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放奇事系列02《大一統》: 世界上另一個我
網上冒出一則報導,講述一名外國少女公開尋找與自己樣貌相似的人,更與朋友比賽,看看誰能早一步找到,結果真的給她找到了!當事人除了五官輪廓如出一轍外,年齡、國籍、身高、聲線也是相差無幾,以一個陌生人來說,實在巧合得令人咋舌。不只如此,更離奇的是,這對少女本來就住在同一個郡,茫茫人海之中曾經擦身而過也說不定。她們先是在網上相認,及後相約見面,一睹彼此真面目,也好交個朋友。於是,在一場如夢似幻的約會中,這對素昧平生的可愛女孩,面對面而坐,四目交投,如同雙生姊妹般,你一言我一語,談得不亦樂乎,感覺是一個人對著鏡子說話。影片爆紅後,迅即流傳各大網站,受到網民熱烈討論。
一石激起千重浪,「雙生姊妹」相認後,人人爭相仿效,個個興高采烈,盼望在網上尋到「世界上另一個我」。起初大家以為陌生雙胞胎乃罕見例子,億兆人之中也出不了一兩對,卻萬萬沒想到,陌生兄弟或姊妹的數量越來越多,那些缺乏血緣關係而又彼此「撞臉」的人,有感於冥冥中莫名的緣分,紛紛在網上分享合照,一時間弄得「雙生兒」照片充斥網絡,俯拾皆是,分不清當中那些是如假包換,那些是湊湊熱鬧。
畢竟,地球人那麼多,真有長得相似的亦未為奇,人們也只當是趣味新聞,看看罷了,鮮有認真深究的。當然,也有人浮想聯翩,視之為年度大事,仿佛背後又牽涉到什麼靈異古怪的東西、神秘組織的陰謀,足以升格為一則都市傳說,深入探究。世上什麼人都有,我最好的朋友徐健就是箇中的愛好者,這則趣聞就是他告訴我的。我除了發他一堆感嘆號和驚訝表情符號外,還能有什麼反應呢?索性關掉手機吧,再給徐健編下去,就快可寫成一部劇本了。
是日週末,風和日暖,本城離島的一個漁灣上,海浪一直拍打波堤。藍天無雲,大海無船,海天連成一片,感覺異常蒼涼。我獨坐在堤岸岩石群中,邀海上沙鷗作伴,享受寧靜,享受悠閒,享受獨處時光。在我手中是一本剛出版的新書《萬物齊一》,乃一著名生物學教授所著。那教授曾是我的老師,他的書我每本都讀過十遍八遍,可謂忠實粉絲,這回新書出爐,怎可能不找個僻靜之地,先睹為快?徐健那煩人的傢夥也不能怪我啊。
我吹著徐徐海風,聽著海鷗叫聲,專注地看我的書,一頁接著一頁,很快就讀了一遍。這書並非學術著作,只是科普作品,寫給普羅大眾,自然顯淺易明。從日正當午到日落西山,時間不知不覺從指縫間溜走,直到我把書本合上,塞回背包為止。極目遠眺,夕陽在海面上映出一片金黃色,閃閃發亮,美麗動人,可四野依舊人蹤全無,荒涼寂靜,頗有種為世所棄的感覺。
手機睡了半天,是時候醒了。一打開,除了徐健的一個生氣表情符號外,還有另一個人發的一張自拍照。相中是一名少女,站在意大利比薩斜塔前,比出勝利手勢,並咧嘴而笑。她的笑容展露出一排潔白明亮的牙齒,如同一顆顆珍珠整齊並排而立,嘴角左右又有一對酒窩,猶似石子掉入水中而生起的漣漪,嬌美動人,可愛極了。其五官卻不算漂亮,細眼,短鼻,外翻耳,眉毛淡淡的,總的來說不夠精緻;只眼角長了顆黑痣,特別醒人眼目,而且在一身小麥膚色襯托下,散發一股東南亞女性的氣質,也可算別具風格。
此人是我的小妹王皓伊,年方十四,正於本城一間名牌中學唸書,家境自是不俗。所謂「小妹」可不是親生妹妹,只代表一種特殊的兄妹感情。她三四歲的時候,調皮亂過馬路,差點被車撞死,幸得我放學經過,及時相救,否則此刻也沒有眼前這個可愛女孩了。她母親感激我救命之恩,從此讓女兒把我當哥看待,直到如今。小伊小時候,我較常上她家陪她玩耍,送她禮物,後來長大了,就約出來見面,郊遊野餐遠足爬山,都是些貼近大自然的活動,早已情同兄妹,私下也以兄妹互相稱呼,叫慣了,懶理它有名無實。
她其實與徐健比較熟稔,徐健是她的補習老師,二人相處時間較多,相識過程也可算是一場荒唐的經歷。那年,徐健邀請我上山露營,說有幾十人參加,可以認識一下新朋友。我本興趣缺缺,但想到很久沒跟小伊見面了,便答應下來,藉此機會跟她上山玩玩。出發之日才知被騙,那是一個追蹤不明飛行物體的活動,並非單純的露營。該活動主辦單位聲稱山上曾有飛碟出沒,遺下一塊天外隕石,疑似外星人為地球人送上的禮物,於是公開呼籲,聚集群眾,齊於山上紮營,共候外星飛船的再臨。我一聽就覺得無聊,差點拂袖而去,只是見小伊大為興奮,才勉強跟了上山。
