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一會,我就跑回了廢棄工場,見徐健背靠牆身,縮頭引頸,監視著岸邊的情形。從海的對面來了艘小舢舨,緩緩駛近灘頭,停泊於水上。我躡足走近徐健,站在其後引頸而望,只見一老一小從船身遮篷跳出,踏上白沙灘,朝著廢棄工場而來。果不其然,正是姜教授與小伊。
 
姜教授穿的是醫生袍,帽子口罩都沒了,頭纏紗布,臉容憔悴,跟在小伊身後亦步亦趨;小伊一身病人衣服,從容不逼,慢慢前行,面上毫無懼色。反倒溫灝兒見二人來了,大為緊張,跑上前去,立於十數米的距離外。
 
「雙生姊妹」隆重聚頭,別有一番詭異景象。姜教授瞇起眼睛,注目觀察眼前一對少女,看得呆呆出神,似是憶起遙遠往事。突然,小伊乘教授分心之機,猛地抓住教授衣領,腳跟一旋,轉身背向,發力上舉,使教授整個人越過肩膀,狠狠摔在前方,完成柔道中著名的一招「背負投」。一招得手,小伊乘勝追擊,對準姜教授頭顱揮拳暴打,毫不手軟,直打得對方紗布染血,不省人事,才肯收拳罷手。
 
「兩姊妹」互看一眼,心領神會,一個提肩,一個抬腳,配合彼此步伐,前後相隨如同一體,把昏迷中的教授抬到工場門前,打開大門,拖了進去。大門關上後,從裏面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音,聽得不太清楚。我和徐健連忙繞到工場背後的通風口,一左一右,俯首貼耳,偷聽她們的對話。
 
「灝兒,你瞧瞧這老伯,流很多血耶,會不會死啊?」「沒那麼容易死啦……真死了又如何?我差點被他掐死哩,現在是一報還一報,剛剛好。」「唉,灝兒,你不認識這老伯,我又不認識這老伯,為何他要襲擊我們啊?」「我怎麼知道,甚至連他是要殺你抑或我都不知道呀,這瘋老頭!小伊,你也來踹他一腳吧。」「不……不用了,我怕他會突然醒過來啊……我們要不要綁起他,萬一他真的醒了……」「醒了又怎樣?我一拳又可以把他打暈,再不然,來多一遍過肩摔,準把他摔得哭爹喊娘。」「灝兒,你真厲害。」
 




由於她們聲線語調都是一模一樣,聽上去哪知誰是小伊誰是灝兒,只能從講話內容判斷。以下是灝兒在述說昨晚的經歷:「本來嘛,我睡在醫院好好的,半夜卻被人吵醒,來了個醫生說要跟我做檢查,我不由得害怕起來,不知他們會否查出我其實不是你。後來,那個醫生把我推到平臺,再推下山坡,我才發現,原來是這個死老頭子……」小伊驚道:「那時候你一定很害怕了,老伯那麼恐怖。」灝兒傲然道:「才沒有哩,我可是柔道高手,怕他咬我嗎?且看他要把我帶到哪裡。他竟問我溫灝兒在哪,要我帶他去找,我這才知道,原來死老頭要殺的人是我。」小伊笑道:「哈!他要去找你,卻不知道你一直在他眼前。」灝兒也笑道:「哈哈,就是這樣。老頭子要來我家,不是正好嗎?我可省下一程船的錢。我們上了計程車,前往附近一個偏僻的碼頭。司機見我們穿著古怪,也懶得理會,爽快地載我們去目的地。這老頭應該是搶了正牌醫生的手機錢包,否則哪有錢坐計程車和租船啊。」
 
靜了一陣子,小伊道:「灝兒啊,幸虧你跟我交換了身份,不然那晚受傷的就是我了,我要是受傷,肯定是捱不過來的。」
 
灝兒道:「這就叫誤打誤撞。見你之前,我也沒想過要交換身份,只是靈機一觸,覺得挺好玩的,才跟你交換衣服和手機。對了,小伊,你說你哥找上我家,怎樣呀,有沒有露出馬腳呢?」
 
小伊道:「差一點哩!剛才多驚險呀,你傳訊息給我時,我哥和徐老師剛好在隔壁,幸虧我反應快,不說你約在一小時後見面,改稱約在黃昏,不然怎騙得了我那聰明的哥哥呀?」
 
這話聽得我和徐健面面相覷,不知好氣抑或好笑。接著聽見灝兒拍手誇獎小伊,哄得小伊哈哈大笑,彷彿小孩子完成了惡作劇那般興奮。笑畢,小伊轉而認真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不如走吧,別理這老伯了。」灝兒道:「你把我手機拿來,我要打給一個人。」
 




