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放奇事系列02《大一統》: 萬物齊一
姜教授是國際知名生物學家，亦是動物行為學家，生命倫理學課程講師，以及新書《萬物齊一》的作者。觀乎姜教授近年著作，離不開一個基本信念，那就是地球上所有動物不分種類多寡，一律享有生存權利，沒有那種是生下來注定被殺的。新書《萬物齊一》就是要表達這個觀念，堅持動物與人一樣，同屬地球住客，應該平等享有一切資源，人為果腹而殺害動物，或為居住而破壞生態，都是不平等不可取的行為，理應糾正。此觀點自然備受爭議，引起不少質疑與反對聲音，故這些年來，姜教授身體力行，戒絕肉食，擔當素食主義團體與動物保護組織的領軍人物，全球積極演講，宣揚不殺生精神。
新書發佈會假酒店宴會廳準時舉行，出席者達四五十人，面向講臺而坐，大多是一般讀者，手裏拿著新書，眼神充滿期待；可亦有少數傳媒記者，開始前為臺上姜教授與他的新書拍照留影，也順道問了幾條簡單問題。
姜教授和以前一樣，面色紅潤，精神飽滿，看上去很有活力，說話也中氣十足，完全不像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家。不過比起以前，他臉上皺紋還是多了不少，白頭髮也添了許多，整個身形卻是清減了。據我所知，老人家自從吃素以後，日漸消瘦，早年腰間贅肉、三高癥狀，消失得無影無蹤，體檢報告漂亮白淨，連醫生都讚不絕口，所以，別以為他瘦就是身子弱，實則不知多健康哩。
發佈會上有一年輕女士，坐在首排，一有需要就為教授送茶遞水，添衣保暖；又常在教授耳邊說話，盡現關切之情。細細觀察，她年紀和我差不多，中等身材，職業女性打扮，短髮三七中分，稍過耳垂，鬢角微微翹起，鼻樑上掛一副薄片眼鏡，顯得成熟沉穩，文靜大方。不知是教授的女助手，抑或是他的至親。
出版社代表致詞後，就輪到教授開始演講，他從都市人日常生活切入，帶出與動物和平共處的道理，言簡意賅，以小見大，聽得在場嘉賓個個屏息靜氣，若有所思。唯獨一人是例外。小伊坐在後排角落，偷偷打著呵欠，開始不久即悄聲問我活動何時結束。聽不到十分鐘，眼皮終於撐不住掉了下來，一頭靠在我肩膊呼呼入睡。我怕別人聽見鼾聲，便輕輕拍醒她，叫她自己到附近去玩好了。小伊已經十多歲，不用像小孩子一直待在大人身邊，酒店附近許多地方可以逛逛，等徐健一來，又會有人陪她了。
小伊走後，我獨自聽完教授演講，反思再三，得著頗多。之後的發問環節，採取先舉先問的規則，每人最多一條問題，最好是針對新書內容而發問。第一個舉手的是一名學生，問得很不客氣，似有挑戰權威的意味。他道：「姜教授你說眾生平等，那麼你吃牛肉豬肉雞肉嗎？你剛才舉的是貓狗的例子，貓狗我們是一定不吃的，但豬牛羊又怎樣呢？牠們不也是動物，大自然中與貓狗無分高下，可你為何偏愛貓狗，而視豬牛羊的痛苦如無物呢？如果反對食用貓狗，那就必得反對食用豬牛羊，否則就是雙重標準，有違你提倡的平等精神。」
姜教授微微一笑，拿起咪高峰說道：「你一定是我的新讀者，不知道我吃素很多年了。哈哈，不要緊。萬物齊一，眾生平等，這是我多年來宣揚的理念，人們很容易反對吃貓吃狗，但叫他們放棄食用豬牛羊可要比登天更難。沒辦法，畢竟是長久累積下來的飲食習慣，並非一朝一夕可改而更張，只能宣傳和推廣，多點鼓勵多點勸喻，強迫和指責是不行的，肯定引起反效果。最近一家食品研究公司邀請我吃他們造的肉，裏面含有豐富蛋白質，營養與一般肉類無異，我吃了，覺得味道不錯，只是不知人們會否接受。這些都是需要時間的，不能一蹴即就。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任何理想若不踏出第一步就永遠無法達到，同學，我已經踏出了，你呢？」
接著發問的是一個中年大叔，他的問題更為尖銳：「姜教授，你新書的書名是『萬物齊一』，亦即所有動物都是平等的，那麼我想問問，教授家裏有蟑螂嗎？可曾拿過拖鞋打死牠們嗎？教授有被蚊子叮過嗎？難道不會一掌拍死牠們？教授平日走路就沒踩死過一隻螞蟻？蟲子爬到身上，難道就不會捏下去？牠們都是動物啊，牠們也都要生存，如果按照教授的講法，牠們和貓狗豬牛羊一般無異，那我倒要問問，教授會殺死這些昆蟲嗎？」
