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信破產管理局是好的。​

在我居住的地方,每名成年人都有一個誠信戶口,紀錄我們的「誠信值」。市民每次失信於人就會影響數值。​
逾期還款、毀約、違反承諾等等行為,都會變成相應數值扣減。聚會放飛機、分手離婚、簽下工作合約後辭職……這些行為通通都會扣減你的誠信值。​

誠信戶口結餘跌至負數的人,就會被評為 誠信破產者。​

誠信破產的後果一直備受爭議。罰款太輕,判監太重。最後得出結論,破產者要被罰時間。​
增加破產者生活的「時間成本」,包括規定他們在餐廳排隊要排到最後、只能使用偏遠的公共設施,就連流動數據上網的優先次序也被調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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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子要過比正常人更浪費時間的生活,以彌補社會的損失。​

在我生活的這個城市,​
所有人都說誠信管理局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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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兩點,D22某家酒吧慣常吵鬧。​
世紀初的一場瘟疫對後世影響深遠,當時長達數年的禁酒令被寫進大歷史。時至今日每逢暑天,各地酒吧都會通宵營業,大肆慶祝疫症消退。​





「飲啦你個冚家剷,六個六呀。」倒酒的中川說著太興奮,杯中的白蘭地溢得灑了一地。​

「喂睇撚住啦,首都圈啲酒咁撚貴⋯⋯」齋滕把罰酒一滴不剩灌進喉嚨:「咁搞法,飲撚到破產都未醉。」​

中川早已喝到兩頰通紅,但他堅稱自己還清醒得很:「阿柒要結婚喎,飲到破產都無所謂啦。」他把侍應招了過來,只用手背的感應儀輕輕一掃又加了單。​
侍應一看顯示的資料,笑容可掬:「中川先生,因為您嘅誠信值達到貴賓級,啱啱嗌嗰set shot酒吧會free畀您哋。」​

首都圈就是奢華得叫人著迷的一個地方。在這裡連虛榮都是真實的。​

「哇,最近撈得好掂喎。」齋滕用手肘輕撞中川。誠信值暴升,等同社會地位,連帶收入通常都會成正比地上升。看來他的生意終於漸上軌道。​





齋滕和中川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明明我還有兩個月才舉行婚禮,這晚已經是他們不知第幾次藉單身派對之詞來喝到酩酊大醉。​
D22是我們定居的城市。要不是未婚妻洋子這半年來都在遙遠的D37工作,我也不會閒得經常出來喝酒。還好婚禮的事早就籌備妥當,接下來就只需要待她公幹回來。​

「嗱,阿柒你嗌先。」齋滕把骰盅推到我面前,絲毫沒有散場的意思:「就唔撚信你舖舖都估中我。」​
我賣力搖晃,骰子翻滾激烈像擱淺掙扎的活魚:「今舖賭咩先?」​
不是自吹自擂,而是我真的贏他們太多次,彷彿隔著骯盅都能摸透甚麼。掃興的是此刻我居然還能感覺到電話震動。看來我們真的不夠醉。​


「咁夜嘅,條女要你交人?」中川看著腕表猜測,D37和D22兩城的時差就是接近一個圈。​
我搖頭,來電的人是我久未聯絡的父親。但他在我接聽前就掛線,叫我越想越困擾。​
「係喎。佢都搬咗去D37啦可?」齋滕突然關心家父起來,又自言自語道:「有新生活咪幾好囉。至少唔使再搞著你。」​

「望係咁望。」中川放下骰盅,語氣不置可否:「佢老竇之前誠信破產喎。如果唔係阿柒幫佢做擔保,等佢可以恢復評級‥‥‥​





唔好話做生意,誠信破咗產,人都無撚得你做。」​

我沒有反駁,只給自己又倒滿了一杯白蘭地。就如中川所說,我父親曾是誠信破產者。​
他在生意上騙了合夥人的錢,害公司差點倒閉。公司上下都對這個人完全失去信任。連同身邊的家人好友、以致他所認識的所有人都頓時不再相信他。結果父親整體的誠信值很快就跌至負數。​
他是這樣成為誠信破產者的。​

而要恢復評級,就只有一個辦法。​

他需要找一個誠信值良好的人,為他擔保。​
只要說服到一個人願意相信他,破產者就可以解除破產令,重過正常的生活。​

科技業在D22再次大行其道,我在這個行頭有一份穩定工作,平日也不開罪人,絕對合資格去做誠信擔保。​
所以當父親作出這個請求時,我也沒有拒絕的藉口。​
他發誓以後都會腳踏實地,不會再打擾我,還說想搬去D37重新開始。​





我答應幫他擔保,主要是不想洋子知道我有一個誠信破產的父親。​
即使她不介意,破產者可是連我們所在的這間酒吧也無法踏足。我該怎樣向洋子的家人朋友介紹他?​

最簡單來說,基於要浪費破產者時間的原則,破產者排隊都規定要排在正常人的後面。不論是排巴士火車,抑或是餐廳入座、手術看症排期、收銀結賬⋯⋯總之要排隊輪候的地方,破產者就得排在所有正常人之後。​
結果有很多較為奢侈的娛樂,如特別搶手的演唱會、經常滿座的餐廳酒吧,甚至在削減航班政策下的簡單一張機票,在正常人的層面已經供不應求,誠信值不達標的破產者變相就根本沒機會使用。​