不知她打給了誰,只聽見她告訴電話裏頭的人,那晚施襲的死老頭子正躺在這裏,並問對方該怎麼辦。灝兒似乎十分信任那個人,一邊聽,一邊「好的好的」那麼應著,最後跟對方說了一句:「嗯,那我和小伊留在這裏等你,你快點來啊。」
 
結束通話後,小伊問灝兒那人是誰。灝兒道:「我其實也不太清楚,現在講也講不明白,待會他來了,我們直接問他吧。」
 
小伊追問道:「那天匆匆忙忙的,許多事講得不清不楚,現在從頭說起吧,你是怎樣認識那個人的?」
 
灝兒道:「是他主動找我的。你知我手機上不了網,只能用學校電腦收人家相片,我一見那人的模樣,就把家裏地址發給他,讓他自來找尋。一兩日後,我放學回家,發現一個男人鬼鬼祟祟站在門外,不知在偷看什麼。我起初嚇了一跳,因他戴著帽子口罩,穿著連身大衣,十足一個暴露狂。我是練柔道的,怕他什麼呢?正要跟他動手,他及時脫下口罩,露出面容,我才知道是在網上找我的那個人。」
 
小伊道:「灝兒,你真大膽。徐老師常常說,不要輕易相信網上的人,你竟然讓他找上門來。」
 




灝兒道:「我現在很難解釋給你聽,總之,待會他來了你就明白,那個人對我們絕對沒有惡意,甚至比我們各自的媽媽還要可信呢!你見到他,就會明白我說什麼了……那是他頭一回來找我,之後就是我坐船去找你的那天。他知道我很想見你這個好姊妹,可家裏又沒錢,捨不得買船票,便給了我買票的錢,讓我可以見你一面。」
 
小伊道:「原來是這樣,我都不知道呢。那天突然收到你訊息說要見面,我真是高興得不得了,連飯局都忘了去。之後你提議我們調換身份,那就更加刺激好玩了,一想起我哥和徐老師剛才的模樣,實在笑死人,哈哈哈……不過,灝兒啊,你若不是跟我調一調,我現在大概沒命了,謝謝你代我受傷啊。」
 
灝兒笑道:「哈哈,我也要謝你為我打理我家哩。你知道嗎?我很久沒有那麼放鬆了,就好像放了一個假期。」
 
小伊道:「不怕老實跟你說,我從小到大不曾做過家務,一直都是家裏傭人幫忙。開頭踏入你家的時候,完全接受不了是那麼一回事。灝兒,你真是太辛苦了,所有家務都要你做,又有一個患重病的媽媽……這兩日雖然辛苦一點,但我很高興,真的,沒騙你,可以照顧你媽,為你做一點事,有什麼不好呢?我們是姊妹,她是你媽,也是我媽啊!」
 
隔了一會,小伊又道:「你媽的藥又要再煮了,讓我先回去吧。」
 
灝兒悻悻然道:「管他的!你不要回去!這麼多年我受夠了,每天不是洗衣煮飯,就是掃地抹塵,還要定期煮藥給她,我告訴你,這一切終究要做個了斷!我現在就要離開那個家,去呼吸自由的空氣。小伊,我找到了你,等於找到了親人,我不要以前的親人,只要現在的親人。」
 
小伊一時感觸,也由衷地道:「坦白說,我媽雖然很照顧我,但我從小總覺得自己不屬於那個地方。怎麼說呢,我的家好像不屬於我,我的媽也好像不太愛我……唉,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每次走在街上,抬頭望見滿天高樓大廈,總是渾身不自在,感覺似被關在牢房裡,很侷促,很抑壓……我常求我媽帶我去郊外走走,可她總說沒空,唉,我已經很久沒吸過新鮮空氣了。」
 
王皓伊與溫灝兒這對「姊妹」,外貌如出一轍,遭遇大相徑庭:一個是溫室小花,受到百般呵護,怎也經不起大風大浪;一個是荒地野草,歷盡風吹雨打,倒是付得起萬斤重擔。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苦,什麼是樂,恐怕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解釋清楚。




 
灝兒忽道:「這裡也很悶熱,我們出去吸些新鮮空氣吧。」
 
工場大門漸漸打開,光線透過門縫,一下子照進幽暗的空間裡。兩個少女既期待又緊張,那個他們要等的人,到底何時到來,又到底會帶她們去什麼地方。然而,大門外的兩道身影,徹底粉碎了她們的幻想,也讓他們的玩笑開不成了。 門外等著小伊與灝兒的,正是我和徐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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