姜教授回答得很直接：「不會。我家裏是有蟑螂，但牠們都住在廚房的一個洞裏，那個洞是我挖的，平日丟些殘羹剩菜進去，使牠們吃飽，飽了就不會出來亂跑。蚊子當然是有給過我的血，但你要想想，牠們吸血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繁殖下一代，就像我們養孩子一樣，如果我的血可以幫牠們養孩子，那就拿去吧，反正我也只是癢癢的，沒有什麼大不了。至於螞蟻嘛，只要放慢一點腳步，小心走路，不橫衝直撞，是可以避開的。」
中年大叔似乎不太滿意教授的回答，舉咪繼續問道：「我的意思是，動物當中也是有分等級的，獅子老虎稱霸森林草原，麋鹿斑馬只有被吃的份兒，前者高級，後者低級，不就是這樣嗎？大自然中從無平等之說，人類是萬物之靈，即所有動物中最高級的，螞蟻蟑螂根本無法可比，我認為你提出的萬物齊一理論是不對的。」
姜教授意味深長地說：「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人類確是所有動物中最具靈性的一種，不會像花草樹木一樣，順時而生適時而逝，也不會像草原上的凶禽猛獸，肆意殺害弱小動物。人作為地球上最具智慧的生物，應該負起保護弱小的責任，平等地愛護一切生靈。假如現在從別的星球來了比人類更高智慧的生物，你會想他們怎樣對待人類呢？你會想他們視人類如芻狗，任意驅使，橫加殺害嗎？你會想他們以人類對待弱小動物的方式，還施於人類身上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推而廣之，即勿施於動物。從這觀點看，你還會認為人類可以隨意殺害那些所謂的『低等動物』嗎？」
中年大叔一時語塞，默默交回咪高峰，平靜坐下，似有所悟。大會主持繼續邀請嘉賓發問。片刻之後，第三個發問者從人群中舉手站起，工作人員馬上遞咪給他。那人身材高大，穿著黑色長身風衣，一手插袋，一手拿咪，又戴口罩，又戴漁帽，脖子以上僅露出一雙眼睛。他的問題就那麼一句：「大教授，你一生當中就沒有試過不平等地殺害其他生命嗎？」一說完便把咪交還工作人員，直挺挺地站著，等候教授回應。
姜教授學識淵博，才思敏捷，回答任何問題都是應對如流，妙語如珠，可這次不知怎的，猶豫許久也未曾開口。只見他把咪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雙眼一直盯著口罩男，嘴巴欲言又止，神情顯得極其迷惑。臺上主持輕推教授的手，又靠到他耳邊說了幾句，可教授始終心不在焉，只怔怔地望著前方。臺下嘉賓見此情景，紛紛望向口罩男，面上頗有責備之色，似在怪他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冒犯了教授。
突然，一道小小的黑影沖天而起，盤旋於宴會廳天花附近，發出啾啾叫聲，頗為尖銳刺耳。眾人抬頭，只見一隻小麻雀如瞎眼蒼蠅般橫衝直撞，在水晶吊燈間晃啷啷作響，嚇得燈下來賓大呼小叫，爭相走避，生怕什麼東西被小麻雀一碰，跌了下來。酒店工作人員亂作一團，良久才從外面拿來拖把掃帚，高高舉起，往空中揮舞，似要把小麻雀硬生生趕下來。
此舉顯然把情況弄得更糟。小麻雀因襲受驚，從高處俯衝而下，人群中穿來插去，抓不住也趕不走，弄得在場女士們花容失色，男士們束手無策。酒店派來更多工作人員，個個手執掃帚，張牙舞爪，一見麻雀飛過就狠拍下去，好幾次擊中目標，引來全場拍掌歡呼，呐喊坐威。小麻雀被打得昏頭轉向，身不由己，撞來撞去，眼看就要招架不住，從空中墜落。
姜教授舉咪大喝：「住手！雛鳥何辜？」接著一躍而起，立於講臺之上，雙臂交疊胸前，昂首嘟起嘴巴，發出吱吱啾啾、啾啾吱吱的古怪聲音。乍聽之下似在吹口哨，可又不盡然，蓋其音調高低起伏，音節時長時短，類似千百種雀鳥混在一起的叫聲，產生相互碰撞，極不協調的感覺。
怪聲不過持續一會兒，小麻雀開始環繞教授上空飛行，偶爾下來越過教授身邊，又急速往上飛去。試探了幾回，小麻雀降落在教授胸前臂上，左跳右躍，啾啾直叫，絲毫不覺恐懼。教授輕輕把鳥兒捧在掌心，溫柔地呼一口氣，使鳥兒叫得更為響亮，不住抖動身子，十分舒服受落。教授在眾人掌聲中，將鳥兒交給工作人員放飛室外，然後才從講臺上爬下來，返回原先座位。 經過這一陣小騷動，口罩男早在人群中沒了身影，誰也看不見他何時離開；當然也沒有人知道小麻雀是怎樣飛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