍體。




 
剎那間,一陣幽靜的風吹過,使得這旺角的街道更見蒼涼。
我開始放空腦袋,逃避著信息量過多的現實,然後跌跌撞撞地走過了花園街(波鞋街)。
我一路急步走,一路又走得小心翼翼,避免自己再被屍體絆倒。
路上,我看見今早出門時還在嚷著「買兩對有八折」的幾間波鞋連鎖店已關門、倒閉甚至已成空舖;
我看見在麥花臣球場燈光全關,卻有幾個老人家發抖著在球場外蹲坐著,似是正在大腿上注射毒品;
我看見「中旅社」前的路旁也有一家三口正在垃圾桶中尋找東西,然後一起興奮地分吃著從中找到的半個漢堡包。
 
我愈是多走幾步,愈是覺得不想再走下去。
這地方明明是我每天經過之處,但現在我的感覺卻對此地完全陌生。
此地的蒼涼與寂寥,根本不是我所從小長大所居住的旺角。
「波鞋街」不見球鞋,「女人街」不見女人。
「旺角」,絲毫不興旺,只有一片死寂。
 
到底我出門半天的時候,這旺角發生了什麼事?




又或者說,到底此刻我的腦袋發生了什麼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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