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希汶

一九九二年九月,我離開香港,到美國波士頓升讀大學。我記得我坐的是下午的航班,從登機大堂望出跑道,陽光照得外面一片刺眼的白。開學時間,啟德機場通常有很多留學生預備回去學校,但我坐那班機沒有幾個留學生,因為我坐的是廉價航空,要曾先飛去印度,再轉機往波士頓,所以機上九成人都是印度人。

我在九龍的公共屋邨長大,父親是酒樓廚房大廚,母親是同一間酒樓的點心阿姐,有一個大我兩年哥哥。哥哥不愛讀書,甚至不喜歡留在家裡,我有時希望可以落樓下的遊樂場玩,但母親不許我一個人去,說要玩就要哥哥陪,我曾經很多次希望哥哥可以陪我,但他就是不喜歡帶着我到遊樂場,他怕被同伴笑他陪女孩子玩。哥哥是男孩,父母對他較寬,所以通常都是他一個人溜到外面胡鬧,而我則一個人留在家中玩我那個僅有的Barbie玩偶。

那個時候的我很天真,要求很簡單,父親或母親下班回家時帶回來幾條春卷或一盒椰絲啫哩的話,已經使我很開心了。如果那天父親賭馬贏了少許的話,他會帶我到屋邨商場的文具店買貼紙,而我最喜歡小甜甜的貼紙,能夠拿着一張全新的小甜甜貼紙回家,旁邊的小孩都用羨慕的眼光望着我的時候,是我小時][\候最開心的回憶。

記得一年,父母上班的酒樓突然結業,他們很擔心,家裡的氣氛變得很差很壓抑,彷似很容易便能夠觸發一場吵架。那天,我不小心打爛一隻盛着飯的飯碗,白飯與碎瓷跌落一地,可能那一跌碰着了父親的臨界點,他罵得我很兇,很大聲,父親從未如此罵過我,一驚,我便哭得厲害,以為哭聲可以阻止他罵我,怎知卻刺激了他,一隻如扇葉般大的把掌狠狠向我的臉摑來。
哭聲立即止了,因為原來一個人恐慌到極點的時候,是哭不出來的。




而那塊紅掌印在我臉上留了三天,母親不讓我上學,可能怕因此惹來笑話。

就是那一把掌,成了一個成長的分水嶺,我突然覺得一張小甜甜的貼紙已經不能夠令我有任何感覺,那年我四年班。
我的家望出去,可以見到一個私人屋苑,有一個很要好的女同學叫莉莉,她的家就在那個私人屋苑。有次她家人為她開了個生日會,邀請我去,我除了羨慕她可以有生日會之外,還羨慕她有自己的睡房,我記得她睡房的牆是粉紅色的。
「很漂亮。」我不自覺的望着她的睡房說。
「妳的是甚麼顏色?」莉莉問我。
「甚麼甚麼顏色?」我不明白。
「睡房啦!妳的睡房也是粉紅色嗎?」她拿起一隻北極熊毛公仔問。
「我沒有睡房。」
「沒有?」




「嗯。」
「那妳睡在那裡?」她滾圓一雙很好看的眼珠望着我。
我沒有答她,因為我實在不想答我睡在一張摺床上。
那晚回家後,我再從窗戶望向那個屋苑,然後對自己說:將來的我一定要有個很大很大的粉紅色睡房。

哥哥升上中學後,更喜歡留在街上,我很難才見到他在家。父親對他沒辦法,除了罵之外,父親沒有其它方法對付他。
有一天,我在家做功課時,哥哥忽然回家。
「哥,你不是在學校嗎?」我沒見過他這個時候在家。
「爸媽呢?」他緊張地問。
「在酒樓。」




他沒再說話,然後走進爸媽房間,他好像要找一些甚麼,把床鋪抽屜都翻開了。
「你找甚麼?」
「別吵。」
我知他想偷錢,其實以前他偶爾都會偷母親的錢,當他找到幾張紙幣時,面上出現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
「記着,別說我回來過。」臨出門口時,他對我說。那時的他的眼神,給我非常陌生又冷酷的感覺,他已經不是我那個哥哥,他已經變了另一個人。
後來接着一段很長的時間也沒有見過他,再聽到他的名字時,是一個晚上吃飯的時間。
「郭希輝住這遇嗎?」突然有兩個男人出現我家門外要找我哥。
「你們是誰?」我媽媽問。
「警察。」其中一個亮出証件。
「他不在。」媽媽拖下一句。
「見到他,叫他別躲,夠膽打傷警察,一定會找到他的。」說罷,兩人便走了。
打傷警察?那時的我很怕,沒想過哥哥會犯法,還會打傷警察!
父親說了很多粗口,說哥哥沒出色死了不可惜,給人打死就不用煩。但那晚他翻找了哥哥的電話簿,不斷找他的舊同學,但沒有知道他在那裡。
幾個月後,他因為販毒及襲警被叛囚八年,我在法庭見到他時,他瘦得像是另一個人,我見過屋邨的吸毒者就是那副模樣。
升上中學後,我努力讀書,因為我不希望變成我的哥哥,他讓我知道不讀書的下場。我要離開屋邨,我要有自己的睡房,我要將睡房油上粉紅色,只有靠自己,這些願望才會實現。




