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攤開手,聳聳肩,由得徐健蘇靈取笑,反正我就是這樣的人,無需辯護。我們之後又談了一陣,都是些風花雪月的事,無關宏旨,故略去不贅。一頓飯吃得七七八八,我手機才收到小伊訊息,說自己在附近逛街,不知時間,現正過來。是夜飯局,該是徐健為小伊而設的,現在差不多吃完,主角才正式登場,真不知該不該吃下去,抑或另覓日子再聚。無論如何,我還是先去大堂等小伊,再問她意願好了。蘇靈正想去洗手間,於是和我一起出去。
 
我在大堂踱了一會,小伊還未等到,便見姜教授從宴會廳走出,與讀者們揮手道別。我從他後方慢慢走去,輕輕拍他肩膀,微笑道:「姜教授,很久不見。」
 
老人家一回頭,笑容便掛在臉上,想也不想就跟我說:「謝放同學,剛才發佈會上見到你了,怎麼一完就走,不過來跟我打個招呼?」我將飯局的事說給姜教授聽,他驚訝地道:「靈兒說她有約,原來就是約了你和你的朋友,哈哈,真巧,那麼她現在是在餐廳裏咯?」我道:「她去了洗手間,不如教授你也來跟我們一起吃吧,我猜你應該未吃晚飯。」教授搖頭道:「不了,老人家吃不了多少,何況我還是吃素的呢。我只想跟靈兒講幾句,然後就回家。」我正好在等小伊,於是和教授留在大堂,等各自要等的人來。
 
寥寥數語,已深深感到教授的關切之情,他接連問我:「畢業之後怎麼樣?」「日子過得好嗎?」「還有沒有到處惹是生非?」慈眉善目,一派和藹長者風範。我以一個淡然的笑容代替千言萬語。在姜教授面前,我永遠是一隻羽翼未豐、嗷嗷待哺的雛鳥。
 
過了兩三分鐘,我等的人先來了。只見小伊從酒店對面馬路快步走來,穿過圓拱大門,進入酒店大堂。我朝門口招手喚她,她立刻見到了我,揮一下手,步步走近。我正要跟姜教授說她是我的妹妹,卻見教授緊握拳頭,渾身發抖,整張臉抽搐得厲害,一雙眼睛死死盯住前方看,好像看見什麼怪物似的。我從未見過教授這般模樣,擔心他身子出現問題,便扶著他,問他怎麼了。他突然大吼一聲,甩開我手,飛撲上前,一把抓住小伊脖子,使勁掐下去!只見他青筋暴現,滿頭是汗,臂上血管一條條浮現出來,延伸至手背,再到指尖指甲,似乎要陷進小伊的皮肉去了。
 




教授發狂叫著:「不能讓你活……不能讓你活……」小伊一下子被逼至牆角,喉嚨被鎖住,依依呀呀喊不出來,只好靠雙手不停掙扎,軟弱無力地打在教授身上,什麽用處都沒有。
 
我使盡全力拉扯姜教授,可他身上似乎激起一種不尋常的力量,兩條臂膀如同磐石,無法動搖半分。這時候,大堂中幾個男人伸出援手,一同合力拉開姜教授,但都沒有用,姜教授手下始終扣住不放,眼中赤紅如血,嘴裏兀自喊得撕心裂肺,整個人處於癲狂狀態。
 
我見小伊雙手已然垂下,臉部愈發紫脹,嘴唇愈發烏黑,心中大驚,一手抽起櫃檯上不知是誰的紅酒瓶,猛地朝姜教授後腦勺敲下去。只聽得「啪」的一聲,瓶身裂開,血液混著酒水,沿頭顱滑下。姜教授一暈,鬆開雙手,身體如木頭般斜斜而倒,墜落至地;小伊也跟著沉甸甸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我抖著指頭,湊到小伊鼻前一探,感到一絲氣息懸在那裏,猶如細線快將斷開,嚇得一顆心怦怦直跳。與此同時,遠處驚呼聲響起,蘇靈奔跑至教授旁側跪下,輕推了一下,瞬間崩潰痛哭:「爸爸!爸爸!你怎麼了?醒醒啊,別嚇我!」
 
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我立馬向大堂經理叫道:「快去弄兩台車停在門外,傷者延誤救治,唯你們酒店是問!」經理一聽,即時跑出大堂,叫車去了。我又吩咐侍者拿出急救箱,盼在車子未來之前,先為傷者止血。
 




蘇靈見父親後腦不斷流出血水,聚在地上形成血泊,頓時嚇得六神無主,心慌意亂,淚珠滾滾而下,一滴一滴落到父親鮮血上。我回到小伊身邊,再探她一下,感到那股氣息依然微弱,便叫圍觀的人退開幾步,不要影響空氣流通。
 