本來,躺臥草地,仰望星空,也不失人生一大樂事,可有個呆頭呆腦的小子竟拖著沉重的行李箱,氣喘吁吁爬上山頂,說要捕捉飛碟劃過夜空的一刹那。記得當時,徐健從行李箱中取出配件,就地組裝天文望遠鏡,一下子把夜幕上的星星盡收眼底。小伊在旁看得興奮,拍掌鼓舞,蹦蹦亂跳,也十分期待天外來客大駕光臨。徐健見小伊如此捧場,不禁張嘴而笑,樂不可支,當下就教她怎樣用望遠鏡觀看繁星。
我起初站在老遠冷眼相看,後來忍不住走過去大潑冷水,但兩個人絲毫不理我,繼續有說有笑,緊緊盯著遙遠的星空,一副望眼欲穿的樣子。我在山頂等了一個晚上,總計下來,飛船沒半個影兒,飛蚊卻有一大把,咬得我背脊紅斑滿佈。勞而無功,他們非但沒有失望,反而一唱一和,談起諸多古靈精怪的故事,談得天花亂墜,卻又言之鑿鑿,不理會我這旁觀者的冷嘲熱諷。
從那時開始,徐健一有空就替小伊補習功課,教得比自己的正式學生還要好;小伊則視徐健為半個老師半個大哥,聽他多過聽我的。二人志趣相投,每次出來,話題一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反而我這從小當哥的,淪落到只有大翻白眼的份兒。
小伊此際傳我照片,就是想告訴我她去了旅行嘛,她大概是跟她母親一起去的。從小到大,這樣子的旅行不知去了多少遍,對她家來說,絕對擔得起有餘。
我這樣回道:「旅行好玩嗎?去了什麽地方?」照片是半天前傳來的,隔了那麼久才回,換作別人恐怕早已翻臉,但小伊心明她哥的個性,大概見怪不怪了。她應該早猜到我又把手機關掉,一時三刻回不了訊息,根本不會等我回覆,甚至早已忘了照片的事。然而,不到片刻,她的訊息便來了:「哥,你終於上線了。」
不知道還以為她有什麼要緊的事,不就是去旅行嗎,何必急著等我回覆?正期待她發些旅行照片給我看,卻只等到一句奇奇怪怪的話:「你看到照片了吧,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嗎?」我點開照片再看一次,沒發現什麼問題,於是傳了個問號給她。她立刻道:「哥,你看真一點,放大照片來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細細地看,真沒有什麼不妥嗎?」
見她如此煞有介事,我不禁納悶起來,有什麼東西值得在那裏大驚小怪,不就是平平無奇的一張自拍照嘛,眉毛是眉毛,嘴巴是嘴巴,酒窩與黑痣,一樣落在它們應有的位置,這張臉少說也看了十年,十年前後變化雖大,卻是有跡可尋,歷歷在目,真是好端端的一個王皓伊呀,怎麼了嗎?
小伊沒說什麼,只傳了個鬼頭鬼腦的符號,然後開口約我吃飯詳談,我自然答應了。
從漁灣返回市區,正值晚飯繁忙時段,餐廳食肆人山人海,擠滿了一眾餓鬼饕客,閒來蕩去覓食。我和小伊會合後,商場內繞了幾圈,都找不到用餐之所,碰巧在一間日本壽司店前停下,瞥見裏面居然空著兩個座位,便不理那麼多,人群中鑽了進去,坐下再說。
小伊和我都餓極了,無甚特別要求,快速點好餐,便把餐紙遞上去。我倒了兩杯抹茶,與她一起咕嚕咕嚕喝了幾口,繼續剛才手機上的話題。小伊笑道:「哥,我最近沒去旅行呀,歐洲很多地方我都去過,就是沒去過意大利。」我看著她的照片,漫不經心道:「哦,那麼圖修得不錯,邊緣位置完全看不出來,幾可亂真啊。怎麼了,現在學校要你們學習改圖嗎?」小伊竟道:「照片是真的,不是修出來的!」兩眼睜得圓圓的,直直看著我。
我搔搔頭,摸摸脖子,不解道:「你說什麼?照片是真的,你又沒去過意大利,難道那不是比薩斜塔?抑或世上有兩座比薩斜塔?」 小伊豎起手指晃了兩下,指正道:「塔是真的,照片是真的,人也是真的,只是那不是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