「希汶,我有個鄰居想請補習老師,妳想做嗎?」我的好朋友佩佩問我。
「做,甚麼時間?」我咬着一個漢堡包回答她。
「妳還有時間嗎?」另一個朋友家琪問我:「妳已經有三份補習、一份侍應,再加多一份補習,我怕妳連返學都無時間!」
「無問題、無問題,星期一夜晚我有時間。」
那個時候的我,幾乎每一刻都有事情在身,除了睡覺之外,就是上學與兼職。如果放學後還未到工作時間的話,就留在學校圖書館溫習,可能因為我經常坐在同一個位置,其他同學也習慣地不會坐在那個角落,時間久了,彷佛變了是我的專用坐位。
「我聽同學說,妳還要替人補習。」說話的人是我的班主任,他姓關,架一副四方大眼鏡。
「嗯……」我不懂如何回答他,沒理由直說自己窮吧!
「小心身體,病了的話,辛苦的是自己。」他對我笑笑便走開了。那個時候還未到考試季節,同學都是玩玩課外活動或上街逛逛,鮮有人留在圖書館直至它關門的。
那一天,我如常留到學校關門後,獨自一人離開預備去替一名小學生補習。當走到學校大門時,有人叫住我。
「郭希汶。」是一把男聲。
我轉頭望過去,是同班一個男同學,他叫志信,我問他為甚麼在這裡?
「我打籃球……所以遲了……」他笑得腼腆,說話怪怪的,我才不相信他。
我們一同走了一段路,談的都是學校的事,他說我好像經常都很忙,很少見我跟其他女孩一齊。
「妳好像有很多兼職。」他問。
「有幾份補習。」




「那……妳很喜歡替人補習嗎?」
他這句愚蠢的話,觸痛了我!
這世界會有一個中四學生,說自己很喜歡替小學生補習的嗎?
「我想行先。」我沒回答他,逕自大步往前走,我沒有理會湧出來的淚水,就這樣不斷往前行,任由兩行眼淚流到下巴後滴在胸前,我知道街上有人以奇怪的目光望我,但我覺得很舒暢,原來我是很渴望痛快地哭一場,忘記從那一天開始,我竟停止了流淚,可能是自從父親那一把掌。

班主任的說話,在會考第一天便如詛咒般靈驗了。
我突然發高燒,連頭都抬不起來,強支撐着身體去到試場時,我覺得全身都是發滾的。試場主任問我有問題嗎?
「沒有……沒有……」我一定不能有問題,這個會考對我太重要。
連續兩星期的考試,對我來說簡直是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到最後一場考試過後,當我站起身預備離開試場時,就像一個洩了氣的人皮氣球一樣,整個人頹然倒下,暈在試場上。

放榜時,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竟然是全校最高分數的,那種感覺很不真實,彷如會有人立即上前跟我說:郭希汶,我們弄錯了,這成績不是妳的!
自此我相信了自己的能力,我郭希汶是很強的,我絕對有能夠有資格得到這世界最好的一切,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我。

後來高考放榜後,我亦存夠了錢,可以往美國升讀大學。
「為甚麼不留在香港讀大學?」關老師說以我成績,很容易拿到獎學金。




「我想離開。」我答得直接。
他仍然疑惑,但我沒打算解釋,因為他一定不會明白,我是如何想離開我的家,離開那個屋邨,離開我的出身。

父母一直不知道我打算去美國讀書的事,直至我收到波士頓大學的入學通知書。
「妳去美國讀書?」父親對我的舉動,覺得訝異和不解。
「香港沒有得讀嗎?」
「妳成績好差?」
「妳那裡來的錢?」
「妳美國住那裡?」
一連串的問題,可以看出他對我這個女兒真的很不了解,他們一直以為我平時默默地讀書兼職是為了這個家,他們一定以為我將來還會住在這裡,大學畢業後,找一份穩定工作,然後把賺來的錢養活他們,好讓他們安樂地享福。
但他們要失望了,因為我有自己的打算,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夢想,有自己渴望的生活。
我沒有交代甚麼,只說學校有了,住的地方也有了,學費也會自己處理。
他們也沒有說甚麼,但我看得出那種失落的表情,是一種對盼望消失的徬徨,上次我見到他們這個表情,是哥哥在法庭被判刑的時候。

我沒有預料他們會來送機,果然父親沒有來,但母親還是來了。




「多些電話回來。」母親在手裡向我塞了一件物事:「這是平安符,袋好它。」
「妳有個姨婆住羅省,這是她的地址……」她交我一張紙條:「有甚麼事可以找她,多個人照應也是好事。」
「我會照顧自己的。」我根本不打算找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照顧我。
「袋好它!」她硬塞給我。
「妳照顧好自己吧!」我說。
「那時回來?」
「不知道。」
「甚麼不知道?不回來嗎?」
「畢業了再算吧!」
當我進入禁區後,便將那張寫了姨婆地址的紙條掉進垃圾箱內。

待續.....................................................................