只要我幫他擔保,恢復評級後他就可以買到機票離境。把他送到遠遠的D37可以省卻不少麻煩。​

我本來是這樣想的。​

— — —​

整個星期的工資可以在一晚就喝掉,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去的。宿醉最要命是明早又要上班。即使不住在首都圈,房子也不容易租得起。​
結果感覺剛合上眼,就被來送信的門鈴吵醒。​





「急件,要本人簽收。」郵差手上的掃瞄器在我臉前不斷擾來攘去,認真確認我匹配收件人的公民編號。平日的驗證程序好像也沒這般嚴謹。​
頓失睡意的我即管看看有甚麼煞有介事的。信封上面印有政府公文的標記,拆開裏面只有一張信紙。​


「 以下為誠信破產管理局發出的通知:​

本局在此通知 ​ 閣下的誠信值已跌至負數。​
根據 2067年頒下的法律規定,誠信值達至負數的市民將被評為『誠信破產者』。​

隨函附有誠信破產者需遵守的限制。​
破產者需在破產令頒布後24小時內到本局報到。否則即屬違法。​

此乃系統發出之自動訊息,請勿回覆。​
如有任何疑問,請聯絡誠信破產管理局。」​







我竭力抑止手震,好不容易想打開誠信戶口的應用程式,查看我的誠信值結餘出了甚麼問題。甚至有一刻想過會不會是電子騙案之類。​
明明昨晚我還能自由出入首都圈的酒吧,那裡每個出入口都會掃描客人的誠信值,怎可能一夜之間跌至負數?​
結果一如所料,我的誠信戶口已被顯示為「停用」,無法顯示任何結餘數值。​

直到引火自焚之前,我也沒打算提及作為擔保人的條件。​

要是破產者在恢復評級後再次破產,​
其擔保人亦會一同誠信破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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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一般不會列明破產的原因,會淪落至誠信破產的人大多都心中有數。像我這樣近來也沒遇上特別事,就能肯定是替人擔保害我攤上了麻煩。​

我連忙掏出手機想找我爸問個清楚,訊號卻異常地弱,花了十多分鐘也發不到一個訊息。情急之下我唯一想到的幫手就是齋滕。當年他故意搬到我家附近,就是為了有個人可以在他喝醉時送他回家。​

到達齋滕家時還很早。應門的他還一臉惺忪,似乎還沒有從宿醉中活過來。​

「今舖大撚獲。」我向他展示我已經被停用的誠信戶口,迅速說明我突然被宣判誠信破產的狀況:「我打極都打唔到畀老竇……你可唔可以借個電話畀我?」​

有時候我們問「可唔可以」其實只是一種隨口而出的措辭、一種禮貌的口頭禪。難道有人問你「可唔可以借借」時你會答他「唔撚得呀」?你不會,我們都不會,因為我們都知道實在沒有必要推卻一個舉手之勞。​
但也許是因為未消的醉意,他點頭、說好、到打開門邀我內進的整套動作極其遲緩。明明我都來過他的家十萬八千次了,還需要猶豫甚麼嗎?​

只是無論用齋滕的電話試了多少遍,老爸的電話還是沒有接通。​

「無用㗎。」齋滕一直站在門前,離遠看我狼狽失措:「所有破產者嘅使用次序都會被電訊公司調低。如果情況係你哋兩個都破咗產,就算你借咗我部電話,你阿爸個電話都一樣唔會通。」​

他一言驚醒洛克人。我肯定是被突如其來的消息亂了陣腳,一下子不知所措才會沒想起如此基本的問題。​

「你封信唔係話,要你儘快去管理局報到咩?」齋滕一邊說,一邊已經拉開了大門:「話唔定可以搵到人幫你。」​

儘管他說的話大有道理,但他對我的語氣實在怪得誇張。​
就似是他想我儘快離開。​

「我梗係唔係咁嘅意思。」相識了二十年的齋滕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猜疑,忙不迭否認:「我係諗緊,你誠信破產呢件事會唔會影響到你同你條女……」​

這一點我當然早就想到。事實是我一接到破產通知,第一個想法就是斷不能讓洋子知道。我開始回想以往每一次瞞住她去買模型買音響的成功經歷,試圖說服自己這次一定也能暪天過海的。​

雖然D22未有明文規定破產者不能註冊結婚,但洋子一直在首都圈唸書工作,她所認識的同學朋友都是上流份子或專業人士。恐怕她整輩子連一個破產者也沒見過,對這個城市的誠信系統也一無所知,只關心首都圈下個月又有哪家餐廳進駐。事實證明只要夠走運的話,你不需要太富有也可以很離地。​
就算老爸上次破產的時候多困擾,我也不敢和她說上一句。天知道她會怎樣想我?​

這城步伐急促,大家都沒有太多時間去慢慢認識一個人。​
誠信評級可以搶先助你辨識紀錄不良的住民,預先篩選你的員工、鄰居、朋友,以至另一半,保障紀錄良好公民,免於受騙。​
Fact check和親自查證,統一交由誠信管理局的大數據庫過濾就最精確。​

齋滕說得對。在聯絡上老爸之前,我應該先去誠信管理局一趟。​

「不要輕信誠信破產者。​
如有疑問,先查詢誠信管理局。」​


自2067年 誠信破產制度落成,​
他們四處張貼這類宣傳標語,無處不在。​
我們生活在D22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被教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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