兩台車子很快停在門外,後座車門都打開了,只等傷者進去。我連忙抱起小伊,衝出大堂,送進車廂,輕輕地讓她躺在座位上。徐健這才從餐廳出來,直跑至門外,見狀不及反應,已被我推入車廂。我留下一句:「你去醫院,我隨後來。」便將車門關上,轉身跑回大堂。
 
蘇靈正為姜教授止血,可一連濕了幾塊棉布,傷口仍然血流不止。我脫下衛衣,包裹姜教授頭顱,抱起離開大堂。鮮血一直滴落地板上,形成一條斑斑血路。蘇靈跟在我身邊,在旁小心扶著,緊張地道:「當心別碰到傷口!」
 
前往醫院途中,我如實向蘇靈說明事發經過。當她聽見父親要置一名少女於死地時,完全無法相信,大聲疾呼道:「我爸不是那種人!他平日連螞蟻也不會踩死,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
 
我道:「姜教授是我的恩師,曾把我從泥沼中拯救出來,難道我會相信他是那種人嗎?可事實就是如此。我多希望剛才所目睹的一切不是事實呀。」
 




蘇靈聽罷,將信將疑,只默默地摸著父親的臉,心情無比悲傷。我心七上八下,反復問自己,姜教授為何狂性大發,誓要掐死一名無辜少女?如此愛護動物,尊重生命的一個人,怎會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他見到了什麼,竟受到這樣大的刺激?想著想著,不知不覺,車子已到達醫院。
 
等醫護人員把姜教授抬上病床後,我對他們說:「傷者後腦嚴重受創,失血過多,無法制止,請盡快搶救!」話一說完,便見徐健從急症室另一端走來,告訴我小伊正在搶救中。我三言兩語把剛才的事告訴他,他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姜教授為何無故襲擊小伊。偶一回頭,瞥見蘇靈雙眼通紅,面無血色,三魂丟了七魄的模樣,不禁心頭一震,伸臂把她抱入懷內,輕聲細語安慰一番。
 
我們三人並排坐在長椅上,共同面對正前方的白布簾,布簾背後,就是救治傷者的地方。裡頭不時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真教人不敢想像。等了許久,布簾終於打開,醫生離開姜教授病床跟我們說,傷者後腦遭受硬物重擊,失血甚多,幸好送院及時,現無生命危險。不過仍需留院觀察,若發現顱骨出現骨折情況,就必須馬上開刀做手術;沒有的話,只消等到傷口癒合即可出院。蘇靈得知父親沒性命危險,不禁鬆一口氣。
 
另一邊廂,負責搶救小伊的醫生亦拉開布簾,向我們述說傷者情況。小伊大腦一度缺氧,遲些送院的話,後果可大可小,或會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導致半身不遂或智力受損;幸而及時得救,現在已無大礙,留院觀察一至兩天即可出院。有了醫生這番話,我和徐健放下心頭大石,互拍對方肩膀,不約而同呼出一大口氣。
 
雖說無性命之虞,但當小伊出來的時候,仍然處於昏迷狀態,整張臉白得跟紙一樣。我和徐健見她小小女生弄成這般模樣,既憐惜又擔心,正欲過去摸摸她,看他情況怎樣,卻被護士阻止,只好作罷。
 
甫一轉身,只見蘇靈滿臉恐懼之色,似看到什麼可怕物事,直往後退,背脊撞上牆壁,兀自抖個不停。我和徐健面面相覷,不知她在恐懼什麼。當小伊被推至走廊盡頭,她急步追了上去,一再注視床上少女,久久不肯離開。我緩步上前,從後隱約聽見一陣絮語:「不可能……不可能是她們……她們怎麼會在這裏……不可能……不可能……」繞到正面,見她神情惶恐不安,口中喃喃自語,全身都在發抖,好像一刻也站不下去。
 
我拉住她胳膊,搖了一搖,低聲問道:「你沒事吧?」她猶如驚弓之鳥,「哇」的一聲尖叫出來,雙手交疊胸前,擺出防禦姿勢,彷彿附近危機四伏,稍一不慎隨時沒命似的。過一陣子,她才回過神來,深呼吸一口氣,答道:「嗯,我沒事……」隔一會兒又顫聲道,「那個……那個躺在床上的少女……是……是你妹妹?」我點頭以應。她卻連連搖頭,再次問道:「她真的是你妹妹?」 這問題令我感到莫名其妙,一時間不知怎麼回答。王皓伊小妹妹,我曾多少次拿糖果哄她開心,曾多少次牽她小手東奔西跑,也曾多少次參加她的生日會,贈送若干小禮物。如果說王皓伊不是我的妹妹,那麼天底下便沒人是了。於是我反問道:「怎樣?她就是我的妹妹,有問題嗎?」蘇靈一聲不吭,只大搖其頭,心事重重,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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